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舞厅去的路上
夜色中普桑子在母亲的目送中出了门,母亲非常支持她去赴约,因为母亲一开始就对郝仁医生的出现充满好感和1赖。她原来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愿望,就是希望赫赫有名的精神病医生能将普桑子的病治愈好,现在,事情的发展正向着她从未料到的那样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这当然是她期盼的事情。普桑子已经三十多岁了,这个年龄意味着一个女人应该成为人母,应该成为人妻,所以,她的支持是合理的。夜色中,普桑子搭上一辆人力车,人力车师傅奔跑起来时普桑子知道郝仁医生已经在舞厅等待着自己,三十多年来她第一次去舞厅,十年来她第一次去赴约,除了耿木秋之外,普桑子还没有在世界上接受过任何男人的约会。
秋天,城里的人仍然喜欢出现在夜深人静的街头,那些身穿旗袍的女人,她们更多的是紧挽着男人们的手臂,她们更多的是与她紧挽住手臂的这个男人在夜色中消磨她们的时光......普桑子知道另一个男人也在等待着自己,他的衣服永远赞得平整,他系着领带,无论在什么样的气候中总把领带系得紧紧的,虽然他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乙酵的味道,但看上去他是那样干净整齐,于是从这个时刻开始,普桑子接受了赴约的时间,他送给她的红色裙子使普桑子对这场约会充满着经历了精疲力竭的阴影和记忆之后的对生活的幻想。风吹起裙边的一角,她任随风吹,从以往的生活中跳出来的普桑子并没有忘记那些墙上的蝴蝶,更不能说她已经抛弃了那些从南方带回来的蝴蝶标本,她怎么会抛弃那些蝴蝶呢?普桑子坐在人力车上,有一瞬间她看见了那些蝴蝶,她的心里受到一击,但她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回去。也许是十年来她总是精疲力竭地等待着这种召唤,但实际上她偶尔感受到的石唤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她感到一切都不存在,都在消失,在挫败着记忆,身体中的血液、骨骼,挫败着耳朵、嘴和双手。所以,她更多的时候是想哭,更多的时候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此刻在那舞厅却有人在真实地召唤着她,就像她的肌肤已经感受到这件红色裙装一样,她身上终于有了一种火焰,那火焰逐渐地上升,普桑子就带着这种已经上升在她脆念和身体中的火焰来到了那个身上充满乙酵味的郝仁医生的身边。
火焰和华尔兹
这是一座大型舞厅,郝仁医生坐在一个角落,普桑子刚进到舞厅时他就看到了她,他走上前去,他伸出手,因为舞厅的光线有些暗淡,他伸出手去是想牵住普桑子的手,他害怕普桑子被裙子绊住,或者无意中滑倒,所以,普桑子的右手就递给了他,他把她带到那个角落。舞厅中的一位歌手正用沙哑的嗓子在唱歌,她的嗓子确实是沙哑的,就像是从沙的轮盘中弥漫出来一样,那声音忧伤地在普桑子的血管中激起一种金属的回荡,她喜欢这声音,觉得声音很熟悉,而当她将目光集中在那歌手的面庞上时,普桑子吃了一惊,因为这歌手是普桑子中学时的同学,她叫燕飞琼,她在中学时就喜欢唱歌,中学毕业以后她突然陷入了一场早恋,据别人传说她跟着一个年长她二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私奔了。
普桑子在歌声中看着燕飞琼,她的身上有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一头蓬乱的长发使她的面庞显得有些疲倦。第一眼看上去她似乎是年轻的,如果再仔细看上去就会发现她的焦粹。普桑子想,她到歌厅来唱歌,说明她的生活过得并不愉快,也许她已经和那个跟随她私奔的那个男人分手了。郝仁医生望着普桑子说:“你好像不太愉快,普桑子?”普桑子回过神来说:“我不会跳舞,所以我感到紧张。”她没有告诉郝仁医生她刚才在想什么。郝仁医生轻声说:“我会教你,你放心,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什么?”
