关丁的房子
正像关丁所说的那样,在矿堡他有一个家,家里虽然没有人,但有一幢刚赢立而起的楼房。关丁告诉普桑子,他之所以要在矿堡这样偏似的小镇修盖楼房,是因为矿堡有他的矿山,他既不喜欢住旅馆,也不喜欢住矿山下的简易矮房子,所以只能拥有自己在矿堡的真正人居住的房子,在他言语之下掩藏着他对陶章的又一种蔑视和嘲讽。普桑子保留着沉默的态度。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有喜欢一生住在旅馆里的男人,也有喜欢住在矮房子里的男人,总之,他们都要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占据他们欲望中的东西。
普桑子坐在这座楼房的一只凳子上,她对自己说,我并没有错,我认为陶章到矿山去了,而他并没有去矿山,他去了柳兰的花圈店,而对于陶章来说,他以为我呆在那些矮房子里,而我并没有在里面,我现在跟关丁在一起。普桑子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自己,并在这种思维方式中心平气和地坐在那只凳子上。关丁给她端来了茶水,她也就依然心平气和地喝着茶水。
已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关丁对普桑子说:“普桑子,你肚子饿了吗?”普桑子点点头,其实她并没有感到肚子真饿了她只是顺从于关丁的问话。她觉得很奇怪,她并不喜欢关丁却跟他呆在一起。关丁说:“普桑子,今天中午我带你去镇里一家最好的餐馆……不,我们不去镇里吃饭,离镇十里外的地方有一家餐馆,那里的环境要高雅一些……镇里所有的餐馆都不适宜你这样的女人进去用餐……”普桑子横下了一条心,关丁带她到哪里去她就到哪里去,她今天就是要跟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呆在一起,那又怎么样。普桑子对自己说道:我为什么不能跟另一个男人呆在一起呢?瞧瞧陶章,他一次又一次地去跟柳兰约会,早上他明明告诉我要去矿山,最后却出现在柳兰的店铺里……我有什么错呢?今天就是要与关丁在一起……普桑子咬着嘴唇来到了关丁的车上,那是一辆吉普车,关丁告诉普桑子这是国民党用的车,他是出高价买来的。普桑子盯着关丁的面庞,她不知道国民党的车就有什么好的,关丁解释说他常年在矿区奔跑,吉普车适宜在山路奔驰。普桑子闭上双眼,关丁说:普桑子,从每一个角度看你,都好极了。普桑子,我开车了,哦……我们得经过前面那条街道,你又得看见柳兰的花圈店,不过,到那条街道时我就加快速度,好吗?普桑子?
普桑子紧闭着双眼,她不想听关丁说这些话,她不知道关丁为什么总要跟她谈她不喜欢听到的话题,男人总是男人,男人最聪明和最盘的时候犯的同一毛病就是自以为是。
普桑子紧闭着双眼,吉普车也许已经经过了柳兰开的花圈店,正像关丁所说的一样,速度突然快了起来。普桑子对自己说,陶章也许还在花圈店里陪着柳兰,就让他陪着柳兰好了。普桑子在速度加快之后仍紧闭双眼,她对自己说,我决不能将眼睛睁开,决不能。然后她感到速度开始放慢,关丁对她说:普桑子,睁开眼睛吧,我们已经到镇外了。
普桑子睁开了双眼,吉普车现在正开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关丁说十里之外有一家餐馆,餐馆就开在路边,是专门为那些有钱人开的餐馆,因为只有有钱人有自己的车,只有有车才能开车到路边的餐馆去用餐……
普桑子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对自己说,男人就是男人,太聪明和太愚蠢的男人最大的毛病就在于自以为是,就让他自以为是好了。普桑子望着车窗外的绵绵矿山,春天虽已到来,勤亮的闪烁着阳光的山冈上却看不到一朵花和一棵绿树,这就是矿山,只有矿石的声音发出咚咚的声音,也只有矿石面对着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也面对着陶章用拐杖撞击着勤黑的阴影那一类男人。
她虽然不喜欢听他说话,但是当她面庞转向窗外时,她觉得只有大自然可以驯教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也只有大自然可以用它无所不在的力量对抗陶章的拐杖。
吉普车发出的轰鸣声一次次使关丁说话的声音减弱,尽管关丁一直在说话,普桑子却很少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关?把手抬起来指着前方的一幢涂满红漆的红楼对普桑子说:诺,那就是我们要去用餐的地方。
