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史1
书名:疯狂的石榴树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629字 发布时间:2024-07-16

薛明将那辆蓝色的跑车拐进尚义街的胡同中时他觉得恍惚了一下,首先他看见的是一位盲人正携带着另一位盲人在胡同中缓慢行走,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走在前面,右手拉住走在后面的女人的手,他们的身影紧靠着墙壁,影子依偎着影子慢慢从墙壁下面走过去。薛明将车子停在离盲人20米之外的地方,他有一种极为敏感的想法,如果不让跑车停下来,那么,车子的每一丝响动都会使那对盲人感到惊悸,不知所措。薛明点燃一支烟,那对盲人走得很慢,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那个年轻的人脸上轻轻地包含着一个深深的疑问,他的疑问是肯定而复杂的,那就是一种怜悯,那对盲人的出路问题,他们的影子照耀着影子,从这条胡同走出去就是喧闹的马路,他们的一生就是依靠这种私人关系的影子互相照耀着往一条小巷走去,再进入另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年轻人早已过去,上述的这种疑惑现在出现在薛明的脸上,他吸了一口烟,他想,盲人行走的脚步声是那么轻,他们在墙边行走的声音几乎是听不到的,由此更是无法证实的。他的目光从盲人的脸上移开,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面孔会使他想起火焰,那火焰从丧失明亮的双眼里上升,也许会恢复那对盲人双眼的明亮,也许会使那种火焰转化为镜子的平面,日夜不息地照射着他们的身影。想到这里,薛明抬起头来,他刚才一直低头沉思,一支烟已经化为了灰烬,在这种过程中,那对盲人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而去了。这不过是短促的时间,那对盲人现在就变成了他的记忆,很多记忆中的一种十分短促的记忆。
薛明的双手恍惚地启动了车子,到了那条胡同口,薛明觉得他要寻找的那片公寓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公园。他将车开到一家街道办事处门口,办事处的一位老人操着南北相交的土语告诉他,那片公寓三年前就已经拆迁了,薛明试图问清楚在他记忆中那幢面向那座池塘的楼房,但是老人告诉他,拆迁后的居民都安置在这座城市的不同城区,如果你不知道你所要寻找的人的单位是很难找到的。薛明摇了摇头,时间太长了,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那个女人使他想起一种叙述,二十多年前那个有月光照耀的夜晚,那个女人把少年的薛明带进了她的卧室,年仅19岁的薛明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那样做,她所教会他的一切都是令他恐怖的,包括性和接吻。就在那个下半夜他便逃之夭天,他几乎是谨慎地赤脚穿越了那个女人的房间,他只记得那个女人的下巴上有一颗无法忘记的痣,因为那颗痣使他在那个夜晚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的存在是因为他的抗拒和恐怖,而那颗痣便是一切。在他被那个女人带进卧室中的那一刻,那窗口上映现的月光使他看到了窗下的那口池塘,于是他便记住了这座公寓的地理位置。从逃离这个女人的那天晚上的下半夜开始,他就开始整夜整夜地梦想过女人,他曾经再次出现在窗口下面的池塘边缘,他仰起头来看着女人的那个窗口。但是那个窗口经常遮蔽着他的目光,有时候他会从窗口上看见另一个男人的身影,那张看不清楚的面孔正将头探出窗外,看着窗下这座漆黑无比的池塘。他开始出神地想象着那个女人的面孔,但是除了下巴上的那颗痣之外,他几乎无法想象。
