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明1
书名:疯狂的石榴树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611字 发布时间:2024-07-17

废钟将母亲的那张遗书从黑匣子里面抽出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一张古旧的纸上面写着一句话:“请替我去杀死伊的女儿伊玫。”伊就是那个当年同母亲一块站在寒冷冰川中策划着乌拉镇的盐巴生意的妇女,废钟的记忆早已模糊了,因为母亲的黑匣子上面注明着打开黑匣子的日期,从母亲溘逝的那一年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这就是废钟阅读遗书的那个下半夜,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然而废钟才能按照母亲的时间一-这段被拖延的——时间已经使废钟慢慢地忘记了母亲的死亡,只有那个用绿色的绸布包紧的黑匣子仍然放在废钟的皮箱里。就在这样一个夜晚,废钟在一个梦突然中断时想起了皮箱里的那个黑匣子,他用指头推算了一下日期,时间正好是母亲指定他启开黑匣子读遗书的那一天。母亲为什么要让他在二十多年以后才阅读放在密封的黑匣子里的一行字,伊的女儿又是谁?母亲为什么要让自己去杀死伊的女儿。废钟百思不解地坐在椅子上,面对这封迟缓了二十多年的遗书,它的降临使废钟的整个思绪秩序全面打乱,就像植物和星云被一只蛛网罩住一样,他点燃一支烟,眼前缓缓地升腾起那年他离开母亲的墓地时那个下着细雨的下午,他站在母亲的石碑前,他已经悄悄地告诉过母亲,他将去遥远的另一个地区去生活,因为生活在乌镇已经不大可能了,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已经真正结束了。就在这时候,一只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他转回头,伊就站在他的身后,伊撑着一把黑雨伞,身穿一身丝绸黑衣,伊挽在头上的那个发髻就像一团乌黑的云彩。伊没有说话,她似乎在与母亲在墓园中静静交谈,在废钟的印象中,伊已经消失无数年了,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消失的。在后来的那段时间里伊与废钟站在那片有丘陵环绕的基园之外开始道别,伊从怀里掏出一些锃亮的硬币放在废钟的手里说:“你可以在困难时使用它。”说完伊便撑着那把黑布雨伞最先离去了。那时的伊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而站在那片红色丘陵山岗上目送她离开的那个少年才刚刚16岁。
母亲的遗书是一张令废钟费解的文字,他觉得母亲就像在时间的河流中交给他一把刀刃,母亲游历的河流是一条已经死亡的河流,而在这把锈迹班斑的刀刃中却记录着母亲未湮灭的仇恨和恐怖。废钟站在窗口,他已经陷入了母亲的那句弥漫着劫数未尽的语言中去,母亲的声音使他觉得害怕,继而是迷惑,他在窗口看到了拂晓的早雾像一条玻璃制作的飘带尖锐地摩擦着他的身体,他像以往一样看到了那片广场上做早操的老太太们,他告诉自己一个细节!多少年前在母亲基园中与自己告别的伊,如今已经是一位开始衰老的妇女。而母亲遗书中必须让自己杀死的那个伊的女儿在哪里,在他记忆中他从没有看见过伊的女儿,伊似乎是独来独往,既没有家庭又没有男人跟她在一起,而母亲的那句遗言是那么坚定,那是一句不厌其烦地总结了自己一生仇恨之后留下的一句话。
母亲让废钟杀死的这个人叫伊玫,那么说在母亲身体中央一直被这个名字所折磨着,这就是说在母亲生前伊玫就已经存在了。她的存在使母亲的命运一直在一个充满仇恨的决定中挣扎,那就是用一把刀刃杀死她身上的那团火焰,用时间稍梢推算一下就可以完全清楚,如果当时伊玫已经存在的话,那她一定是一个婴儿,是一位裹在襁褓之中令母亲仇恨、恐怖而颤栗的婴儿。但是,生活在母亲身旁一直没有机会和时间离开母亲的那位少年的印象中却并没有一个婴儿的存在,在记忆中,已有的不能推翻的记忆中只有一位冰冷的妇女,她优雅地与母亲来往,她的衣服永远是灰调子的,她就是伊。废钟将那页母亲的遗书重新装进黑匣子里封存好之后他决定重返那座与母亲生活了十六年的乌镇去,因为在那里才能够寻找到伊和她女儿的线索。有一点废钟很清楚,他的这次行动跟母亲的仇恨没有丝毫联系,跟母亲那永不冥灭的那种可悲的偏执相比,他显得是那么沉静,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母亲在最后的一些日子里精神颓丧的那些恶梦,母亲曾在深沉的梦乡中从床上爬起来砸碎过一个又一个价值昂贵的花瓶,母亲一生中酷爱鲜花,她可以用积蕴了很多的硬币去换取一个绘有飞禽的花瓶,几十年来在母亲的卧室中陈列着不下十五个大小不一的花瓶,母亲轮流在各个花瓶中插上鲜花,香气使母亲在最早的日子里曾经像美丽而又眩目的一朵玫瑰。