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人阳宗海时已经快凌晨了,这片被南方人称为海的湖泊其存在的方式就像镜子一样深奥和平静,多少年代以来它已经净化了海岸线上的天空的颜色和石头的怀古似的一首首经歌,开发者们在岸上修建了大片的旅游度假村,在阳宗海的岛屿上现在住满了预言家和思考者,同时也住满了商人、妓女(那多数是一些隐名的女性,她们也许是喜欢在岛屿上生活,在生活的同时她们乐于寻找伙伴在岛屿的波涛声中交媾和睡觉,她们出现在岛屿的石灰岩旁,她们是那样娇美、艳丽,感伤的双眼注视着每一个来人,肉欲的大腿的两侧隐藏着她们性欲的信号,她们的唇张开时,犹如在呼吸着玫瑰似的香气,她们是这样一类女人:她们没有习惯去时间和速度中湮埋自己性感和嘴唇,她们习惯于在平和的海潮的声音中使自己顺应于自然的伦理和金色阳光的照耀静悄悄地衰竭死去)。
薛明将车开进了通往阳宗海的那条临海的公路,我听见了海涛的拍击着石灰岩的声音,那些声音是潮湿的,可以湮灭一路上我们心中经历的那些晦涩、迷惘的境遇,我侧过头看了薛明一眼,车灯映照着他的下巴,他的双眼我看不清楚,他看着车灯照耀的路和模糊的海岸线。过了很久他告诉我,上次来阳宗海他碰到一个女人,然后他就没有说话,直到车子到达阳宗海海滩,晨曦辉映的海滩上已经有许多人在散步,白色的沙滩绵延着整个海岸线。
薛明对我说:“你可以随意去你喜欢的地方,从现在开始我们分头行动。"薛明指着岛屿说:“你最好乘船到那座岛屿上去,我们会再次在那座岛屿上相遇的。”说完,他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我背着我的那个包缓缓地走在沙滩上,薛明的厌倦感在沙滩上全面展现出来,他已经厌倦我的在场,甚至厌倦我们的交谈。他需要独自一个人承担记忆和时光交叉时呈现在岛屿上的那片含混不清的世界,所以,当我坐在沙滩上时,我看见他搭上了第一趟游船进人那座岛屿去。他或许去看那个女人,他认识的那个女人,他现在不需要去用力地回忆那个下巴上有痣的妇女,那种回忆缺少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在很大意义上,薛明是一个冒险家,而每一个冒险家的乐园通常是跟杰出的死亡方式和不朽的女人相联系的一这一切是一场水不疲倦的战争。薛明现在奔赴那座岛屿,他将作为一个厌倦苍蝇、蚊子,厌倦黑夜交替的时间的叙述者奔赴一座岛屿,他将像一名梦游症患者一样到一座岛屿伸展的秘密之中去。
而我到达那座岛屿的时间是那一天的午后,准确地说,我到达岛屿时我感受到了中午12点太阳十分的湿润的温度。此刻我拾级而上,台阶的青苔差一点使我的双腿受挫,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我已经受到一种孤立于阳宗海岛屿的叙述语言的限制,它的庙宇散发的宗教气息使岛屿上的居民保持着海风般的宁静。在快要到达台阶时,从我身旁擦身而过的一位妇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无法准确地判断她的年龄,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下巴,我从未看见过这样包含着尖锐的忧伤的下巴,最重要的不是这一切,而是下巴上那颗醒目的痣。她身穿黑色的宽大风衣,风衣很长盖住了她的脚踝,只看见她黑色的高跟鞋加快了速度,向着岛屿上的一片浓荫走去了。
她下巴上的那颗醒目的痣使我似乎为薛明的秘密找到了一种线索,我想尽快地将这个信号转告给他,作为秘密的叙述方式,这颗镶嵌在一位陌生妇女下巴上的痣,它就是引起薛明狂躁不安的一种事实。我不知道当薛明出现在这位妇女面前时,她会不会认出二十多年前那个暧昧不清的夜晚-她带着勇气和波澜起伏的心情一
将一位19岁的少年带回那座面临一片池塘的卧室中的情景,那位少年现在已经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她知道不知道由于她的出场他的命运开始相遇到了女人和婚姻。
