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是不会忘记的。在那个石榴树飘香的季节，山坡上灰色的石头，微微起伏的头发。在泉水回到小镇之前，一路上的灰尘和铁轨、时间跳跃着河流，山岗上的石榴园、草帽、溪水悄悄浸湿了衣袖：卫士就站在这一切的风景之中。臬水把梦境和回忆带入小镇，但泉水丝毫没有想到会在医院中碰见卫士。
八月的小镇。南方最遥远中的一座稠密浓郁、充满石榴香气的小镇。这里的医院古老朴素，庭院中栽满了石榴树。那天下午泉水偶尔走进医院，她被医院飘到公路上的气息所吸引，那种猛烈的，滋生着喉咙和回忆的凉气步步逼人，她看到医院的那个大烟囱徐徐飘着烟，泉水感受到了一种永恒的东西，它在泉水的四周流溢。尔后，她已经走进去了，泉水的黄色裙装像是从遥远磁极上卷来的一团团风，把所有的护士、医生，散步的病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她不知道去哪里，她看到了新盖的住院部高高矗立，为远处平添一些肃穆。就在她看着苍翠的石榴树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甚至连声音也是裹在医院的空气中卷来的，仿佛会停滞，疲惫了。泉水的惊讶不亚于看见黑暗中突然伸来的一双手，她轻轻地转回头，寻找声音发出的方向，在前方不远处的一颗石榴树下她看见了卫士。那棵浸满了新鲜空气的石榴树下卫士穿着病服，他的嗓音病态地越过20多米的空间继续传来，显然，他以为泉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泉水走过去时她感到心脏的跳动更清亮、更圆润。她还没有看清卫士的面庞时就感到卫士的存在了。下午突然起风了，风是在他们俩互相凝视的那一瞬间降临的，他们俩悬在播曳不定的阴影之中，这时泉水往上看去，她看到天空卷起一层层乌云，好像要下雨。
卫士患的是一种神经性失控综合症。他住在最高一层。卫士看着臬水的身影，他的脸渐渐苍白起来。泉水将卫士扶到病房时她感到一种东西在旋转时缠住了她。这是一种类似剃刀和圆形球类的小东西。可是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泉水看到卫士躺在病床上时她情不由衷地把手放在卫士的手掌之间，她看到时间的悲剧已经显示出了最高的智慧和无力。因此接下去的几分钟里，泉水的目光逐渐变淡向着窗外弥漫。风声喧嚣不久之后，泉水听到了细雨吮吸石榴树的沙沙声。她放开那双手，悄悄退出了病房，卫士刚服了镇静剂，他亲眼看着泉水的影子消失。
他们这一对年轻人从童年时代开始就崇尚着情感和小镇中默默形成的理想。泉水坐在卫士的身旁，观看他学会游泳的第一条河流，他游到岸上的晚上就病了。从那以后，有一种病投射在卫士的精神状态中，从那以后，泉水就形成了习惯，去医院坐在她的小伙伴身边。在那种极限的时间里，他们相爱的经历都在山岗上的石榴园，河流的岸上，医院的白色蒸气中。从童年到少年，他们的声音从山上传到山下，又从医院传到河流中。泉水的爱情却是从那座医院开始的。
开始于一座医院的情爱避免不了疾病，忧郁，紧张，恐怖，更不能回避的是死亡。一座医院收留这个16岁少年的那天夜晚，像表面中静止的事物那样纯洁、清澈。没有过去，而过去却存在着，泉水坐在他的床沿，她那时是由一座小镇的石榴养育的一个漂亮少女。他们呆在医院里，克服着多少年阻挠他们的话题，她呆在卫士身边，窗外疾驰着时间。她害怕医院，但是因为卫士病了，她就不害怕了。卫士第二次，第三次
