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蝴蝶标本的房子里
他们刚一进屋就听到了一阵枪声，这是枪声而不是潮汐声，更不是笼子里的那只鹦鹉的叫喊声。枪声比较密集，不像注日那样是一颗子弹的声响，而是几百颗子弹发出的轰鸣声。普桑子的身体晕眩了一下，她屏住呼吸扶住墙壁，她感到郝仁医生此时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后，他的呼吸声是那样急促。他伸出手来扶住她的手臂。普桑子的头上面是那些蝴蝶，墙壁上的蝴蝶虽然已经死亡却张开着翅膀，那是一种飞翔的姿势。地将面颊贴近墙壁。多少年来墙壁一直是冰冷的，但是每当她的头和面颊与墙壁亲近时，她就似乎感受到了那个已经消失了十年时间的耿木秋。十年前，他们在一起时用初恋般的火焰相互温暖着对方的心灵，那种方式就像一对蝴蝶相互飞越着。普桑子回过头来，郝仁医生的手也在这一刻离开了她刚才晕眩的手臂。郝仁医生开始观察墙上的蝴蝶标本，他没有说话，面对这些蝴蝶，他似乎在回想和想象普桑子在他诊所时告诉过他的那些在南方发生的故事。而普桑子却在想着歌木秋，现在，她从窗口掉过头来，她突然对郝仁医生说：“我想去南方寻找耿木秋，只是我一听到外面的枪声就感到害怕。”
郝仁医生对普桑子说：“十年了，如果他活着他会出现在你身边的。”
“你是说耿木秋死了？”
“普桑子，你必须从南方那场鼠疫中解脱出来，而最关键的是你必须忘记耿木秋……我是你的医生，所以我必须对你这样说话……”
普桑子看着窗外的天气已经慢慢暗下去，她想把郝仁医生带到客厅里去，她不习惯自己单独一人与郝仁医生留在这间挂满蝴蝶标本的房间里，也许母亲快要回来了。
他们刚下楼就看见母亲从院里进屋来了。母亲看到普桑子与郝仁医生呆在一起感到很意外，但她却显得很高兴，她对郝仁医生说：“今晚就在家里一块吃晚饭吧？”郝仁医生没有拒绝。普桑子凭着一种女人的本能，感受到郝仁医生眼里的那种温暖是很明确的，他白天曾向她求过婚，所以，他眼里的那种温暖不是没有目的的。但此时此刻的普桑子已经丧失了初恋的耿木秋，尽管她不相信耿木秋已经死了这样的事实，但她的心确实已变得一片冰凉。那些重温南方之行的记忆带给她的只是一种晕头转向、哑口无言的症状，犹如一个失语者站在语言之外再也无法触摸到语言所带来的事实。所以，她并不拒绝郝仁医生眼里的那种温暖，因为这是普桑子十年来唯一看到的温暖。
母亲对普桑子说
那天晚上母亲对普桑子说：“桑子，母亲不能相伴你一生，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进了这个年龄阶段的女人随时随地都能被魔鬼带走。我看郝仁医生对你很好，这是一个可以让你依托一生的男人。”母亲的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普桑子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懂得母亲的意思，母亲的话是在讲醒这样一种篇言：每一个女人的一生都需要抓住一种可靠的东西，而男人正是这种东西。普桑子不想把男人比喻成一种东西，但母亲的意思就是那样。三十岁的普桑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天晚上她再次失眠了。
星期三的上午
普桑子的身体没有一点力量，失眠了一夜的她坐在郝仁医生的诊所里。那天上午她希望郝仁医生再次向她求婚。她来时一路上都在想，如果郝仁医生今天上午向我求婚的话，我就答应嫁给他。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再也无法抗拒那种黑沉沉的在浓密的黑暗中使她恐惧的东西，她希望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一个人，那个人完全覆盖着她，把她肉体升起的那一线犹如墓地上发出的微弱的蓝色的磷光全部息灭。她仰起脖颈，她的脖颈纤细而细腻，而她仰起头来时，她感到自己的乳房也在挺立着，她看着郝仁医生，她希望他对她说：“我想娶你，普桑子。”那样的话，什么问题都会解决。而在这一天，在这个上午，郝仁医生说：“普桑子，你今天气色不好，是不是昨晚又失眠了？”普桑子没有回答他，门口一位货郎摇着手里的铃铛嘶喊道：“卖货喽，卖货喽。”普桑子的心被这声音覆盖着，因为这声音淹没了郝仁医生低沉的说话声。
虚构者说
今天已经是九月二十九日，我又坐在书桌前，这些文字假如说延续着小说的生命，不如说延续着我所叙述的那个女人的生命。普桑子生活在一片废望式的年代，在那片废罐中记载着或者说坚实地保存着她的蝴蝶。她热爱那些蝴蝶，尽管那些蝴蝶标本带给她令人辛酸和迷乱的往事。在那片废望中普桑子为了活下去，或者说为了活得简单一些、宁静一些——她开始寻找到了一个医生，并接受这个医生的治疗。在这同时，她又是一个同情者，她对失去腿的陶章的同情驱使她不顾一切地走到他身边去，因为她害怕陶章会再一次绝望地走进海水中去。所以，普桑子从此以后便行走在两条道路和两个男人之间，似乎她的生命以这两条不同的路线与两个不同身份的男人有直接的联系。