然而,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母亲的面庞上出现了阴影,那些阴影使母亲在冰凉的暮色之中抬起头来时像一朵衰败的玫瑰。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开始卧床不起。而那些仇恨总是在轻轻地撞击着她的肉体,废钟想起母亲的静脉血管来,那些血管就像熄灭的火焰正在进行徒劳无力的挣扎,其秘密的严重抗议就是寻找一个人在二十多年以后杀死伊的女儿伊玫。母亲寻找到了她的儿子废钟,现在,无数的岁月已经在黑暗中简短到一句话,但是,废钟却没有承接母亲内心的仇恨,相反,那位在母亲墓地之外将一把坚硬的盘缠费塞到他手心的妇女伊却使他感受到了他的内心被处于永恒之中的记忆笼罩住了。
母亲将杀死一个人看作补偿躯体内遭受损伤的这种观念曾经在好几个世间的民风中影响着人们保持完美的宁静的内心世界。废钟去那座地图上很小的小镇时为自己总结了上半辈子的很多经验,第一,废钟当时用伊放在他手心的一把硬币通过了一条商贸交易的河流,在那条河流的中心,他看见一位妇女身边站着三个孩子,这位妇女已经很苍老,很显然她的年龄并不太大,是她与三个孩子饱经风雨的流浪生涯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她身边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男孩,他手里拿着一只碗,他的目光使少年的废钟既不能背转身去,也不能面对那孩子抛到无垠的地平线上的一根绳子,那目光在所有的重量上添上了砝码,最简单的一个词就是饥饿和粮食。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女孩,她并不像她的兄长那样忧虑;她正盯着一个货郎的身影,卖货郎的腰上挂满了漂亮的玩具,一只淡绿色的孔雀羽儿忽而开屏,忽而合拢。女孩的目光被卖货郎的玩具所吸引,她跟着卖货郎在人群中走了三圈。第三个孩子很小很小,几乎看不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很可能是一个男孩,他就站在那条河流奔腾的欢乐和忧虑之中。他在河流上观望到的这个场景使少年的废钟看见了世界旋转的最根本的原因,从而也使少年废钟跨越了这条河流。第二,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相遇了一个可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那是在一座大城市的马路上他与她相遇,第二天他们结婚,但是这种婚姻并没有使他感受到他必须永远停留在那座大城市的永久性,他与她站在街道办事处的一家四合院的房子里,面对着办事员怜悯的目光解除了婚姻。第三,废钟背着一只包来到他现在的城市,包里除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外还有一个母亲留给他的黑匣子。在这之前,黑匣子里的那句话没有展现之前,他几乎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他跟许多人来往。老人、妇女、儿童和陌生人,通常,他们都在他房间里无声地坐下来,他跟老人在一起是为了在与老人的交流中证实自己有着强大的说服力,每一个老人都在过去的已经逝去的生活中,他们会跟着一些阴暗凄凉的建筑物在移动,而废钟便说服他们活着的快乐就是恰到好处地忘记过去。他跟妇女的交往是他一生中最惨败的时刻,那些女人会因为一桩杀人案而双眼发呆,因为每天都会有杀人案,从外面的一片打喷嚏、铁器碰击、咒骂的声音中传来,有一位妇女当她跟他性交时,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说:“天啊,我们都要死了。”这是他心情灰暗的时刻,因为他不喜欢死亡,但是在这些女人的气息中,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中她们总是惧怕死亡,并为此制造出一种虚幻的寂静。他跟儿童交往几乎是为了一个朴素的道理,那就是为了活下去。