也就是时间在1978,1979,1980-..的日子她就不害怕了。卫士住院的每一季节，她都放慢步子，轻轻走到卫士身边。
泉水拐过许多弯才能走进医院。卫士在医院的第六天，他的面容上的忧郁被苍白的墙壁一烘托，显得挺明显，泉水相信了这忧郁就是爱情的到来。在那个特殊时期，她看见过麻木、狂热、激情却没有看见过忧郁，于是，她在开着粉红色和白色、黄色的花中踱着步子，她去约会，她说出山盟海誓，泉水的双眼定定的，乌黑乌黑地看着卫士脸上的忧郁。薄薄的尘土上，他们俩的脚步像踩在沙砾、泡沫、海潮中，这早年的爱情隐秘，大胆、羞怯、静寂。卫士绕过篱笆站在泉水面前：“我每天围着药、针水、医院，泉水，你走吧。”泉水没有听清他的声音，她坐在石榴树的山岗，缓缓地想象着一个棕褐色的人体在阳光下通体染着疾病。他的身影闪来闪去，那是谁？从大脑到嘴唇，从手臂到双腿，染着疾病的人体是谁？她哭了。泉水看见卫士已经从石榴树下消失。黄昏，四月的石榴树挺立着，泉水站起来，卫士走到山岗上的小路上去了。第二天，也就是他们在石榴树山岗幽会的第二天，泉水跟着她的母亲到外省去了，并且一去不回来。在外省，她半夜读书，回忆南方。泉水是为回忆卫士才回忆整个南方的，她在南方的气候，饮食，红色的石榴花瓣中一次次地看见那个染着疾病的人忧郁的双眼。她重新恋爱。去公园跟别人幽会，她不停地换恋爱者，每到一个地方，当她拉住另一个人的手，陌生、干枯，没有血液。对那些手的厌倦使她绕过许多棵有石榴树的地方，告别了那些她看不见忧郁和疾病的男人。从此以后，她不喜欢健康，她渴望着看见一个阴郁、诡秘、友好的眼睛盯着自己，而她突然看见了他的疾病，看见自己去医院看他，给他送一束新鲜的丁香花。然而，她彻底绝望了。泉水松开了男人的双手，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她在她的回忆中梦到了河水和小路上迅疾地飘着卫士的疾病色素。她看见了卫士的草帽被漩涡卷走。她闯进一家一家的中药店看着每一瓶药粒，泉水的心脏奇怪地跳动着，当她终于决定回这座小镇看看时，她的失眠加剧了她对那个患着疾病的人体的思念。如今，她找回了那座医院，找回了卫士，像她梦中多次回想的那样，就像八月的喷泉那样美，医院中的庭院，白衣护士、石榴树，卫士苍白的面颊，那双忧郁得朦胧起来的面孔。泉水奔出医院，她忍不住想大哭一场，藏在那片石榴树的山岗，她在第二天拂晓独自登上了山坡。香气，石榴树和夏天青草的气味就像卫士身体中的疾病那样斜斜地穿射着大地。疾病，使泉水看到了石榴树冠上那些耀眼的红色，她的心跳加快的频律使她苏醒、坚定。她决定留在这座有石榴树开放的小镇，她需要看见那个疾病的人，满目憔悴、苍白，他们俩急切地手挽手，她看到卫士的下巴柔弱无力；看到他的双眼游移不定；看到他行走在健康的人群中，肉体和精神不断的毁灭、毁灭、毁灭。她脱去鞋子，看着自己的赤脚，趾尖上涂的白色指甲油像医院墙壁上的光。她提着鞋子，赤脚从石榴园中跑了起来。她必须快些跑，必须尽早将那个决定告诉卫士。泉水认为那件事已经被耽误得太久了，泉水一阵风跑下山坡，她撒腿向着结实的路上跑去。泉水的身材修长，明亮，妖冶，她裙装上的色彩交错重叠，前后环绕，她赤脚跑起来，手臂无终无尽，当她气喘吁吁站在卫士的身边时，卫士的惊讶和感慨使泉水莫名其妙：“泉水，你像一条蛇，你像一条无头无尾的蛇。”泉水忘记了她的决定，她伸出双手，走过去抚摸着那张十分急躁、忧虑的脸。她的一颗泪很大，很大，缓缓地平射在卫士的额头上。通过带铁栅栏和白玻璃的窗子，暗淡的光使他们俩人看到了快要结束的漫长的一天。