秋天到了，秋天
秋天来临了。从春天到秋天的这段时间生活似乎一直平静之中进行着，直到撑着拐杖的陶章告诉普桑子，他实在无法在家里呆下去了，他父亲早年在外有一座矿山，他曾经在那座矿山呆过一段时间，后来父亲在矿山痒死之后，那座矿山就闲置着。他的意思很清楚，他想去重操父亲的旧业。普桑子坐在陶章的对面，从春天到秋天——她几乎每天都来陪伴陶章，她要让他放弃那些最绝望的念头。她的同情心果然发生了作用，陶章的眼里开始慢慢诞生了希望的念头，人一旦有了希望，眼睛里面放出的光芒是明亮的。当陶章告诉她那座矿山时，普桑子惊讶地发现陶章终于重新活过来了。前一段时间，陶章曾经像死去一样活着，可以这样说，他像一个正在垂死的人一样眼神发呆地坐在普桑子对面，普桑子想与他说话，她想找到陶章绝望的根源，但她又害怕揭开他的伤疤，有一点普桑子很清楚，陶章的绝望来源于战争。每当这时，普桑子就想起自己的父亲从自己出生以后就去参战了，母亲等待着，用各种方法打发光阴的流逝，但父亲连一封信也没有挡回来过。所以，普桑子不敢具体地面对战争，她更不敢张开口问从战场归来的陶章，战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发生战争。
从春天到秋天，陶章终于撑着那只拐杖寻找到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到一座矿山去。普桑子想来想去觉得这是陶章唯一的出路，她没有反对，但当陶章对她说出想请普桑子一块到矿山去时，普桑子拒绝了。她拒绝陶章有三个原因，第一，普桑子仍然等待耿木秋，她知道跟陶章出去意味着什么，陶章虽然没有向普桑子表达过情感，但普桑子已经感觉到陶章经常在眼神中流露出对普桑子的那种爱慕和期待，所以，当普桑子拒绝跟他到矿山去时，他感到了一种失落；第二，普桑子已经开始慢慢对郝仁医生充满了信赖，他不但是普桑子不能在短期内离开的治疗精神病症的医生，也是使普桑子感受到温暖的男人；第三，普桑子已经不能离开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陶章虽然有一种失落，但他已经坚定了到矿山去的决心，他告诉普桑子，他先到矿山去，事情好起来后他会来接普桑子。普桑子没有再次拒绝他，因为她已经感觉到陶章望着她的目光，在那目光中普桑子是他的另一种希望，如果他彻底丧失了这种希望，那么，陶章的模样和心灵将像那些南方的候鸟一样，或者会飞、会叫，或者垂死。普桑子对陶章的那种巨大的同情心使她点了点头，但她自己却是迷惑的，她因此而陷入了一种更强烈的迷惑之中。
迷惑
陶章到矿山去了，他撑着那只木拐杖搭上了一辆货车。当普桑子看见他消失之后，她问自己：如果有一天陶章真的回来接我去矿山，我会跟他去吗？
那只或飞、或叫、或垂死的鸟如果飞回来了怎么办？普桑子对陶章的那种同情心并没有因为陶章的离去而变得淡薄，那是一种使她无法忍受的同情心。她站在货车后面目送着滚滚尘烟，当她回过头来时，她看见了郝仁医生。她很奇怪郝仁医生怎么会出现在她身后，但郝仁医生向她撒了一个谎，他说他去看望一个病人，恰好路过这里。很显然，这是一个谎言，郝仁医生已经开始窥视她的行动，但普桑子并没有发现这些细节，也许如果陶章不去矿山的话，郝仁医生仍然会继续跟踪普桑子，但陶章的离去使郝仁医生中断了这种好奇而嫉妒的行动，所以，普桑子永远也不会发现郝仁医生曾经在她身后跟踪过她。如果她知道，她除了会感到发忧之外，她会丧失对郝仁医生的好感和信赖。
陶章走了，在滚滚尘埃中，郝仁医生却出现在普桑子面前，他没有问普桑子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使普桑子很感动。在这个黄昏，普桑子终于第一次挽起了郝仁医生的手臂，这意味着她已经承认郝仁医生是她的男朋友。郝仁医生那天晚上带上普桑子走了很远很远，他把普桑子第一次带到了他的住处。郝仁医生没有与父母同住，他自己买了一套房子，他说他从开诊所后就单独一个人住了，因为他的继母不能嗅他从诊所带回去的那些乙酵味道。
郝仁医生抓住她手的时候，她的身体一阵颤栗。尽管郝仁医生不断地说：“普桑子，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别害怕。”但是，普桑子并不是害怕，郝仁医生把她的双手抓住时，她感受到的不是害怕而是迷惑。
母亲和鹦鹉的关系