岛屿上的手工艺人不断地走到我身边,他们花篮中陈列的贝壳、海螺、石头房子和石头梳子像一种纯朴的抒情符号使我不知所措。我抬起头注视着他们的脸庞,他们的微笑是单纯的,就在他们的微笑荡漾起来时我看见一位妓女模样的女人正从阳光中走过来,她的目光敞开着犹如一股从喷泉中汹涌而出的泉水,我想,来到这座岛屿上的男人都将面对着这样的泉水。
整个下午我在岛屿上活动时既没有看见薛明也没有看见我在寻找的那位算命瞎子。有这样的人,在一明确的地点去寻找一个人也许是为了错过与这个人的永远邂近,薛明在寻找那些记忆中的女人的同时实际上是为了忘掉宇宙之间无穷无尽的循环的原理;是为了忘掉自己曾经厌倦的一种经历,忘掉灾难中的悲叹;是为了忘掉自己的整个记忆。而我寻找那位算命瞎子是为了伸出我的右手,男左女右,这种划分暗示着男人跟女人永远悖离又永远在一起,在一起是为了参悟各自的命运。
那天晚上岛屿上突降大雨,我站在窗口看着岛屿上的雨幕,我发现一座岛屿在雨中可以清醒地告诚我们许多事情,比如,你如果记起一个人来,忘掉他的最有效的办法是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你的谁?他从哪里来,他到哪里去。他的雨伞和说话时的口吻到底会不会吞没你们彼此说话的速度。比如,你如果曾经在岁月中憎恨一个人而又饱受憎恨的折磨,抛弃这种憎恨的办法是去一个遥远的梦乡,在一个猛狮出没的夜晚站在猛狮中遭受它们的袭击,在梦境中你应该无数次地为自己证实你是害怕那群猛狮还是喜欢跟猛狮在一起搏斗。比如,你如果爱一个人,忘掉他的最好的理由是在一首乐曲中看见他的身影已经模糊了。
雨幕中我看到一家电话亭,我看到了薛明站在电话亭中握着话简,他,如果存在的话,如果果真是在打电话的话,毫无疑问是给他的第二位妻子打电话,这座岛屿上斑斓的色彩和雨水限制不了他的回忆的忧虑,他站在那家电话亭,他的身影无法湮灭他被各种各样的事物和人限制起来的那座迷宫,用钟点、分秒限制的那座充满着忧虑和记忆的迷宫,使他永远永远厌倦的迷宫永远使他走不出去。
我刚想抓住一件衣服走出去,我看见他身旁站着另一位女子,那就是薛明在岛屿相遇过的另一个女人。我看不清楚她的容貌,毫无疑问,薛明决不会跟一个丑陋的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必须是忧虑、是幻影、是谋杀、是一个无法阐述清楚的谜。
那天晚上的雨水一直下个不停,不止一次,我面对着窗户对自己说:一定要找到那个算命的瞎子,我已经不能承受命运这种事实的折磨,但要在今夜找到那个算命瞎子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已经被嫉妒的可能性所纠缠,自从看到薛明在电话亭中打电话的那一刻,我就在释读他电话中的内容,他可能对妻子说出的许多种语言;自从看到那个在电话亭等待他打电话的陌生女郎开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活动使这座岛屿变得那么具体,他接触的那位女郎有可能是一位来岛屿旅行的人,有可能是岛屿上那些亵渎着秘密的恩惠的妓女
这两类女人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薛明喜欢在毫无规律和形状的漫长岁月中想起一种又一种魔法时刻的到来,而匆匆经过他身旁的女人无疑可以体现他创造秘密时的特殊声音,女人们的舌尖和牙齿可以咬噬他的属性之一:那就是他的全部历程所绵延下去的心灵语言。
那个下巴上镶嵌着痣的女人在另一个下暴雨的下半夜死于一根尼龙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法医将她的尸体用三个车轮的车子推到我所居住的那家宾馆的花园中验尸时,我还认为聚拢的人群是在观看一场游戏表演,那些聪明而喜爱漫游的中原人就常常带着一只猴子走遍城镇或乡村,用一只猴子就可以做完一场欢快游戏。当我挤到人群中去时,我差一点没有昏眩过去,我看到了那个女人下巴上的痣,在阳光照耀下她是那么疲倦和衰老。