泉水喜欢将卫士从住院部螺旋式楼梯上搀扶下来。卫士的神经细胞出奇的活跃，医生说他的病好多了，卫士的病与情绪有关系。卫士的老母亲告诉泉水我看见卫士常常在你们小时候游泳的河流中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踅过来踅过去。夕阳打在他的脸上，他又绕道去了石榴园山岗，有一天，他的神经终于被石榴园带进了一种他从未患过的疾病中。泉水，只有你能帮助卫士恢复健康。泉水扶着卫士，他们的影子重叠走来后显得空洞，泉水的影子富有激情，而卫士的影子颓然、悲哀、沉郁。到最后，他们来到医院的小型花园中心，泉水用一种柔美的声音唤走卫士的记忆，一阵难以形容的声音使卫士看到那张脸，他好像见到了神谕、牛乳和甘露，有一瞬间，他伸出手指抚摸着泉水的两肩，在天快黑下来时他用嘶哑的耳语说道：“泉水，留在石榴园吧。”泉水的声音重新升起，她用坚决的语调说：“卫士，我留在这里是为了嫁给你。”
卫士似乎突然惴惴不安，充满了恐怖，他正竭尽努力想清楚刚才泉水的声音。卫士无意识的站起来，那冷清清的孤寂掩饰不住卫士对夜的热爱，他神经错乱的奔跑起来。泉水追逐着卫士，她不明白一个生患疾病的人为什么那样步履轻盈，他们跑出去，那是一条通向石留园山岗的路，罕见的漆黑和黝暗中只有一条淡薄的路，泉水追不到他。卫士的身影在步步上升。当泉水跑到石榴园中时，卫士紧紧地拥抱住了泉水。她怀着忧郁的情感在卫士的怀抱，这片饱经风雨的石榴园散发出一种苦涩的香味。她眼前晃动着他们在这片山岗度过的所有季节，他们嗅一嗅芬芳馥郁的花，或是小心翼翼地猜着谜诀时不停地观察井然有序的春天气候，在云彩密布的晨空下他们最容易忧郁。
他们从石榴园山岗返回医院的路上，泉水看得见卫士正突破一层层阴沉而陌生的帷幕，他正与时间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仍旧感伤地俯视着小镇和眼前的女人，他的嘴唇张开了，没有说话。泉水观察着卫士，他像一个孤单单的影子，他那带着浓重的疾病的指甲依旧清晰地看得见里面潜伏的毒素和越聚越多的水腥气。泉水相信自己正逆水上溯，像在逃难，即使是在劫难逃。她已不知不觉地、迫切地依赖于这敏感的指甲上阴影交替的强烈气息。泉水找到卫士的指甲，有时候她谛听夏季滂沱大雨的咆哮轰鸣；看着热风习习和明晃晃的南方红色柱子上的阳光。指甲上的温热不断上升，泉水惴惴不安地吻起指甲上的阴影。然后轻轻抚摸着他。她踌躇不安地、恐怖地站在门口，这一切，指甲和疾病使臬水无力抗拒，她感到自己的肉体尾随着卫士正向一种鲜花的深渊走去。卫士的主治医生惊讶地观察着卫士，他想起这个女人未到来之前卫士萎靡不振，他的神经枢区在一种混乱不堪的白昼和夜晚中跳跃，他常常在大雨中跑出去，在医院的石榴树下呆至天亮，全身淋湿，然后在不能剥离的阴影中走到室内。如今，卫士的脸色慢慢红润起来，医生经常看见泉水和卫士在散步，他看见卫士就像在《圣经》的乐声中行走。医生告诉泉水，卫士的病即将痊愈。泉水的暇想被打乱了：“医生，你是说卫士快要离开医院了。”“是的，我的信心与日俱增。”医生又转回头来：“泉水，我非常感激你。你的到来帮助我的治疗程序更进展了一步。”泉水被一阵难以名状的痛苦折磨着，她胆怯地走到卫士身边。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否定了卫士的疾病会被尽快治好的想法。她知道疾病是天生的，卫士的疾病从少年时代就伴随着他。卫士永远离不开医院，医生。
