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太阳出来
你认为坐在身边的那个人是一个女人,于是你开始站起来你想:现在是黄昏了。在你回到家时母亲告诉你有一个女人已经等你很久了。你的房间从不上锁,因此你估计那个女人坐在里面。一股烟味冰凉冰凉的涌来,是一种你比较陌生的烟雾包括那个女人的气息。你三十多年来有二十年在漆黑中走路,你逐渐习惯漆黑中明亮的一切东西,一切色彩。因为嗅到了烟的气氛你从桌上摸到烟你不太明确地知道火柴放在什么地方,女人走上来,为你划燃了火焰。
“你每天抽多少支烟?”
女人的声音是纯粹的南方口音。那个十一月底的南方海滨城市,你曾经躺在沙滩晒日光浴。从上午到下午你将彻底地晒太阳,隔着你的肩膀你听见一对男女潮湿的语言,他们被湛蓝海水焕发出来的情欲实实在在地飘在液体中。你听着他们的声音时有一阵子无法忍受那种潮湿,但你袒露着胸想象一片蓝色的云,这样你布满海水的情感渐渐保持沉默。就在你冥想万物覆盖万物的时候一种女性引起你的热爱:她们是你在这个世界抚摸到又抚摸不到的人。
沙滩上隐隐传来一个有南方口音的女人的声音,她就躺在你不远的沙滩上她用声音朗诵一首小诗,因为你多年的失明帮助你用耳朵倾听周围的一切,所以你很轻易地就听到了那种南方口音在起风的海滩上:
我们眼里的日日夜夜
实际上是一种武器
我们忧郁的日日夜夜
实际上是一种武器
你来,你躺在微小的沙中
被海水热爱的一生
使你越过看不见阳光的眼睛
我们自己实际上是一种武器
你怎么了,你感到手中的烟已经燃到了终点,而烟蒂上未灭寂的灼热使你感到轻微的疼痛你渐渐合上双眼,这样软弱的时刻合上双眼就更加黑暗更加黑暗。当阳光漆黑当万物漆黑当你在漆黑的小黑点上制造一种完美的明亮时你将在宁静的欢乐中荡漾,在宁静的黑暗中呈现那些疲劳的记忆,同时在记忆中享受每分钟的葡萄酒一样的醉人气息。
对了,沙漠,你一生中在无数的车站都梦想着去沙漠。那个在沙漠的深夜你唯一没有携带拐杖,你凭直感踏上了沙漠走了五十五分钟左右你到了一个比较空旷的沙漠享受沙漠的夜,在那里你起初是躺下去,用手指接触沙,跟炎热不息的风相拥抱,沙在你手中盛满又消失,能够感到沙的粗细沙的颜色。你小的时候就幻想在沙漠上绘画,你是一个对颜色特别感兴趣的人,后来魔鬼让你的双眼失明,记得第一次看不见世界的那天上午,你对母亲说:“今后,我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分别颜色?"恰巧有一个每天同你画画的邻居的小女孩她也来看你,她叫你的名字你却看着墙壁女孩伤心地跑到你面前摇着你的手臂:“我是谁?知道么?"那是你第一次流泪,你的一生只有那一次流过泪,在令人发怵的冷漠黑暗中你抱住母亲:“我要到沙漠上去埋葬我的眼睛。”
刮风了,沙漠上的大风真是比风暴这个字眼更加漂亮比死亡这种欢乐更加痛苦。据说,能够在沙漠上刮大风的时候直挺挺地站在风中是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在这时候站了起来,伸出手去,沙像一股股腥热滚烫的血掷给你,你询问你自己:“我一个人能站到大风停止的时候么?”就在你尽心尽情地在沙漠中被风袭击的时刻就在你躯体被风吹得麻木起来凝固起来的时刻一个女人随着一场大风卷进了你的手臂。她紧紧地抱住你,你紧紧地抱住她,你们两个人在沙漠中像一座雕塑一般拥抱着。
直到风渐渐平息下去。这个女人解开你的衣服,你们在沙漠上翻滚着在干燥的季节中根据那种生命的自然现象做了一件远远超出那场沙漠上大风暴的运动。它是那么的堕落,那么的堕落在金黄色的沙漠上使你们分不清是人还是神,分不清是地狱还是天堂。可以说是你一生最灿烂的时刻。就在临近黎明的灾难中女人从沙漠中站起来,你知道她在沙漠中站着,她一直在观察你观察你的眼睛,那种最笔直的凝视使你的躯体翩翩起舞使你的双眼猝然消失;“我看不到你,但我知道你是谁?”
