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时间的消失,就像望着一场暴风雪的突然溃退一样。尝试着让海鸣分割三块颜色:第一块白色是他的诞生之地;第二块是红色,仿佛他的疾病和伊甸园;第三块棕色预言着他即将去遥远的地方实现虚构的目标。我将这个主意告诉海鸣时时间冒出去洒在漆黑的土地上。我惊讶地望着海鸣脚上的浅蓝色光线。或许绝望、无聊、空虚和爱情正是从那一刻统治人,践踏人,鞭挞人的。海鸣的身材几乎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半个世纪了。要知道。即便是此时此刻我再见到海鸣,我决不会轻易唤出他的名字,对于我来说青春时代同晚境期间的散步一样只能努力去模仿我前面的另一个人的行为和影子。
我尤其喜欢那些善于思辨的民族。当然,我也就格外羡慕某一个从密稠的窗户里望见鱼群水鸟畅游;望见千古石丛流芳草幔的黄昏;望见雪地上印满籽葵、箭簇、悠久和博物馆的人。我不具备这样的素质,对于我来说,是从受伤的偶像群中穿梭出去的不知所措的一个长夜。
然后是轻风卷来的一个白昼。确实,只有在白昼中人的理性达到了最高的尺度。我把它放在海鸣的少年时期游泳的那片草滩上,用这个白昼协调海鸣的年代和我的年代——自然是用水,河里的水。那时候天知道我们的父和母为什么将我们繁衍在那块如今看来是青鸟故乡的好地方。
“你的手臂挂满了水珠。”海鸣同我一齐在水面上躺下时,草地上的绿色光影浇灌了我们一生的品质。海鸣每天重复那句话。他趴在没有任何危机和悲伤的草上时就用眼睛看着我的手臂,直到那些水珠晒干。
以后结识过无数的公园、草滩,人种、大象。机会就像马群一样携带着我们从书籍到学校又返回诞生我们的石头,房屋以及床单、家具、流浪之中。如果广袤没有淹没我们,那么它就会扰乱我们,创造我们的弱点和错误。是这样:海鸣曾经告诉过我,你要用一生的大部份时间去流浪的话必须选择一个好伴侣。
夏天,是种类热的象征,无数的人开始在这个季节中旅行。即使今天回忆起来,那年的夏天都还是一座静谧的好城堡。我们那时候刚开始恋爱,在他父和母的古典小镇的最南边有一栋新房子,我和海鸣就在那里开始了伴侣的最初日子。
因为他的父和母去另外一座城市探亲去了。所以,这座小城堡就有权力宠爱两个如鱼得水的纯洁的形象。我相信我当时的形象,就像相信英俊的王子和窗外的星空一样——那时候我们都是绚烂的。
从整个线索触摸下去,我会碰到一块又一块的障碍物。人们大都习惯记住那些跟自己的血液发生过准确联系的人,大概就是那种命运和时代造成的情感关系,肉体和灵魂的联系。我25岁横穿那条干枯的沙丘时,每一片裙裾都被飘荡得支离破碎。伊带着迷惘的疲劳要我坐在沙丘上休息。他那被长途跋涉的旅行铸成的脸吮吸着沙丘上的磅礴和炎热。一双粗糙的大手抓住我的视线又平静苍凉地放下去。
“你还要我陪你走多久?”
