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乐走到我的房间里时，他那颤动的脚步声使我的叙述突然中断了。房间里此时已旋转着斯特拉文斯基的《春祭》，这位音乐家的乐曲总是使死亡搏斗着、意志专一，甚至在一场场春天的祭礼中死亡也带着火焰的布道。乐显然被这音乐最后的圆圈所推动着，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沉思：“你知道，你知道湾死了吗？”乐的叙述证明了我的叙述是正确的，和谐的。我两眼空洞地望着窗户，梦幻，没有需求和欲望的梦幻。在我的梦幻中总是一连串的碰撞到极度平静的死亡、恋人之死、情侣之死-股股潮湿的电流刺穿到肉体的内核，尤其是现在，面对乐，我发现乐是那样苍老。我第一次发现乐经历了许多沧桑，就像一首歌的诞生和失沉一样。就是这些无意中稀薄的水流声，在时间的转折点上的命运使我感到惊讶和从容，仿佛在那具撕碎和擦伤的躯体中有我的另一个梦幻。这样，湾和画家消失了，乐存在着。而这一切全都是一条渠道、一条归宿中的边缘。当湾和画家在第三个夜晚进行了一场绝望和疯狂的交媾之后，画家已经拂动着那张沉溺于色彩和辽阔宇宙的双唇不能再喷吐出一口血、一滴血，湾的勇气诞生了。
在这样的早晨，窗外风正吹拂着树枝和草地，玫瑰花在无声无息地开放，城市正在醒来，火车的引擎和学校的钟鸣象灰色化为红色：..。在这样的早展，一个和两个的生命互相分开。互相拥抱的联接中，湾要独自去完成那件事。湾想起了乐为她背诵过的一首又一首诗，诗中散发的荆棘和阳光使湾纤细的身体沉醉：“流淌的小溪的低语，还有冬日的雷电。隐蔽的野麝香草和野草莓，花园中的笑声回响着狂喜，不是消失，而是需求，指向那种痛苦，死亡和出生的痛苦。你说我在重复，我以前说过的事情。我还将说。我还将说吗？为了要来到这里，是到你在的地方，离开你不在的地方，你必须沿着一条其中没有狂喜的路走...."湾用纤细的手抚摸着画家，她想将这些诗背出来。让画家听见：“你自己的也是如此，祈祷它们能被其他人宽恕，就像我请你宽恕我的好的和坏的。上个季节的水果已被吃净。”但是，湾既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障碍，因为她被画家那张十分沉静的脸所感动了，这“无处相遇中相遇的时间的交叉点上一致"使湾只是伸出纤巧的手指重新抚摸了一遍画家。很快，他们俩在一种剧毒的液体下回归于生命必到的地方，这时候，他们的头并排在一起，象要重访一个遥远的地方。乐在一阵阵惊悸不安的梦境中奔到了这个地方。他觉得上个世纪那个寒冷的冰川正呈现在眼前，乐拉起了湾的手臂又放进帷幕中，他看到了画家被色彩和时间蚀空的双眼。乐是唯一的帮助画家鸣声和湾举行仪葬的人，他将他俩的灵肉共同安葬在一个大型墓陵之中。周围有溪水和草地，在离开那座城市之前，乐觉得他背诵给妻子湾的诗还没有结束：“如果你不是走得太近，如果你不是走得太近，在一个夏夜，你能听到那低低的笛和小小的鼓奏出的阵阵音乐。”
关于那个纤细的女子湾的短暂生命故事，到此，我已经叙述完了。
有时候，回想起来，由活着的人去叙述一件件死者们在世间的故事，由此，历史便留了下来。然而，我们的叙述会十分准确地记载下最迷人、最美好和悲伤的灿烂悲剧吗？
乐又将《春祭》倒叙了一遍。在斯特拉文斯基的死亡中，我的双手给予了乐，它们在连续的结合所折磨之后将会抵达何方？回想起来，我从前接触过的另一些男人的手现在又在哪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海水，乐告诉我，不久之后他将领我去另一座岛屿，那是他故乡的海滩，我们可以乘一艘小船从大海上漂泊过去。那座岛屿上所构建的迷宫会让我们住一个夏天。乐问我喜欢不喜欢夏天？那时候我们可以在海中每天游泳，躲避太阳的炎热。
8