“我需要的就是你看不到我。”女人在沙漠上消失了,彻底消失了。第二天,第三天你去沙漠上渴望碰到这个女人,但这是妄想。第五天你离开了沙漠,离开了那片黑沙漠。你回忆起那个女人的时候发现她是南方人。
“还想抽烟么?”坐在你对面的女人再一次发出南方口音。你现在才想起在你的房间里坐着另外一个女人。这就是说在你回忆那些遥远往事的时候这个女人一直坐着,陪伴你追怀,陪伴你的起伏的额头兴奋,热情荡漾。你说了声谢谢,但刚刚说出便感到那不是你想说出的话。
你同时明白过来你还不知道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的身份,她来干什么?也许她是一个你的读者,或许是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朋友。
“我就住在你的城市,同你居住在同一个城市。”
“你和我同时居住在同一座城市。”
“是的,我昨天才知道你在这座城市。”
“你认识我?读过我的小说。”
“我从来没读过你的小说。”
“那你干什么?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我不是谁?我同你一样生活在黑暗中。”
“什么意思。”
“我看不到你的形象。”
女人走了。这个有南方口音的女人飘走后你准备构思小说,无聊的时间使你闷得慌你决定到外面去走走。母亲告诉你已经夜里十二点了,你固执地走出去。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你喜欢在大街上漫步,整夜整夜地从一条大街到另一条大街。毫无目标毫无意义,忧郁被你心醉过的忧郁没有了。在路的冬天,传来妻的声音,妻去外省出差妻一定是乘火车回来的。妻没有像往常一样挽住你的手臂,妻站在你的身边:“我们回去吧!“你执意地要继续散步,妻说:“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马上商量。”
在家里,妻的呼吸不安地传来,尽管妻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离你很远你仍然能够感到那是妻青春洋溢的呼吸
“我们离婚吧?”妻的声音从安谧的房间里像丝绸一样流过来。你先是被这声音的流动轻轻摇曳了一下,因为那声音是擦着你的肩膀过来的。后来,你很快设想妻子的面庞,这张脸曾被你的双手抚摸过无数次,细细的静脉血管网养育的妻的双手曾经被你在阴影中无数次地虚构。直到现在,你都是在最困惑的美丽中想象妻的眼睛,鼻梁线,嘴唇。但你不明白的是妻子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必须弄明白这句话。
“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吆?”你的身子因为自己的这句话突然返回到那个夜深人静的数年前的夜,你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人在电话里告诉你:“我会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中敲开你的门,等我吧!我会敲开你的门。”这个女人后来真的敲开了你的门,她做了你的妻子。你们第一次做爱后休息在十二月的寒冷中时,你望着屋顶对妻说:“你感觉到我看不到你么?”妻用迷恋的气息耗尽你的声音,犹如躺在大草地上使你升起形影不离的灵魂,妻摩挲着你的肩膀你的额头甚至你的茫茫黑暗,妻说:“我感觉到你看不到我的那一天,我们就离开吧!"那夜是你一生中睡得最香甜的夜,你感觉到你的妻是一条鱼。你将这种想法告诉妻时,妻笑得那样欢畅:“好呵!我是你的鱼。”
“时间是最能逝去的,时间是留不住的。在这次外出中我遇到了一个朋友,我很快发现从现在开始我应该属于另一种生活。"妻站起来,妻的呢裙在冬春的季节中拂动着,你顿时迷惘起来,迷惘在妻的呢裙拂动中一些诗意的消亡,一些赏心悦目的皱折,一些感觉的阴影。它们阻碍了你飘移的闭目静坐状态,它们让你辨认不清世界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但你遐想着你的遐想精神无论在何时都不会遭受破坏。
“你是穿一条褐色的裙了,对么?”