“跳舞呀!”郝仁医生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普桑子站了起来,她除了紧张之外,身体中有一种火焰。她现在才发现郝仁医生今天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他看上去不像是过去的郝仁医生,倒像是一个电影演员。郝仁医生拉住她的手,搂住了她的腰,他的手是慢慢地放在她腰上的,就像一种节拍般使普桑子有充分的时间去接受他,因为她首先得接受他的手,接受他的呼吸,才能接受他的目光,再以后才能接受音乐中的节拍,她对这种节拍并不十分陌生,她畏惧的是郝仁医生的目光;那目光使她有些不知所措。郝仁医生贴近她轻声说:“你看上去很漂亮,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吗?”普桑子觉得这种语言听上去让人非常愉快,这是一种溢美之词,可以使她的心灵和身体产生质的跳跃,而且这语言使普桑子的眼里产生一种梦幻的色彩。她终于用脚贴近了那节拍,那节拍就是华尔兹,是美丽的华尔兹。她的裙摆起初只是轻轻地旋转,就像她在南方看到的那些孔雀的开屏,而后来当郝仁医生带着她在华尔兹欢快的节拍中旋转在舞厅的中央时,连她自己也是那样惊讶:自己竟然能跳华尔兹。
郝仁医生把她从华尔兹的乐曲中带回到那个角落坐下来,郝仁医生说:“你已经会跳华尔兹了,而且这舞厅还没有个人像你那样跳得好。”
普桑子就这样开始了她与郝仁医生的这一次约会,这次约会使普桑子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战争年代的快乐。当郝仁医生的手楼住她的腰时,她有一种坠落和升腾之感,也许,在今后的生活中,郝仁医生正是那个肩负着带领她去坠落和升腾的男人。谁知道呢?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命运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在这个秋风荡漾的夜晚之后,一曲美丽的华尔兹会将普桑子带到哪里去。
虚构者说
昨天晚上我再次翻开托妮·莫里森的小说《所罗门之歌》,这是一部让我长久喜欢的书。这一次我又重新读莫里森的获奖演说,她说道:“语言的生命力在于它具有描写讲它、读它写它的人的实际的、想象的、可能的生活的能力。虽然它有时把人类的经验转移了,但却并不代替经验。它会转移到可能存在的某和意义的地方去。”当我坐在这里,叙述一个普通的女人的生活和命运时,在最早时我并没有想到过要把普桑子带到舞厅去。普桑子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曾经像那些蝴蝶一样孤独,她的孤独可以从蝴蝶标本中映现出来,而一座战争年代的舞厅意味着感伤和频废,但是那个送给她红色裙子并携带她在华尔兹的乐曲中旋转起来的郝仁医生给了她某种快乐,人不能完全丧失掉快乐,因为人需要活下去,当普桑子将柔软的手伸给郭仁医生时她已经超过了十年来自己为自己设置的那道屏障。舞厅只是我虚构中的一个地点,因为里面有华尔兹音乐,里面有郝仁医生,里面还有那个用沙哑的噪音唱歌的普桑子中学时的同学,当然,里面也有频废的灯光和麻醉人神经的美酒。因为我得去考虑普桑子未来的生活,除了那些墙上的蝴蝶标本之外,我得用一种语言方式去贯穿普桑子今后的生活,在那座城里,除了偶尔传来的枪声之外,除了母亲和那只悬挂在苹果树上的鹦鹉之外我得让普桑子的生活发出声音来。语言并不是灰爆,在我这里,语言可以帮助我去寻访普桑子将到哪里去。语言可以克服我内心的恐怖,因为无论如何,我已经置身在普桑子所生活的时代之中,无论如何,语言使我们拥有一种权利,我可以篆改普桑子的命运,那个女人今后将如何与郝仁医生和周围的世界相处,当她走在世界边缘时,她作为一个普通女人,她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歌手燕飞琼
普桑子第二次进舞厅时,燕飞琼认出了普桑子,在那样的环境中,两个女人似乎有无数话要相互倾诉。燕飞琼便与桑子约定了另一个时间见面。当普桑子与燕飞琼在城里一家茶馆暗面时,普桑子发现母亲也在对面的一家茶馆中面窗而坐,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所以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窗外。燕飞琼现在已经一改舞厅中的装束,她脸上施了一层淡淡的胆脂,身穿一件无袖旗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羊毛衫。两人虽然已经十多年没有相见,但似乎能够感受到各自生活的许多阴影。燕飞琼告诉普桑子她的初恋给了一个年长她二十多岁的男人,但是那个男人并没有给予她爱情的温暖,无数年跟随那个男人的私奔,她体会到的除了疲惫之外,就是厌倦。终于她无法再忍受年长她二十多岁的一个男人的身体和声音的折磨,无法继续忍受在私奔的光阴的流逝之中的已经丧失了初恋的热情的生活,她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为了生存,她开始在歌厅中用她那沙哑的嗓子挣钱养活自己。谈到未来,燕飞琼说:“我已经不再做爱情的梦,我只是想找一个善良的男人结婚。”