在这种缓慢的过程中,另一个女人来到了他的身边,这就是他的第一个妻子美风,她为他在婚后不久便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一一薛青,一个女孩在此后的漫长生涯中占据了他的生活。在此后的无数年中他与妻子共同抚养着这个孩子。当那场大火湮灭了他的妻子和女儿时,他正在新西盆地的荒原上奔跑着追赶一只兔子。
我认识薛明那一刻正是他从街道办事处出门的那一瞬间,因为我看见了那辆跑车,因为在不久之前我父亲驱车在南方的公路上时被席卷在车轮之下,而父亲的那辆跑车几乎跟这辆车一模一样。父亲跟母亲早已离异,在他们离异的那些年,我已经能够独立生活,所以,我既可以生活在父亲之间,也可以生活在母亲之间。但是,父亲的猝然离去使我对公路、车辆、速度都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便是恐怖。
薛明的目光是沮丧的,他寻找的那片公寓变成了公园,二十多年前那个面临池塘的窗口现在变成了一颗记忆中的痣;二十多年前那个有着勇气将一位19岁的少年带进自己卧室的女人,他梦见过她的肌肤和身体,但是,她给予他的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空间,正是这种不可知性使薛明在二十多年后带着勇气和迟疑前来寻找那个女人。但是,她随同那些高耸云霄的房屋迁移了。
薛明抬起头来看到了我,在他蓝色的跑车前他看到了我的目光凝固在车辆的平面上,那些蓝颜色笼罩着我的嘴和我的面庞。后来,薛明带着我去旅行去为了平息他寻找一个已消逝的女人的迷惘,而我跟着这辆蓝颜色的跑车去旅行是为了证实死亡跟活着的最大区别是什么?父亲在一辆蓝色的车辆中丧生了,而另一辆蓝色的跑车仍然奔驰在去海边的公路上。这种速度的力量导致我与薛明的相遇,这时候,薛明已经四十多岁,跟二十多年前那个19岁的少年相比,薛明的最大变化也许就是他的双眼中蒙上了一层层悲观的色彩。他已经开始厌倦堆集在记忆中和现实中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厌倦是无穷无尽的,最初他厌倦的是那场灾难之后晃晃悠悠面对的一座工厂的巨大噪音的轰鸣,他拥有一座工厂,所以他要养活他手下的三百多名工人,他厌倦了他面对的一座用围墙围起来的工厂,后来他慢慢地忍受着一种孤寂的煎熬,一位漂亮的女人默默地来到了他身边,他开始了第二次婚姻生活,他的婚姻就是他白天黑夜幻想的逃出困境时的那个早晨,第二个妻子的双手抚摸着他的心事和历程,第二个妻子还为他承担了那座工厂的全部事务。这就是第二次婚姻使他在时间和心灵史上的变化,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厌倦突然飞来的一只小鸟的聒噪他因此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追忆命运中的一根断了线的风筝,比如,二十多年前那个女人下巴上的痣。
上述这一些都是薛明在车上告诉我的,他的那座工厂离我们的这座城市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那天黄昏我们的旅程到达之处是一座小城,薛明告诉我他得去给妻子打一个电话,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为了告诉我这样一件事,他委婉地讲了许多事情,他说他的妻子在嫁给他之前就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亲人,她目前和未来的生活中永远是他和他通过她而承担的那家以生产大理石而著名的工厂。他讲这些话时,车速很慢,蓝色的跑车在风中就像一首令人神思恍惚的音乐,而一个人的命运很可能就是你在风中触摸到的一首自己喜欢的乐曲;一个人的命运很可能就是他的克制力、环绕着他的、迎着他而来的那种风中的气息。我知道,他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第二个妻子同样也是他生活在别处的危及着他命运的对往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生活的中心--这也许就是薛明的婚姻生活的意义和重要性,如果没有这一切,他就不会在旅程中给远在几百里外的妻子打电话。
