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旅馆1
书名:蝴蝶是怎样变成标本的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152字 发布时间:2024-07-11

虚构者说
看见一个女人怜着箱子出走的时候,一种对现实生活的恐惧长久地弥漫着我。仿佛我已经来到一艘远航的船上,有人在告诉我,无法计数到底有多少温疫、多少旅客、多少病人、多少游离者和潜逃者在这艘船上。
我承认我是在写小说,我承认我看到的那个怜着箱子出走的女人只是带着她的衣物和一只蝴蝶标本在远走。她的远离很明确,她要找回她的初恋。在极度厌倦现实的时刻,我只想抓住她的那只手中的箱子作为佐证,用来说明她是可以出走的,在无法掩饰的迷醉时刻到来和流逝。她的意想从属于一只箱子,带着这只箱子一个女人就可以到异乡去,它引领着普桑子,这种无限的痛苦带来了希望,没有一种希望像普桑子所寄寓的希望一样迷惑着她的情感世界。她面临着海,海边搁浅着轮船,普桑子一边走一边回头往后看,她最惧怕的事情就是母亲尽早地回家后听到了鹦鹉的声音。但看上去,母亲并没有回到家。于是,普桑子的这次出走已经成功了,她夹到了一条船上,船上站满了游客,普桑子诧异地看着那些游客。终于,轮船开始离开了岸,普桑子开始呼吸,刚才她一直无法忍受岸上那些无法看见而又散发着腐臭味的水藻和死鱼的腥味。她一直看着岸,直到岸已经变为一些逐渐被缩小的均口,她才对了一口气,因为普桑子的母亲并没有回家,她还没有发现普桑子已经出走的现实。
然而,我现在最迷惑的事情已经延续在那个怜着箱子出走的女人身上。严格地说,时间正被普桑子的故事延续在她的路上,她过去曾经晕眩地产生过的其种东西现在变成了一个幻象,我无法拟定这种看不清楚的幻象。正像普桑子此刻随同船上的那些陌生的人所到过的岸一样,普桑子并不需要这种看不清楚的幻想存在着,但她能够抓住的只是幻象而已。在阅读博尔赫斯的作品的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不停地思付博尔赫斯的这些语言:
“……否认时间的连续,否认天文学的宇宙,是表面的绝望和暗中的安慰。我们的命运(与斯威登堡的地猴和西藏神话的地狱相对)并不因不真实而令人恐惧;它令人恐惧是因为它不能倒转,坚强似铁。时间是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一条载我飞逝的大河,而我就是这条河;它是一只毁灭的老虎,而我就是这老虎;它是一堆吞懂我的火焰,而我就是这火焰。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实的,不幸的是,我是博尔赫斯。”
普桑子来到了岸上
经过了三天三夜的航行,普桑子现在已经来到了岸上。轮船上的远航气味使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就像她在轮船上嗅到的一种已经腐烂的水果的气味。现在的普桑子感到自己最需要寻找到的就是一家可以洗澡的旅馆她要把记忆中那种无法忍受的散发着腐臭味的现实忘记,把她身体中的三天三夜的航行中的气味忘记。所以,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家旅馆和一只圆形的木质澡盆。拎着箱子的普桑子抬起头来,她现在才知道经过了三天三夜的航行所到达的这座小城叫吴港。
由于三天三夜的汗渍,她感到身上的那件加厚的丝质旗饱已经紧贴在身上。普桑子一边怜着箱子一边询问已不知觉到达的街上一个叫卖着玉米棒的老头,她想找一家旅馆。哪里有好的旅馆?老头一边叫卖着一边说道:
“进雨儿巷吧,那里面就是供外地人来居住的旅馆。”普桑子嗅到了老头放在一只火记上煮熟的玉米棒的香味,这香味看样子是她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水上漂泊后嗅到的一种最为干净而芬芳的味道。对此,她取出包里的钱夹子向老头买了一只玉米棒。她把玉米棒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老头看了看她问她是不是很香,普桑子就点点头,老头笑了再一次大声地吃喝道:“卖刚煮熟的,新鲜的,香喷喷的玉米喽......"普桑子将那只玉米用老头撕下的玉米叶子包好,放在那只包里,她现在还没有心情去吃那只香喷喷的玉米棒,这件事情只有找到旅馆后再说。
她怜着箱子,三十多年来,除了那次跟随耿木秋南行之外,普桑子还从来没有一次外出的机会,所以这次出走对普桑子来说是一次考验。她遵从老头告诉她的地址,终于来到了雨儿巷,果然不错,在这条巷道里到处都是通往旅馆的大门,那些褐红色的木楼,最高的也就是两层,不过每一幢木楼上都伸出一面旗帜,上面写着旅馆的名字,比如:逢迎客、温暖之栈、平安栈等等。
普桑子走进一家旅馆,她走进这家旅馆是因为门口站着一位面容慈善的老板娘,普桑子猜想她一定是这家旅馆的店主。果然,当普桑子走上去时,那店主就走过来亲切地问她是不是要住旅馆,普桑子点点头,女店主就将普桑子迎进了她的小楼。