乐使我在避免回忆和展开时光的穿越速度，忘记湾、忘记我小说的程序，乐试图在漆黑的时间中长久的准备生活下去。这是又一天，趁乐外出时，我在他的一段手稿中发现的。那些手稿散开后像一堆堆承受着时光的大理石，就像我出生的小镇上生产的美丽大理石。手稿太沉了，手稿不是写给我这代人阅读的，里面的许多思想熟睡着，它将铺展开去，留给我们的后一代人，让他们有一天幻想一场绝望和爱情的天地时阅读，当他们平平静静地坐在深蓝色房间中想象我们这代人短暂的生命过程时，乐的手稿供给他们广袤的天地，这些奇特的人，来自松树的芳香，意味着死亡的人，意味着那苏醒的祈祷的人。他的手稿还供给他们想象人类的历史在某一时期的苦闷和徘徊。比如湾的纤细的裙装包裹下的双足，另一些女人和男人在爱情中的恐怖。还有这大海和沙滩，这岛屿上创建的疗养院.-当然还有我，乐可能将我的形象记载成一只受伤的羚羊，不能死去，只能蹒跚不息的小羚羊。我心平气和的放下乐的手稿，等待着乐的归回，因为乐是去订购船票，我已答应他，从这片海上去他遥远的故乡，去那片有吸引力的岛屿上生活一段日子。
乐在半夜时归回，乐的阴郁的脸上再度凝聚着可怕的光斑，他告诉我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在大海的另一座港湾漂来一具尸体，乐是随同川流不息的人群带着好奇心走上前的，他看到了一幕无法回避的事实，那具被海水冲上岸的尸体不是别人，他正是老人欧。乐将老人的尸体运载到了疗养院，因为只有回到这里，才能同欧的亲属联系上。
是的，这正是我尚未知道的一切秘密，由于好几天前同老人见过最后一面后，我就进入了叙述湾的故事的后一阶段，事实上，这几天我都没有看见过这位老人在夜晚的灯光，也许他早就走了，欧已经无法在半夜的火焰中回首往事，这样会使他的心不能祷告；欧同样不能伫立在沙滩上举目仰望，大海的沉船残骸每天在飘流，在无声的悲啼声中飘流，这没有终结，只有增添的爱情使老人的等待同样无法祷告。乐告诉我，老人是被一场夜晚的巨大潮汐卷走的。有一天晚上海面上的潮汐曾卷走过这条海岸线上停泊的船帆，老人正好那天外出了。那么，是那爱情、那不可知的爱情使老人的命运抛锚在这海潮声中，很有可能老人的幻觉使他感应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位女人正从海上来，大海和岛屿收留了欧和他的爱情，而等待中的女人会不会伴随欧在飘流呢？
我们为什么得一遍遍地想象这些时间。我的头痛了，降落在天际的朦胧而苍白的日出，拖曳着长长的尾音，我重新单独在沙滩上走了一圈，噢，哪里又有终结，在哪里有一个后果，你瞧一瞧，随同我瞧一瞧吧：飘浮的破碎船片，到处是碎片中的哆嗦。我的双足陷在潮汐中，我不愿意回到疗养院去看到欧的尸体陈列在走廊上，乐正在和疗养院的人们处理后事，欧的亲人今天早晨已经赶来，那么多的儿子、女儿、孙子和亲属，在那么众多的亲人中生活，欧仍然独自寻找一座岛屿，寻找那个也许存在过，也许从未存在的女人，欧仍然在寻找他内心的爱情。孤独，难以拒绝的孤独，我们得一遍遍想象这些时间中的孤独。
抱着手臂，我坐在沙滩上。潮汐却不会带走我，也许它还没有理由将我葬人大海。是的，因为，因为什么？因为谁我得留下来，回到自己摒弃的东西中去。也许同样是因为爱情。我倾听到乐在叫我，他的声音随同海风吹来，如此温柔的声音，我伸出双臂奔向乐的怀抱。
我用那副纸牌计算了我跟随乐的命运，它包括死亡和灾难，它包括了两具颤栗的身体在结合后的分开再结合，它包括了在未来中我们的固定性和分裂。然后，我将那副纸牌抛人了大海。
第二天，我跟随乐告别了疗养院。我们进人了一艘巨大的轮船，它将携带我们去另一座岛屿。我常常想，在我经常更换一个新地方时，我就想，如果我从这条路上回去，我可以到达任何地方。海风把我吹得疲倦了，乐用手臂支撑着我，我轻声说：“乐，你背诵的有一节诗我也会背：‘什么时候我才能像燕子，噢，燕子，燕子，阿其坦的王子在塔上受到废黜，这些片段我用来支持我的残垣断壁，得啦，我就照办吧。希罗尼田又发疯了。””
第六天，那座岛屿呈现在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