我跟随他去寻找长途电话亭,我们都感觉到了肚子的饥饿,上路后我们就没有吃任何东西。但是,薛明似乎很坚定,在我们吃东西之前他一定要给他的妻子打电话。总之,他坚定地走在前面,他的目光寻找着每一个角隅,终于我们俩都同时发现了一家商店的柜台上有一架电话。薛明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使我感觉到了他在目光中试图解释他与那架电话,与那串电话号码不可分割的联系。我阻止了那眼神,我想我正在接受他内心的那种虚弱的挣扎。
风吹来,已经是深秋了,我站在那家商店的石阶下面看着薛明的背影,就像他向我讲述那对盲人沿着墙壁行走时,他点燃一支烟目睹着一个男人与女人的身影相互偎依时的情景,一种介于图像之间的清晰而朦胧的东西映现于薛明的背影,电话已经通了,他正在说话。他说话的声音我听不见,这是因为我所站立的位置离他的声音很远。他拿起电话简似乎总共才说了三句话或者五句话,因为他很快就放下了电话,付完电话费后他回过头来。
秋风正在吹起一张街道上的旧报纸,那张报纸才是重要的,它上面的每一行文字都真实地记录着一个失败的人物和一个获胜的场景。我还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薛明,这趟旅行除了感受这张蓝色的车辆的速度之外,我还要在旅途中去寻找一个人,那是一位很老的瞎子,他在很多年前曾经是我的邻居,他用他粗糙的手掌触摸过我的手纹,但他并没有告诉过我的命运,第二天一旱他就消失了。我一直在想他的消失是不是与我的手纹有关系,有一个从阳宗海回来的人告诉我,算命的瞎子老人正坐在阳宗海中的那座岛屿上,他每天都给经过岛屿并路过他身边的人算命。由此,我一直想到那座岛屿去,但是种种原因我一直没有机会启程。薛明的到来使我的这个愿望终于实现,我还一直没有去过阳宗海,这座水深100多米的高原湖泊,现在已经是一座闻名于南方的旅游度假区。
薛明我们俩在一家餐馆吃完晚饭后我们继续上路。在这种黑暗的旅程中,我还知道了薛明的许多事情。而下面的这件事他告诉我除了故事的制造者知道之外,第二个人就是我。
而薛明记忆中最苦涩的一段乐章正是从那里开始的。当他开始叙述这段经历时车子必须经过新西盆地荒原,在许多小说中我都描写过这片南方丘陵盆地上的荒原,这是因为新西盆地荒原在我还是一位16岁少女的年代就使我饱偿了一件终身难忘的事件,那件事除了我是惟一的目睹者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看见。那是一次跟随父亲的旅行,父亲一生酷爱车和旅行,在某种生活方式上就像薛明,他们还有另一个共同点就是喜欢女人。
薛明将车子开进了新西盆地荒原,他明确地告诉我很久以前的一次夜晚一个女人试图逃跑,但是他杀死了她。
他刚说到这里我就用手捂住他的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薛明分别伫立在新西盆地荒原的草地上,黑暗像一种浓密的墨汁染黑了我的双眼,薛明以为是我害怕杀人这个字眼,他轻轻地来到我的身边,他的声音就像从草尖上吹拂而来的苦涩的气息,他说,我杀死她是因为她已经被恐怖纠缠不息,她因为嫉妒用火烧毁了我的房屋,我的妻子和女儿葬身在大火中,她忍受不了这件事件她将事实告诉了我,在这之前我完全不认识这个女人,而我的生活却早已进入了她的视野,在很多年中她像游魂般跟随着我,她说她杀死我的女儿和妻子是因为爱我。当她来到我的身边时,她是那样美,她的美是一种圈套,在新西盆地荒原正当我们交媾时她把那件事告诉了我。
后来薛明便杀死了她,在我16岁的那一年,我的父亲来到新西盆地,那些富于想象无边无际的精神生活的人大都喜欢驱车到这片荒原上过夜,荒原像伸展的波涛上之地凭着它的秘密似乎永远在与风声合唱一支充满孤独的歌。在我16岁的那一年我就透过汽车的窗玻璃看见了薛明用双手掐死另一个女人的情景。而薛明并不知道这一切,薛明走到我身边,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同时也告诉我,如果那晚上他不用双手掐死这个女人,那她也会自己死去,她太美了。他放下她脖颈的时候,她的有着纤细的静脉血管的身体似乎仍然在抽搞。在这之前,他曾在丧失妻子和女儿的痛苦中带着她旅行并跟她做爱。他掐死了身下的这个女人并秘密地安葬了她。他帮助她结束了自己的恐怖,她的恐怖是猛烈的,她经常会抱住薛明的脖颈低声说:你会杀死我吗?我快死了,你就要杀死我了,薛明。于是薛明便杀死了这个女人。