伊的语调从此给我遗留下了最忧伤的记忆。没走出沙丘伊就病倒了。
我留意了梦游症暴发的那些年,从我栖居的每座房屋的窗口到大大小小结束和开始的火车站。有一次我坐在地铁的椅子上一下子想起来伊病倒时我扶着他艰难地走出沙丘到达一座村庄的情形。那个晚上有了足够的水和果实,伊的神态观察了村庄上空的宁静之后问我下一个陪我旅行的是谁?我说:永远是一个伴侣。就在我说完的时候我终于没能克制住自己。
我从那一次哭过之后就更喜欢哭了。但是,没有谁会知道这秘密联系着的却是词语的发音。绕过人类庞大的语言系统那是妄想,在语言的每一滴水中,每个人对语言都有一种感情。对我,语言就是子弹、武器、死亡。当海鸣听我叙述完那条梦游的路线时,他激动得不能自持,翻开我的诗集和画册,我目睹他的手记载着比植物更加纯粹的呼吸和脉搏的起伏,他是那样亢奋和骄傲,疯狂和虚弱:你如果真要用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去流浪的话必须选择一个好的伴侣。我那年17岁,我几乎还没有去过外省,我只是随同海鸣一次次在秋天和冬天的时候攀过那些眼前的山峰,渡过那些呼吸中离睫毛最近的河水和村落。而海鸣比我年长了岁。他已经明确宣言:我不能陪你去流浪。那宜言在那个冬天并没有使我震惊和悲恸。我考虑他的语言时并没能找出一点点预言意味和必然性。海鸣脸色苍白的那个月没有一片树叶,很快就是围炉而坐的又一个冬天。我和他的父母围在炉边陪同床榻上的晚期血癌病人一一海鸣时对生命的认识远远超过了我阅读知识所获取的全部智慧。我一直聆听他微弱的心脏跳动,他那基于宁静的热烈帮助我看着他的双眼合上,再也没有睁开。那炉火在凌晨化成灰烬,让我们又一次遵从了人类的规律。
很有可能正是那座城堡里的火炉和围绕着逡巡的时间取代了日后我无限怀想落日和朝露的思绪。那么,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有决心和勇气迎接一个又一个的伴侣?然后是跟随他们也让他们跟随我。并且那一切都是我需要的,必须去选择的。还有,关键和令人沉思的是:如果没有海鸣在那之前告诉我“伴侣”这个词,我会不会一次又一次遭遇到另外的命运?最令我感到恐怖的是海鸣为什么准确地把这一切概括为伴侣?
我望着一个又一个的背影?如今,印在每一片纸上,加剧了我用疲倦和温情的目光追忆那一切我担心如果照此这样追忆下去,会有一个白天黑夜挡住我的视线。它在某种条件下是不是比伴侣更能撩乱人的胸怀。
伊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流浪不停地又来到我的身边。他感到自己有些荒唐和毫无道理。伊站在我阴影的下面对自己说。我能够准确地猜出伊每天想说出的话语。譬如有一天他说:再继续向西方走一圈,你身边还会是我么?我身边又为什么是你?还有,如果换了别人,另外一个人。你告诉我,告诉我呀!如果身边走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十分陌生。非常陌生。我们称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是我们的谁?还有你倘若换一个称呼,你又是谁?
然后我们去那条大街。那时,除了这唯一的愿望之外,再没有什么了。我说的一定不止这些事实。构筑时间的未来每时每刻都有警钟浮过烟雾,我们看着热热闹闹的人群回到镜子前面,我的判断是那么沉重。在那场毁灭性的地震中,伊也死了。
伊确实没有逃出南方边隅上那场突然袭击牛群、大理石房屋和遍地水果的七点五级地震。我在北方发出的电报石沉大海没有必要去找伊了。他已经死了-埋在他家乡的大理石栏杆下,那是肋骨和血液的休息,只有灰色的候鸟们往返拍击着沉沉废墟上的残垣断壁。我遥望着远窗的漆黑感叹地又一次哭出声音来,我凝固在镜子的背景中,两手缀满从宿命的无奈中传播出来的这一残酷的窒息。
把我同样的带去吧!哦,伴侣。