对我来说,这个女人就是引领19岁的少年薛明上楼去的那个妇女,当时她对这个少年的把握已经明察秋毫,她看透了那位年仅19岁的少年在白天和黑夜之间游荡的那座热烈的迷宫是她过去曾经幻想过的迷宫,所以她下决心使少年“堕落”,首先,她要教会少年考虑到性的无穷连续会让人怜悯宇宙的各种身影,她没有让少年牢记自己的身体和容貌只让少年记住了她下巴上的那颗痣,这就是那个女人坚定地赐给少年薛明的那个夜晚的梦境和刀刃。只有那个女人才可能在这座岛屿上自缢,当我退出人群时,法医正举着他手中的电筒照着死者的眼睛,我觉得茫然若失,法医不可能看见这个妇女自缢前的全部企图,也许他看见了死者临死前洁白的牙齿和惟一的幸福,但他不会看见她下巴上的那颗痣秘密地赞美着它所面对的那些痛苦的肉体中的记忆。
算命的瞎子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他坐在岛屿的西边那块面临着浪涛和夕阳的石灰岩下面,他几乎是坐在柔软的沙丘上,他就是我的那位邻居,就是那位很老的算命瞎子,现在,他仿佛更老了,当我来到他的身边时,他刚从沙丘上站起来,他手中的那根拐杖又斑驳又古老,拐杖仿佛是用不会折断的石头制作的。他好像准备回去了,他已经很累,在夕阳中他站起来他要回岛屿上的住处去了。我目送着他衰竭的身影,我想,明天太阳升起时,他还会来这片沙丘,我将来沙丘上拜访他,我的命运将通过他的声音传播出来。
那天晚上我在岛屿上的一家酒吧里看见了薛明,他跟那位女人坐在一起显得心神不定。我坐在里面他没有看见我。后来我看见他走到电话机旁开始拨电话。再后来他跟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就单独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我好像梦到了许多的刀锋。下半夜突然有人敲门,我听见薛明用低沉的声音在叫我。在这种声音里,他似乎在叫唤他的妻子、情人、挚友,我打开门,他冲到我屋里低声说:“我们现在就离开岛屿。”他已经找好一条船,半小时后我们已经在路上,黑夜长时间地覆盖着那辆蓝色车辆;再后来,过了许多的日子,我们的车仍然在路上奔驰。
有一天我们分手的时候,他站在一片城市的花园,我们决定在这里中断这趟旅程,他仍然得回到那座生产大理石的工厂去,在这期间他已经在路上给他的妻子打了无以计数的长途电话。我曾经暗示过他,我与他的命运只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们,他问我这个人是谁?我说那个人是一个瞎子。他对我笑了笑,他的笑从未那么冷漠。
站在那座花园口,他可笑地告诉我,在那座岛屿上他杀死了一个人。我刚想转身,他抓住我的手低声告诉我:我杀死了那个算命的瞎子。说完他便走了,那辆蓝色的车辆消失在马路中间。很久以后我们再次见面,他说他想带我去旅馆,他问我上哪里去。我说我要去那座岛屿证实那个算命瞎子有没有被你杀死。他驶着车辆将我送到了阳宗海,并再一次指着那座岛屿说:你不会找到那个算命瞎子,我说过我已经杀死了他。我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他看着岛屿说:“最后那天晚上我与他度过了几个小时,他掌握着我的全部秘密和命运。”
我拾起头来,风吹来,这是一个夏天。风吹走了我想去岛屿的全部愿望,我相信那个算命的瞎子已经死了。如果薛明没有杀死他的话,他也该死了,他是那么老,我从未看见过那么老的人。我再也不想证实算命瞎子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还是已经被薛明谋杀。
现在我突然想起那个下巴上有痣的女人,我看见过她的死亡,而薛明并不知道她已经死去。我来到薛明的身边,他正在脱衣服,他想去阳宗海游泳,我想,在这个时候告诉他这个消息并不是一个好时候。我坐在沙滩上看他游泳,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裸体,一个人的身体就是一座迷宫,这个真理改变不了这命运的悲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