我感到薛明的嘴唇在颤抖,他的秘密转化了,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轻松,他转过身体,他抱住我的头自言自语地说道:那个秘密从此在我心中已经结束了。
秘密,我从薛明的手臂中挣脱出来,而我在16岁观望到的那个夜晚,新西盆地荒原上的风吹打着车窗,我看到的那张晃动在秘密的悲怆中的面孔我已经记不清,我只记得一个人的力量集中在一双手上,那双手掐死一个女人的情景不是一个16岁时的女孩可以就此结束的。
此刻,薛明再次来到我身边,他请求我保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第二个人。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将这样的故事告诉给我,在这片新西盆地荒原,再也不会发生类似这样的故事。在薛明的生活中再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故事,我开始呼吸到了他身体中那些秘密的隐私,那个爱他的女人,因为嫉妒毁灭了他的妻子和女儿,而他却帮助那个女人杀死了她。再也没有这样的秘密可以放到那些风中去吟唱,这是一支混浊的歌曲,没有谁会解开歌中的谜语。
我保证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不会成为他的情人,而成为他秘密中的一首吟唱的歌曲。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就不会远离他,远离他的秘密。而他的秘密在他讲述的过程中已经放在了我的肩头,我就像他的迷宫,他的钥匙寄放在我迷官中的一只古老的匣子里面。
对于这一切只有那位算命的瞎子可以从我的声音和掌纹中触摸到一切,他可以告诉我,我是需要靠近薛明还是需要摆脱他。如果稍不留意我就会为此走进去,也许会变成他的妻子、情人,也许会变成他一生的挚友。新西盆地荒原已经不是我16岁面临的一个地名和环境,这时我已经不是16岁时那位体会一场谋杀案并为此保守那场景的少女,我站在这里,薛明披露了那场往事,我开始体会到,他已经开始相信个人的秘密可以在某一个时刻用嘴唇说出来,并且寻找一个人,犹如寻找一个舞台就可以用布景裹起一包败絮,也可以将一个秘密交给对面的人。那个人无疑可以陪同他跑遍整个世界,当然,这个世界中的主人公就像升腾在嘴唇边的那个秘密一样充满了善恶和渺小,如今我已经掌握着薛明身上一个秘密的恐怖的期限,他将带着我去旅行,当我们回到车上的时刻,薛明说阳宗海已经不远了。
那位算命的瞎子,他的那张苍老的面庞开始变得具体起来,我总觉得他的双眼并没有真正失明,那双眼睛正在不朽的黑暗之中穿透每一个行走者的身影。如果薛明站在他身边他会看见那个多年以前谋杀的夜晚吗?
薛明已经控制了方向盘,他的方向盘现在面向一条无限伸远的道路,在他厌倦了金钱,工厂里的繁复和矗立的大片坚硬的大理石;厌倦了嫉妒转化成谋杀者的火焰和死亡的种种生活方式的同时,他首先是回忆起了那个下巴上有一颗痣的女人。
在驱车去寻访那位二十多年前将他携往性爱生活的那个女人的路上,在一条胡同中他看见两个盲人。薛明称他们为盲人一这种称呼是领悟力和有较强的怜悯感的人维护世事万物的一种伤感而有道德的称呼;而我将那个丧失光明的人称为瞎子,每当想起这个词汇时,我感到我正坐在那个算命先生的对面,他觉得他可以昭示每一个人的命运,因为他深信每个人的声音和影子最终都难逃种种的劫数,而每个人的劫数都会通过人的手心展现出来,算命的瞎子用他丧失光明的中心寻找着他身旁的每个人的每一种命运,一个人的命运也许就是他开始相遇到的第一个人手中展开的那把有淡绿色波浪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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