泉水慢慢仰起头来。她蹑手蹑脚地潜行着，悄悄地窥探着，直到疾病像一团团火焰，乖巧的落人他的手掌。她望着那团小火焰，怀着对疾病与火焰的兴趣，感到火焰正柔软地跃人自己的肉体，永远不会消失殆尽。泉水沉浸在对这团火焰的激情中，她望着医院的内部结构以及奔忙着的护士们，她快乐。那团火焰的快乐驶向一种广袤的世界。刹那间，泉水撑起身子，抬起双膝，紧紧地抓住石榴树的枝干。她相信有医院的地方其中必定蕴藏着更大的乐趣与满足。否则人类不会从出生的那天就开始于疾病和死亡。她还相信疾病和死亡是不能战胜的，唯有这样，它才会更美好，更神秘。泉水听到卫士在召唤自己，在这座禁锢的花园中，她越来越感到自己不能再离开卫士，而卫士也离不开自己。他们之间能够休戚相关的原因就是这医院，白色的床单，微小的药粒和卫士忧郁的眼睛。泉水所渴望的激浪正冲破石榴树涌向远方。她感伤起来，心头油然升起与疾病紧紧生活在一起的欲望。她习惯地走向医院的每一道门和角隅，看着沉寂的夜晚，偶尔碰到一个突然死去的病人，看到一大群死者的亲人在盛夏的下午哭泣着。透过石榴树斑驳的光彩，泉水享受着困倦的阴影。有时候她藏在一条阒无一人的走廊上，独自保留着感伤和乐趣。
“泉水，你站在那里看什么？”泉水惊讶地看着卫士正向自己走来，他的目光似乎比昨天更清新。他说：疾病像一种锈迹斑斑的鞭子，他渴望上帝抓住自己，摆脱医院和疾病。他慢慢地说着，半天才发现泉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泉水，我是不是病得很难看？"泉水的温情飘拂过来，她穿过湿润的忧虑寻觅着那张生病的嘴。她希望那张嘴因此流出鲜血，令人绝望的鲜血。泉水喘了口气，觉得一阵轻松，甚至是满足。她的感觉是那样特殊，她感到那张生病的嘴唇深深地吸吮着自己。但是，为什么？那嘴唇和鼻孔流不出鲜血？她直起身来，像是愠怒地瞪着卫士。卫士感到了泉水的愤怒，他忧伤而歉疚地伸出手：“泉水，我的病很快就会好，医生说我快出院了。”泉水像听见了碎片砸烂窗框时的声音，她惊惶失措地放开了卫士的双手。
卫士出院的第一天，他们又到了石榴园山岗。太阳刚刚升起，卫士脱去了医院的服装，他换上新装，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喜欢红色，如今他穿上红色的T恤衫，在空旷的苍穹下面他突然抱着一棵高大结实的石榴树，他发出了让人不敢相信的欢呼声。他似乎想把大树连根拔起，他的力量震撼着整个世界，那双忧郁的眼睛抛去了疾病，现在他张开口发出轻轻的喧哗声“泉水，你看那太阳，那树冠上的白云……”
一切都让人惊诧莫名。泉水默立着，看着眼前那张富有青春、活力的脸，她感到一桩危险可怖的事情发生了：卫士的健康使她感到世界消失了。她的大眼睛漾出痛苦的微笑，她长久地苏醒过来，相信了这场见所未见、想也不敢想的事实。泉水闭上双眼，他向泉水走来。她再也嗅不到那股生病的香气了。
第二天早晨，泉水就离开了小镇。她看着稔熟的景致，怀着新的激动与忧虑。泉水深信，在远处，那些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屋顶、高塔，桥梁、胡同和另外的树木中一定有一个永远生病的人呼唤着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