“不对,我穿一条淡蓝色的裙子。”妻子很快惩罚了你屏息凝神的想象。
“那么,你的上衣是白色的
“不对,我穿一件黑色的上衣…”
“你的长靴长到膝头,颜色是纯黄色…”
“不,我穿着短靴,我的靴子是白色。”
“你的头发剪了…”
“我将我的头发盘在头上。”
“你上了口红…”
“口红被我在火车进站时抹去了。”
“你…像一条鱼…一尾鱼…”
“不,我不是一条鱼,我是一个女人。”
“女人就是鱼…”
“女人想做鱼时就是鱼,想做女人时就是女人。”
“我读过一首诗,不,是我多年听别人朗诵的一首诗:我们眼里的日日夜夜/实际上是一种武器/我们忧郁的日日夜夜/实际上是一种武器
“静止吧!就这样。”
“让你离开我,让我离开你。”
“这办法是我们必须选择的办法。”
“我相信我失败了,你可以走了。”
你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走出了房间。你听见你妻的步履紧随而来。你没有阻挡她,你相信到某一个地方到某一种时间妻就会停止脚步,妻就会向另一条道路走去。多好呵!像你跟那个小姑娘去河边写生,你们一同回家在十字路口她告诉你:再见再见。是啊!你这么想着想着脚步轻盈起来,还有许多漫长的日子。你突然想起那篇小说的构思来了:写一次看见了看不见的人生吧!
妻的手挽住了你。你没有拒绝她,因为还没有到达某一个地方到达某一种时间,所以妻和你都需要这样的温暖。哪怕这是压抑的神经悸动的饱经着浊重的忧郁,既然忧郁来了,平淡同样会来临!
“你看见树上的蓓蕾了么。”你问妻。
“看见了。”妻说。
“我看不见它们的颜色。
“你在回忆昨天的颜色。”
“没有回忆了。”
“我突然想去海滨,去沙漠,去许多地方。”
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了那些南方口音的女人。你第一次发现妻的声音也是南方口音。这使你由衷地高兴起来。到底想起来了一那些女人都是一个人,是你的一
妻子,是你构思小说中退想的一个看得见看不见的女人。它们是必须让人分享的:你站住了,你抬起手来抚摸着妻的脸你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脸。唉,你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到了她盘在头顶的头发,抚摸到了她的两肩有些瘦弱的女人的肩。多么明亮呵!妻是这么美,妻身上有着这么美的严峻和忧虑,柔情的悲剧,你轻声对妻说,不,你累了,你发现你走了许许多多的路,你对妻说:“让我一个人走吧!”
妻站在那里。妻伸出双手拥抱着你,仿佛第一次抚摸你斜照着夜的目光,漫无边际的盲语黑漆漆地从脚踝上升,妻呜咽起来,那声音像树叶碧绿的树叶:“你有时太像陌生人了。"妻的手颤抖着冷却的火焰。你心里想:最后一次了。这一步已经迈出去了,这一步已经迈出去了。安静呵!你必须看得见妻的眼睛你也必须看不见妻的眼睛。
“天亮了。”你告诉妻。
“天亮了。"妻说。
“你走吧!”你告诉妻。
你放下了手臂垂直而下、你想告诉妻:我想去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去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有一匹马站在那里,那匹马是一匹失败的马,像我一样,是一匹失败的马。
“你走吧!”你告诉妻。
“待太阳出来。”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