普桑子很奇怪自己竟然跟着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来到了这里,她走在他身边,红楼外面停放了不少不同类型的车辆,普桑子对车很陌生,她无法给那些破旧的,萎顿不堪的车命名。关丁带着普桑子进入饭馆之后不断地有人跟关丁打招呼,关丁很得意地将普桑子带到了二楼的雅座餐厅
一座座绘满花朵的木质屏风置于餐厅的不同位置,每一道屏风都隔开了另一座客席,关丁和普桑子就坐在一座严密的屏风里面。关丁给普桑子酌了一杯酒后说:“普桑子,今天我们都应该多喝点酒,庆贺庆贺……”
普桑子将酒杯举了起来,她不知道关丁要庆贺什么,她酒杯举起来只是因为她嗅到了醇酒的香味,她有一种想醉的感觉。关丁说:干杯,普桑子。于是,她真的就将一杯酒喝了下去,尽管她感到胃里灼热,关丁已经为她期第二杯酒了。关丁对普桑子说:“普桑子,干杯,为了……我们的认识干杯。”普桑子又干了第二杯。这样连续地干了第六杯酒后,普桑子已经醉了。关丁就这样将醉了的普桑子带回了那幢矿堡的木楼里面,正当微醉的关丁想解开普桑子的旗袍时,普桑子突然醒来了,不过,当她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普桑子捆了关丁一巴掌,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关丁的家门。她只听见关丁在她身后呼唤她的名字,但是她似乎从醉意中醒来了。
春天已经到来,普桑子的身影晃动在暮色之中,她就像片残云在云缝中间飘来荡去。她走在小镇通往矮房子的路上,一路上到处是暮色之中的残云在头顶移动,普桑子终于看到了有灯光的矮房子,她告诉自己,陶章就在矮房子里,他已经从柳兰那里回来了。
矮房子里的战争
普桑子刚进屋,陶章就走上来抱住了晃动的普桑子的身体,陶章对普桑子说:“普桑子,你到哪里去了。“普桑子仰起头来,她在醉意中微笑着轻声问陶章:“我到哪里去跟你有什么关系?"陶章嗅到了普桑子嘴里的酒味,“你到哪里去喝酒了?”“我到哪里去喝酒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哪里去喝酒了?”“我今天就是不想告诉你我到哪里去了。”普桑子晃动着身体,她在寻找一张床,她在寻找一杯水,她感觉到口干舌燥,而身体就像被抽空了血液一样没有一个支撑点,她终于找到了一只杯子,陶章走了过来,他抓住那只杯子往敞开的窗外挪去,普桑子听到了碎片的声音,普桑子仰起了头,她那纤长的脖颈已经在黑夜中仰了起来,后来她终于知道是那只杯子碎了,她干燥的喉咙像燃起了火苗,她突然大声对陶章说:“我告诉你,我今天陪同关丁去喝酒了。”
她的声音仿佛使陶章从楼上终于跃到地面上一样,他惊讶地用拐杖敲击着地面:“普桑子,这是真的,你去找关丁了?”普桑子朝他点点头,她又去寻找第二个杯子,她现在需要的是水,不是声音,不是回答和训斥,她终于抓住了第二个杯子,她一阵喜悦,就在她抓住那只杯子走到暖水瓶时,她手中的杯子突然被陶章夺了去,他抓住那只酒杯,犹如殷子一挪,她再一次听到了碎片的声音。
普桑子拉开了门,她的喉咙就像飘动着火苗,她要奔向旷野寻找一滴水,她在黑暗中跑了起来。她要跑向黑夜中的某一个方向,然而,普桑子却迷失了方向。在奔跑中她听到了陶章用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她跑在前面,他紧跟她身后,普桑子加快了奔跑的节奏。
普桑子跑到那条小路,小路在黑暗中延伸,在春风吹拂的夜晚延伸着,她想起了从这条小路就可以通往那片山坡,天空中飞舞着蝴蝶的那块突几在旷野之中的山坡使她感到身体凉爽,使她嘴里的火苗在熄灭。
她听到了那片山坡上,来自旷野的凉爽的风正吹拂着她的身体,她站在山坡上,她仰起头来看到了星空。
后来她突然低下头来,她听到了拐杖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急促,声音每一次撞击地面时也同时在撞击着她的心灵,声音慢慢地在掌近这片山坡,她还听到了陶章在叫唤她的声音:普桑子,普桑子……
虚构者说
对普桑子生活的虚构使我心灵受挫。她在奔跑时的速度在黑夜中闪现……我在幻想着她的脚穿越的辛酸和无助的申辩。
如果丧失了幻想的能力,那会意味着什么呢?把一朵玫瑰扳开,就是将粉红色的花海全部分裂;把一支鹅毛笔中明锐的问题放到繁亢的灰尘之中去飘扬;如果剥夺了我幻想的能力,我无法想象会有这一天到来。在我的写作之中充满着无限伸廷的乌托邦幻想,它的到来总会使我在那一天显得很兴奋,我不能用乌托邦幻想来代替我的全部生活,但它是言语,是我在言语之中容易接受的一种不太晦涩的石榴,石榴摇在树枝上,这是记忆中的一种情景,石榴以它的形状,使我跻身于石榴树下的夜色之中。所以,无数年后我将石榴写进了诗中,它以一种树枝出现在分行的诗歌中,以一种水果的存在使语言散发出润湿,在乌托邦的幻想中石榴就是石榴,然而,我们始终要搞清楚人面对硕大的石榴时,是石榴永恒呢?还是人的存在更永恒。