废钟在火车站买了一张票,这是一列小火车,火车将经过乌镇并在那里停留三分钟。废钟手里攥紧那张硬纸壳,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坐在候车室里,他放在坐椅旁边的那个包代表他的旅行是深不可测的,那是一个软皮的长方形包,由于废钟游移不定的目光,那个包似乎同样进入了他旅行的实质,进人了一种难以辨明的往事之中去,废钟点燃一支烟后告诫自己:母亲的那句遗言是多么荒唐,我根本不可能去杀死伊的女儿伊玫。他突然意识到去乌镇同样是荒谬不堪的,也就是说,他正在与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背道而驰。也正是这时废钟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看见了一位妇女正在走来,毫无疑问,这位妇女的形象唤起了他根深蒂固的记忆,那桩在他16岁时经历的那片墓园的山岗上。伊的出现以及伊放在他手心的那笔盘缠,至今为止他仍然清晰地回忆得起来,伊消失之后那些硬币的响声;毫无疑问,他此刻看见的这位妇女跟伊当年的年纪差不多,好像稍稍年轻些,但是她的举止跟衣着却跟伊的打扮不一样,她身穿一件黑色的皮风衣,她出现在这座候车室的时候,废钟在提醒自己一一她似乎就是伊,但不可能,伊已经苍老了,那么,这个女人无疑是伊的亲属,因为她长得太像伊了。这个提醒是突然到来的,如果没有她废钟就不会留在那间候车室里,因为在这个女人出现的前一分钟废钟已经决定中断这一趟旅行了。
后来他跟这个穿黑皮风衣的女人一块上了那趟小火车。已经是下午了,他们随着人流走向月台的时候,他们中间总共相隔五个人,废钟走在后面,他通过前面的五个人的帽子、头、肩膀的幅度走向那片山岗的深处,那段历史使他在此刻坚决地走向那座小镇,虽然他的困惑是那么深邃、久远,他无法正确地找到母亲二十多年前所仇恨的那些具体的原因,对于废钟来说走向这趟少车更多的不是母亲的那张遗书,而是前面的这个女人这个穿皮风衣的女人的背影正在帮助他穿越极其冗长的历史,或许准确地说正在帮助他省略那段令他费解的历史。
他看见那个女人正在上火车,她的肩膀在上台阶的那一瞬间,细心的废钟发现了一种复杂难辨的事实,这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伊玫,事实上从一开始这个问题就在期待着他的回答,但是废钟一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这样做是为了回避母亲的一生中那些纷乱的历史,他一直告诫自己:母亲在患病的那段时期仿佛躺在一把十分锋利的屠刀上面,母亲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在散发着越来越腐烂的肉体的血腥气息之中她为自己在恶梦中炮制了一件又一件纷纷扬扬的事件,她肯定在某一次梦中看见了某个人杀死了自己,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伊的女儿伊玫,这样的事实历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有一个人曾经在梦中无数次地在劫难逃,醒来时他的母亲坐在床边安抚着他,而他就在这时候掐死了他的母亲。废钟陷人一片难言的迷惘之中,对于往事,那些正在消散的往事,他的态度是含糊的,当往事在消散的过程之中变得混乱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绕开那段往事,多少年来他一直试图这么去做。
几个小时的路程他都没有看见那个身穿黑皮风衣的女人,废钟没有去车厢中寻找她。在这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日子里,废钟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他闭上双眼面对着从火车的过道上吹来的阴冷的风好好地睡了一觉。
他没有梦见任何东西,他在梦中几乎是一些空气。当他从梦中醒来时,列车播音员已经告知下一站的停靠点——乌镇。
废钟站起来,他首先感到的是时间这么快就让他接近了那座小镇,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列车正在丘陵深处滑动,那些隐现在小树林中的闪闪烁烁的村庄就像一张邮票那么小。
后来,在废钟从窗外收回目光时他看到了穿黑皮风衣的女人,其实她跟他就在一个车厢,她坐在靠窗口的位置上,废钟现在能仔细地看清她的面庞,如果时光不提醒他的话他很可能就会把她当做伊。事实上,她并不可能是伊。她的面庞有着伊留给废钟的全部记忆,那张克制力极强的安详无比的面庞,冰冷的目光和冰冷的皮肤。废钟现在突然想起母亲在卧病不起的那些日子里,伊曾经消失过,她消失的时间很长,这就是废钟在墓园的山岗上看见伊时的惊讶,那正是伊的归期。
后来,废钟跟穿黑皮风衣的女人在乌镇火车站一同下了车。下车的人只有废钟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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