普桑子望着燕飞琼的鼻梁,因为她的鼻梁挺拔着,在鼻梁的两侧是一些暗影,普桑子不知道燕飞琼会不会失眠,从鼻梁两侧的暗影上看去,燕飞琼是属于那种睡不好觉的女人。普桑子还看到了燕飞琼与一个男人私奔过的那种厌倦感,因为在燕飞琼的身上,经过了紧张、激情的体验,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再寻找少女时代那种热烈的恋情,从本质上讲她已经厌倦那种感情,因为她付诸的一切已经失败了,她只需要一个善良的男人,而善良的男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怎样判断一个男人是善良还是邪恶呢?普桑子感到茫然了。
燕飞琼问普桑子跟郝仁医生的关系,普桑子把双手伸进头发里面,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她仍然是笨拙的,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燕飞琼,所以她的身体已经失去平衡。燕飞琼问普桑子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结婚,普桑子的身体颤抖着,她的嘴唇似乎在咀嚼着结婚这个字眼,或者在咀嚼着燕飞琼提出的问题。但她觉得自己的手指仍然伸在自己的头发里面,那里面就像布满一些蜘蛛网,把一个迷调和无可奈何的状态展现出来。
就在这时传来了枪声,燕飞琼转移了话题,问普桑子害害怕战争,普桑子神经质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燕飞琼看上去比普桑子更加神经质,她的面孔突然扭曲起来,她说在这样的世界你根本不知道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活下去呢,还是为了别人活下去。普桑子好像没有听见燕飞琼的声音,这两个女人是那样不相同,她们守候着一壶绿茶,拼死拼活地寻找到问题的答案,但是她们的心灵却向着两种方向升腾,普桑子是迷惘的,而燕飞琼却充满了厌倦,但这些又都是统一的,因为她们年龄相等,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生活在一个战争不断交替的年代。燕飞琼说她曾经生过一个女孩,但一生下来那女孩就死了,根本无法弄清楚她为什么那么快就会死。普桑子惊讶地看着燕飞琼,她听到这件事感到震惊。而燕飞琼脸上的那种厌恶感仍在弥散,她似乎想用厌恶来取代她一切生活,但是令人奇怪的是燕飞琼却保持着那种心境,找一个善良的男人结婚。
普桑子抬起头来,现在,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在对面的那座茶馆里,在母亲的对面——坐着一个无法看清楚面孔的男人。普桑子捧起茶杯,她身体中到处是绿茶,是芬芳四溢的绿茶。她现在开始察觉到了母亲的另一种生活,母亲也会坐在茶馆里与另外一个男人喝茶,普桑子不知道母亲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生活的。她希望手里擦紧的是一只酒杯,只有那些酒精可以麻醉她身体的抖动。她想起郝仁医生来,她想尽快地见到郝仁医生,因为她在郝仁医生的家里曾看到过精美的中国瓷器,而且看到过在郝仁医生的酒柜里有许许多多林立的瓶子。她终于知道自己并不需要这些绿茶,她需要的是可以燃烧、可以控制她想叫喊的欲望的东西,那就是郝仁医生柜子里的酒精。
钥匙
普桑子早就有了郝仁医生家里的钥匙,当他把钥匙交给她时,他说:“普桑子,你可以随时随地到我的家里来。”普桑子当时并不想接过钥匙,但郝仁医生已经将钥匙放在了她手里普桑子很感动,她知道郝仁医生确实是认真的。但她从来没有用这把钥匙打开过郝仁医生的门,因为每一次都是郝仁医生把她带进去,根本不需要她亲自使用那把钥匙。
现在,她知道郝仁医生并不在家里,郝仁医生白天总是呆在诊所。普桑子与燕飞琼告别之后从包里寻找到了那把钥匙,她现在非常想把这把钥匙伸进孔道里去,因为她非常想从郝仁医生的酒柜里取出一瓶酒来,一瓶红色的葡萄酒。而现在,这把钥匙变得如此重要,如果没有这把钥匙,普桑子就无法实现她的愿望。她抚摸着那把亮晶晶地钥匙,向着通往郝仁医生家的那条街道走去。
她握着那把钥匙,站在郝仁医生家的门口犹豫了片刻,她犹豫着应不应该用钥匙打开门。正当她犹豫时,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十分熟悉的那种脚步声,她不回头就可以知道这是谁的脚步声。紧接着她就嗅到了那种味道,乙酵味离她已经越来越近,慢慢地她的肩膀感受到了一双手,普桑子握着那把钥匙,她想解释自己,但是郝仁医生已经用他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