春去秋来，母亲和鹦鹉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来源于鹦鹅发出的声音。普桑子记得母亲将那只鹦鹉带回来时，那只鹦鹉并不会发出人语，也就是还不会模仿人的声音说话，转眼之间，普桑子已经听到了那只鹦鹉发出的声音，当普桑子早起时，鹦鹉会说：“今天天气很好。“鹦鹉的声音有点像母亲的声音，这使普桑子很难区分到底是那只鹦鹉在说话呢，还是母亲在说话。可以想象，母亲为了训练那只鹦鹅说话一定付出了许多时间，母亲和那只会说话的鹦鹉的关系就像自己跟那些蝴蝶的关系一样密切。母亲把自己想要说的话一遍遍地重复给笼子里的鹦鹉，比如：“我想让战争快点结束，老天保佑快让战争结束吧！”等等。从鹦鹉发出的许多不同的声音里，普桑子也感受到了母亲所承受的那些阴影。不管怎么样，那只笼子里的鹦鹉终于被母亲训练得开始说话了。自从那只鹦鹉开始说话以后，母亲脸上就有了一种喜悦，这只来自南方的鹦鹉每当看到母亲的身影时就会蹦跳起来。
约会
郝仁医生自从抓住普桑子的双手以后他就开始与普桑子约会，而在这之前，除了在他的诊所和普桑子的家里之外，他们从未正儿八经地约会过。也就是说他已经感到普桑子不会拒绝自己，所以，他深信普桑子会来赴约。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在一家舞厅，普桑子并不会跳舞，当郝仁医生告诉她几点钟在秋月醉舞厅等她时，她并没有拒绝，因为她虽然不会跳舞，她却羡慕那些在舞厅中跳着华尔兹和探戈的女人。普桑子对舞厅的幻想源于郝仁医生的约会，这种幻想对于普桑子来说应该在十年前发生，而恰恰相反的是，十年前普桑子并没有与耿木秋出入过一次舞厅，而且十年前普桑子也从未对舞厅产生过幻想。如今，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当郝仁医生说：“我们到舞厅去，你愿意吗？”三十多岁的普桑子的眼睛里涌现出含糊而明亮的希冀：“去舞厅……你是说去舞厅？”普桑子的心里涌动着一阵涟漪，她迅速地幻想着自己的脚尖在华尔兹和探戈的节奏中向前移动，在晚上慎意的时刻，向前不停地移动着……普桑子从未跳过舞，但是她知道什么叫华尔兹和探戈，她也曾经在家里用放唱机放过这两种舞曲的音乐，她喜欢这两种舞曲，一种是旋转似的，旋转着普桑子幻想中的裙裙和欢快的时刻，另一种则是坚定不移地向前移动，一个男人的手和一个人的手相握在一起向前移动。普桑子喜欢这两支舞曲，也许是因为这两支舞曲能帮助她遗忘掉现实。现实就是一种埋在沙器之中的粗糙的乐器，这种乐器发不出一种悦耳的声音，相反，从它偶尔发出的声音里，普桑子感到了在周围的世界里愈来愈清晰地让她接受的正是这种声音：颜废而痛苦的声音消散在普桑子的周围，消散在她的一只耳朵里。虽然这种声音会从一只耳朵里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出来，但她面临的世界就是一个自始至终用那把埋在沙器中的粗糙的乐器弹奏音乐的世界。而那个弹奏者，在普桑子看去是一个瞎子，是一个无法看见世界的真实面目的瞎子。
约会的时刻将到，普桑子看上去很重视这次约会，她悄悄地把衣柜里的衣服试穿了一遍，除了旗袍仍然是旗袍。就她试穿旗袍时，她的母亲上楼给她送来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母亲告诉她这是郝仁医生给她带来的礼物。普桑子捧起那只盒子，上面的彩色绸带是蓝色和黄色的，它们交替在一起形成了一朵玫瑰形状的花朵。普桑子慢慢地打开了粉红色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只白色的盒子，打开一看装着一件晚礼裙，颜色是红色的。普桑子惊喜地将那条晚礼裙打开，母亲喷喷称赞道：“好美的裙子哦，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为漂亮的裙子。这裙子实在是让母亲为之激动，她的眼里荡起一阵潮湿而喜悦的色彩，她要让普桑子穿上这件裙装，普桑子当着母亲的面穿上后，母亲一边赞美着裙装，一边还赞美郝仁医生。普桑子站在镜子前面，她从二十多岁开始穿旗袍，一直到三十多岁，她似乎一直在中国旗袍中做女人。现在，一件红色的晚礼裙使普桑子从旗袍中解脱出来，她看着镜子中那个女人，她在红色中婷婷玉立。普桑子从未看到过自己会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以往穿旗袍的那个女人是忧郁的，而这个女人，她的眼里有一种向往，她向往着与郝仁医生在舞厅中的约会。
现在，三十多岁的普桑子已经接受了郝仁医生送给她的礼物，这件礼物对于普桑子来说是意外的，而且这件礼物给生活在阴影之中的普桑子带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在她的衣柜里从未有过红颜色，那些白色、灰色的中国丝绸旗袍使普桑子的生活就像丝袍中的纹露一样暗藏着膝盖与膝盖之间的颜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