这语言哽咽在慌乱的嘴唇里始终没有发出来。活着的本质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就像昨天夜间曾经面对着一个人细诉关于情感和钢琴的联系。那时,从容、坚定、犹豫、忧伤,全然没有在另一双眼睛里听到自然因果支配的哲学。我们在内在禀性中生活的每一时刻都不是靠死亡所笼罩的,只是当我们脱离了“伴侣"这个词语的时候,才用微颤的双手抚摸到了理性的死亡和生命紧紧拴在一根绳上。
我是多么惧怕疯狂。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面对死亡的降临仍然在脱去鞋子赤脚蹼过那些碎玻璃、城墙、画框、金蔷薇、河流、沙漠的话,那肯定是我的伴侣。是他。或者他们。对于这一切,我承受得住吗?我怎么办?我只有让他或者他们都死去才会平静。最微妙的是伊又死了。
风将所有嘶鸣的力量息卷在我头顶时,我才感到失去伴侣的声音,阴影会更加冰凉。这阴影是通过那座村庄的河流时由那座废弃的桥梁所形成的。那年暮色的帷幕中我们来到一条河流的岸上,这条宽阔的河流挡住了我们。面对这条涌满冰凌的河流我们不能泅渡的河流,伊看见了前面横着一条桥梁。这条已经被新时代的人们抛弃的桥梁长满了蒿草和野玫瑰的残迹,就是说在夏天它们曾经非常火红。我看着桥梁上插着的警告声音对伊说我们不能去殉难。伊用粗糙的手掌理了理我两鬓前的乱发。
“我应该去试一次。”
“你不该去死
“如果要死的话。第一是我,第二才是你。”伊的声音坚定的像钢钎一般掷在河流的冰层上面,顺着冷风又飘走了。
“记住,如果我利用这座桥梁走到对岸去了,那你才能上这座桥,明白了吗?”
从那座废弃的桥梁到另一座桥梁的完成。伊不断的增添着自由的幅度,维系着我对审美和梦境的追寻。当我坐在某个窗口对伊讲述伴侣时,我的知性和想象力达到了高潮。
“试想,伊如果你走了,伴侣还存在吗?”
“我就像看着一本山岗上的书被翻开了一样。”
“你对山岗上的黄昏人迷。”
“对你坐在我身边人迷。”
“伴侣。”
如今那些升腾的烟雾化成了什么?我患上了一种不能告诉亲人的慢性疾病,不能告诉世人和时间的疾病。我害怕失去时间!失去一些阳光明媚的天气中我的理解方式一一对人,对物质,对医院和分娩。在那条我常去的林荫深处我碰到了另一个病人丁。
丁走到落叶的纷扬中像横穿过一条巨大的黑色走廊那样专心一致。他那绝望的背影被自己钉在一块版图上空,飘动着,艰难的喘着气。这个悲伤的青年人引领我走过一片又一片坟茔,使我面对自己的丧失时又迎接了世界和人的丧失,钟声和黑暗的流逝。我一直没有机会问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坟茔和忧伤的青年人是什么?我们的疾病是什么?
而时间流逝的方式可以用来相爱,演绎一场又一场的戏剧,为的是我们日日夜夜有权利唱歌或者到人去的地方看风景。
同丁的接触使我经常想起海鸣-在那座他的父母的城堡里,时时有一种矿泉水供我们饮用。他将下午的窗帘拉上时我们就开始了相爱。连桌子上的杯子和海鸣画画的水彩都成了联姻。只不过那一天天的下午我们相爱的形式都是一种纯净音乐的重奏。手和躯体都是属于上帝的。特别是我用铅笔画出上帝的头时海鸣和我都相信上帝来到了我们中间。那种快感使我们忽视了爱欲渴望着描述上帝的衣服和手臂。
“紫颜色的上帝穿着棕色的衣服。”
我们每个下午谈论的都是这些。是因为我们没有还是缺少什么?有一种观点越来越黯淡:我突然想起来海鸣第十三天拉上窗布的时候对我说:我们住在这座房子里住了十三天了。现在,我要看到你。他看到我什么了。我们用了最残忍的勇气仍然坐在那一团团的光彩中。我惊异为什么我们有如此巨大的手臂接受那座城堡给予我们的寂静。为什么?不会有人能够说服得了我,领会我的意思,帮助得了我。是的,决不会有人能够认识海鸣和我居住的那座城堡。除非海鸣能够在覆盖着沃土的地壳下面--..看见我,听见我在说些什么。但这一切是多么远呵!回忆到这里,我就被一阵大风打断了思绪。