永恒是没有的,永恒只不过是乌托邦幻想中的一种方式。揭示普桑子奔跑之中的状态,也就是展现出一种人类粉碎的状态,就像那两只杯子一样发出粉碎的声音。
他说:跟我回去,普桑子
陶章来到了山坡上,他喘着气,对普桑子说道:跟我回去,普桑子。普桑子把头扭过去,对着漆黑的旷野,陶章便来到她身边,陶章说:普桑子,刚才都是我不好,是我惹你生气的……好了,好了,跟我回去吧,普桑子。
普桑子仍然不叽声,陶章伸出手去拉住了普桑子的一只手,他说:普桑子,我不再问你什么了,跟我回去吧。普桑子转过身来,她又重新涌起了一种同情心,在这种同情心的召唤下普桑子决定跟陶章回去,她走在他身边,听着他拐杖落地时沉重的声音,一路上他们没有再说话。那天晚上普桑子又一次失眠了,陶章看来也没有睡着,普桑子侧过身来,看着黑夜中窗外的星星,陶章站起来给普桑子倒来了一杯热茶对普桑子说道:“普桑子,我有一个请求可以告诉你吗?”普桑子点点头,陶章说:“我不喜欢关丁,我从来就不喜欢关丁这个人,你能不能不要与他交往?”普桑子捧着那杯热茶告诉陶章,她也不喜欢关丁,她跟他在一起喝酒主要是另外的原因,陶章问她到底有什么原因,普桑子将茶杯放下躺在床上,她困了,不仅仅是困倦,她还感到困惑,她不愿意谈论白天所发生的事情。
她像一条虫,她想藏进壳里去,最好是一只硬壳,可以藏住她的整个身体。陶章的手伸了过来,放在普桑子的腹部上,陶章说:“普桑子,你是不是一直对我生气,你是不是不愿意看到柳兰?”普桑子没有说话,她真的希望自己是一条虫,藏进不为人知的硬壳里面去。
春天过去,夏天就到来
普桑子感受到了炎热,矿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突然热起来的,天气热起来后,成群的蚊子在夜晚游动在身体旁边。普桑子既不能变成一条虫,也就不可能钻进一只硬壳里面去。她又像往日一样生活在矿堡的那些矮房子里,几天前她又去了一趟柳兰的花圈店,柳兰现在已经是一位名符其实的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了,柳兰正在给她未出生的孩子缝小衣服,她是那样话静,她告诉普桑子她希望生一个男孩,普桑子问她为什么,她说男孩子的命可以硬朗一些。普桑子突然又想起了阿乐,她告诉柳兰,等她分娩以后她就回到母亲身边去,普桑子一边说一边望着店铺外面的人群,她真的越来越想念母亲和阿乐了。
那是六月底的一天,是普桑子非常想家的一日,她过去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时候离开矿堡,从现在开始普桑子开始想家了,她之所以留下来,是她曾经答应过柳兰,她分娩时她会守候在她身边照顾她。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普桑子想念母亲和阿乐的心情分外强烈,这里已经没有更为重要的东西可以挽留住普桑子了,也许是从陶章摔碎杯子的那天开始,她的心就成为了碎片。她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她不喜欢面对碎片,从那天晚上开始,她的身体就开始颤栗,虽然从春天到夏天的这一段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这平静的状态之中,她似乎在充满苍白的无法深究的虚无一样的日子里懒洋洋地微微走动着,她再也嗅不到矿石发出的那种好闻的气味,从碎片的声音发出时,她就对那个让她看见碎片的男人充满了失望之感。失望是那样强烈,她经常独自一人站在静悄悄的旷野之中,或者站在黑助助的一片寂静之中感受着春天正在消失的一刹那之间的悲哀,在这样的孤寂生活中,她再不想追究陶章是去矿山还是到柳兰那里去,到处是一片寂静,偶尔她会突然听到春虫进入夏天的那种低沉单调的吟鸣,啤即虫鸣使她感到她想变成一只虫的那种愿望是多么可笑。关丁曾来矮房子找过普桑子,也曾在镇里与普桑子相遇,他想邀请普桑子再一次到他木楼上去喝茶,但都被普桑子一一地拒绝了。
普桑子并没有把自己想离开矿堡的想法告诉给陶章。夏天到来后,陶章早出晚归,不知道为什么,普桑子感到陶章近来显得很沉闷,关丁在镇里与普桑子相遇时曾告诉过她,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收购陶章的那座矿山,难道陶章的沉闷心情跟这件事有关系,然而,普桑子没有问陶章,她知道男人都是虚弱的,而在女人面前他们不愿意表现出这虚弱的另外一面。
夏天就这样来临了,不管是炎热也好,不管是虫鸣还是其他声音——都伴随着普桑子进入了真正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