女店主间普桑子是喜欢住楼下呢还是喜欢住楼上,普桑子在家里一直住楼上已经习惯了,她就告诉女店主住楼上,女店主说住楼上好,住楼上安静一些。女店主就带着普桑子来到了楼上,她打开房间把一把钥匙递给普桑子时问了一句:“你能在这里住多久?”普桑子摇摇头说她不知道,女店主点点头说:“在这个战争年代里,人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女店主谈到了战争,普桑子本来想问问女店主关于战争的话题,关于战争有没有侵入这座小城的情况,但女店主已经走了。
普桑子掩上门,看上去,这间房子已经好久没有人居住了,房间里散发出一股霉味。普桑子将窗户打开,就在她打开窗户的那一瞬间,她突然看到了一个男人。
但当那个人转过身来时,普桑子才意识到自己是一种幻觉。实际上那个人并不是耿木秋,只不过他把背影留给普桑子时,普桑子觉得他的背影很像耿木秋,这种相似几乎让普桑子叫出了耿木秋的名字。等到他转过身来时,普桑子才发现他手中也怜着一只箱子,他穿着一件灰色长衫。普桑子顿时明白了,他也是一个前来寻找住处的人,一个漂泊的人。普桑子拉上窗帘,现在,她已经听到了旁边的那间公共浴室发出的洗浴声音,在那间浴室里,就能找到木质澡盆。
在长方形的木质澡盆里
浴室中总共有三只木质澡盆,两只圆形的木质澡盆已经被两个女人占据,从浴盆中喷发出来的蒸气使普桑子无法清楚那两个女人的面孔。不过,这两个女人似乎也互不相识,两只圆形木盆都分别置放在不同的角落。
普桑子推开门进入浴室时闻到了一大股肥皂的味道,她开始在这样的公共浴室脱衣服。平常在家里都是她独自占据着一只木质的浴盆,而此刻她必须习惯于在公共浴室,也就是说在旅店里的女浴室脱下自己那件充满汗渍的旗袍。她一声不响地怜着热水倒进那只长方形的浴盆里,她将手伸进浴盆,感到水温正好适合,便开始解开了旗袍的扣子。雯露叫唤她的名字时,她已经解开了最后一个扣子
普桑子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在浴室中与中学时的同学雯露相遇。
雯露坐在最里面的那只圆形的浴盆里,她赤身裸体地坐在里面,蜡曲着自己的双膝。普桑子用旗袍的一角遮住自己的私处,她站在雯露的圆形浴盆前问雯露为什么在这里。雯露悄声对普桑子说:
“我已经逃出来好久了。”
普桑子说:“你就一直住在这旅馆里吗?
雯露有些神秘地对普桑子说:“我在等他,他也许快来了。”
普桑子不知他是谁?雯露为什么要逃到这座旅馆里来等他。总之,普桑子知道雯露原来的婚姻并不幸福,他丈夫是一个茶叶商人,经常漂泊在外,雯露原来曾偶尔向普桑子流露过她的孤独也猜测过她做茶叶商人的丈夫对她的不忠,但她一直守候着丈夫留给她的那个家。而现在,雯露逃走了,而且既然她所说是在这座旅馆等一个人,那么,她等待的人一定不是那个茶叶商人。
普桑子将旗袍挂在衣架上,把她带来的睡衣也挂在衣架上。她在蒸气的弥漫中躺在了那只长方形的木质浴盆里。这只浴盆很光滑,普桑子想,一定有不少人在这只长方形的浴盆中停留过时间。对此,普桑子想,那些匆匆忙忙在此停留过又匆匆忙忙离开的人,自己也属于他们中的一员。
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浴盆里。木质浴盆对身体有一种疗效作用,它让身体感受到一种平静,就像隐藏在木缸中的纹路一样,散发出一种自然的气息。
那个年龄大一些的沐浴者已经从另一只圆形浴盆中站起来,她赤身裸体地站起来,就像刚刚睡醒一样。普桑子又觉得很放松,这间几十平米的女浴室似乎可以让人忘记外面的世界,它隔离开了外面那些疲惫不堪的声音,可以带给她迷醉般的安逸。
那个女人走后,雯露便开始说话了。她首先问普桑子来吴港干什么,普桑子说她准备从这里到南方去。雯露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普桑子说:“你胆子真大,在这样的时刻要到南方去。哦,我知道了,你是去为了寻找耿木秋,可你胆子也太大了。”普桑子问雯露是不是外面在打仗,雯露伸了伸舌头说:“不止是打仗,外面一片混乱,你要步出吴港就知道像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女人很快就会被抢走或者被战争中的子弹射穿脑袋……”
普桑子起初是睁大双眼听雯露说话,后来她感到吴港之外的世界有些像南部地区的那场鼠疫。于是,她闭上双眼,拒绝再去朦想耿木秋和那些蝴蝶标本。
在长方形的木质浴盆里,她们呆了一小时又一小时,换了两次水,后来雯露对普桑子说:“普桑子,我们躺在这水里逃避现实也不是办法,我们得出去。”普桑子也同意雯露的意见。她们赤身裸体地从水里站起来,雯露说:“你听见枪声没有?”普桑子摇摇头,雯露说:“我已经来了三天了,还没听到过枪声,看来,吴港还算稍微安静一些。”