但是谁也阻挡不了日后发生的这一切。当我和丁在布满黑夜的公园归回的那一时刻,我们形成了凝固的一体。寒风悠转,在丁的肩膀下我望着疾病折磨我们的夜,来去匆匆的红色液体披露着我们独立生存的冷漠。丁不同于海鸣,他又不是伊。他的神经质威胁着他的生命,几乎在我们的情绪到达一块坚实的石头上时,他仍然保存着他的臆想:他是朝前去的一个阴影。没有谁能够到那团阴影下面去。他就要去了。
“我走远了。你的疾病就会逃跑。”
“你不要走。”
“你是一个好女人。”
“我是一个伴侣。”
那时候我的从容感动了丁。他用他的忧伤记载着我的激情。我说着这一切的那一瞬间,他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就想。你知道那时我就喜欢进公园,我躺在那些长椅上就想,我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为什么我非常强烈的盼望着什么!我是盼望什么?你还知道,除了环绕这座城市之外就是我的疾病,别无他物。现在,你在我身边,我认为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迈出第一步。你别害怕。外面正合唱着月光曲。你是不害怕死亡的,只有你一个人会让死亡完整起来。既然如此,你告诉我。”
“你让我告诉你什么?”
突然丁的思绪恍惚起来我看到了一种更久远的悲剧性。他的错误标志出来:远方的房屋是偶像,成为小说,戏剧,歌曲的是一个先天存在的人讽喻人类的本领喷泻到大理石柱上。所以,才形成了人类真实的面目。他的错误还在于将我的头比喻成为鱼,倾向于我疾病的是赤脚下千古流芳的那座岛屿。他的错误集中在我们塑造着泥巴和血液的同一时刻,他无数次昏厥的喊着:到我们出生的地方去吧!
这个悲伤的青年人纠缠住了我的全部怯懦。我的直觉告诉我,只要我离他而去,丁将死在那片公园的草坪上。或者死在那棵树下。因为丁像依恋阳光一样离不开那座公园。
音乐的悲伤让气候越加残酷起来。丁的病让我同样久卧病榻,在我不能走路的时候丁消失了。我是在一个梦醒后发现丁消失的。丁遗留下的疾病洒在每一片微壁和窗帘中,我撑着床架走下地板时,从外面飘来的又一阵大风让我呕吐。
这就是此刻我仍能写字的原因。丁消失有半年了,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在湿润的房间里写字、读书、听音乐。正因为时间陈列着、憧憬着、疲劳着,我才始终不知道丁去了哪里。
活着不意味着任何别的什么。甚至连优伤也是应该的。我渴望到外面去。外面又有什么哩!倘若我仔细一点的话就不会放走丁,但如果丁永远呆在我的房间,那又意味什么?所以,人拥有的都会在恰当的机会一点点消失。我困窘,我渴望,我害怕。
我长久以来都不敢去那座丁活动的公园。如果人类能够像忧伤那么弥漫下去,那么,我不知道每一世纪消失的是物质,废气还是忧郁的诗歌和情感。
有一天傍晚是值得写下去的。我和一个朋友去他祖父遗留给他的旧房子里去。不,我们是去看望这座房子。他用左轮手枪朝着那座房子的窗户开了一枪。枪声熄灭之后有一群鸟从房屋的窗户拍翅飞出。
“你使鸟飞走了。"
他领我走了进去。他带来十三根蜡烛分别点燃插在房间的每个角落。他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
我从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了你。那时候你身边走着许多你需要的人。只到昨天夜晚我才梦见你是那么忧郁,你抱着双膝不知道去哪里。我想到了祖父遗留的这座房子。我就将你带来了。这个季节,你可能需要住在这里。
我的忧郁开始了。
我答应他我就住在这里。
在住下的第一夜,我写下了下面儿行诗放在桌子上:
缅怀那日午前的美貌和伴侣
缅怀冬的沦落和雪白的征兆
缅怀向外流淌的变化和斗争
缅怀那日午前的美貌和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