她们都换上了干净的旗袍,后来,雯露又来到了普桑子的房间坐了一会儿,她主动告诉普桑子,她已经决定离开那位茶叶商人了。普桑子没有问她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普桑子感到很迷惘。她突然想起母亲和郝仁医生来,这是她现在唯一可以真实地面对的两个人,还有那只鹦鹉,它一定已经把自己说过的话转述给了母亲。普桑子掀开窗帘的一角,雯露问她是不是很害怕,普桑子看着窗外,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否定。雯露说她自己也感到很害怕,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做人、活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普桑子听到这话后感到有了一种共同语言,她转过身来问雯露到底害怕什么,雯露说她现在是什么事情都害怕。普桑子现在才告诉雯露,她终于承认自己也是什么事情都害怕。
那个穿长衫的男人住在了隔壁
普桑子打开窗看到的那个背影酷似耿木秋的男人住到了这家旅馆,而且他就住在普桑子隔壁的客房里。普桑子曾楼上的过道里与他擦肩而过,也许是因为他的背影使普桑子想起耿木秋来,所以普桑子对他的存在很自然地充满着一种好感。
耿木秋是在南方消失的,如果想证明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永远消失了的话,只能到南方去。但是雯露已经在浴室中向她展现了一条不可能通往南方的道路,所以,普桑子开始动摇了,而就在这时候她在过道里碰到了那个穿长衫的男人。
他大约三十多岁,很像一个中学教师,面庞上架着一副眼镜。
虚构者说
对于写作者来说,每一种目的都是为了保存语言的准确性。看见语言因此而延伸。实际上虚构者自己也在延伸,虚构一种我并不了解的生活,已经遥远而古老的生活,并不是我的本意和目的,我只是以不容置疑再也无法放弃的想象力,并且把语言聚集在她身上。
写小说意味着你在叙述生活,而叙述永远依赖于语言来完成。今天早晨醒来,哦,我应该告诉你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一九九七年的十月七日。我醒来后在窗口站了几分钟,我在清理一种写作的记忆。
十月五日的下午四点钟,我的语言好像正延伸在一所旅第里。旅馆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词汇,我记得玛格丽特·杜拉斯也喜欢旅馆。为了找到证据,我开始寻找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与实验艺术家的谈话》,在安烈烈·罗兰采访杜拉斯的这一章里,我找到了杜拉斯的原话:
“不。我以为旅馆才是一个重要的地方。我许多书中的故事都是在旅馆里发生的,而旅馆里又有大厅。这家旅馆大厅使我写出了许多东西。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场所,面对着大海。当你通过转门走进去的时候,你会发现,整座大厅都被海水包围着,海浪与窗户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这是一种麻醉剂,大厅是一种麻醉剂,旅馆、海洋也一样!”
杜拉斯的这种感受很让人着迷,不过,我要写的旅馆与杜拉斯的不一样,这是一座从大海上岸之后经过许多曲折才寻找到的旅馆,它没有宽散的大厅。这座旅馆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里面有男浴室和女浴室,一种典型东方式的沐浴方式,坐在木盆中洗浴。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了杜拉斯下面的文字,她说:
“每天我都会知道有人讨厌我。首先,是男人们教你学会了厌恶!他们教会你自己厌恶自己,此后,又将你拿来同男人创造的我们中的另一个女人进行对比。当你为人妻十一年或十五年后,你就会农照那个男人的意愿变成一个他所期望的女人。此时你会发现你是有罪的,是应该受谊咒的,而这也是女人所期待的阶段,在这个阶段她会从那个从身体上和本能上自然而然地厌恶她的男人身上发现这一点,这是显而易见的!在经过了这个夫妻阶段的相互厌恶的阶段之后,他们也会进入更高的层次,一夜之间进入爱情阶段。”
我合上书,杜拉斯已经死了,我很想看她那本最后的书《这是全部》,我想看看一个垂死的人是怎么抚摸到语言的。而现在,我将写那座东方式的旅馆,作为小说的女主人公普桑子就在旅馆里。我喜欢旅馆这个词汇,如果抛开小说,就旅馆这个词汇而言,它是一种漆黑一片、沉寂零落的地方,它回荡着声音,那些客居者衣服的寒幸声和说话声,鞋子的声音包围着一幅特大的布景,客居者就在这布景下面打发他们无聊的时光。
普桑子已经来到旅馆,而且迦追了雯露又与那个穿灰色长衫的男人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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