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湾拉开了门站立在一阵阵迷茫的灯光下时，乐正在睡眠中进人一片收割过的麦芒之中。湾什么也没有带走，她两手空空的行走在城市的干道中，为了怕弄醒乐，湾竟然连鞋子也没有穿，这样，她开始赤脚穿过一条条冰冷的街道。她找遍了一座座旧房子掩映的一座城堡也没有找到艺术家鸣声的住宅。湾累了，她坐在一面墙壁下休息，湾纤细的手臂耷拉下来，纤细的脚趾裸露着，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怖。就在她决定重新回到乐的身边时，有一个人出现在她眼前，他拉走了浑身寒冷的湾对她说：“跟我回去吧！你这样没完没了的流浪会死去的。”湾听不出来这陌生人的声音，她已被一阵阵疲倦穿透躯体，她跟着陌生人来到他的住宅时，她看到了乐向她讲述的故事，湾无疑来到了一个艺术家生活的地方，当她叫出“鸣声”的名字时，他惊愕地看着湾纤细的脖颈。这一切都是命运。湾伸出纤细的手告诉鸣声：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命运。她小心地问鸣声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吗？鸣声回答湾：是的，我从小就在这里，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这是我爷爷送给我的旧房子。湾欣然地说：“一座上好的城堡。”
鸣声在这时爱上了湾。他第一次觉得这个纤细的女人是为他而降临于世的。这个夜晚他没有幻想一幅幅未完成的画，他在黯淡的灯光下看着湾。在他的四面墙壁上垂挂着一幅幅属于他整个精神生活中的绘画，他从前从未接触过任何女人，他从三岁的时候就看见了画笔和一盒盒爷爷为他构置的颜料。鸣声甚至连父亲和母亲也没见到过，对此，他也没有深想这是为什么。他从画笔、颜色中看到了世界的混沌，看到了从出生到生长的混沌，多少年前爷爷逝世了，于是，他守着这座湾赞叹的“上好的一座城堡”生活于世上。而经常使他痛苦和恐怖的便是疾病，他经常对着未干的画喷出一口口鲜血，有时，鲜血直接喷到颜料上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感觉，尔后，鸣声就呆滞地被那一团团郁抑、燃烧的色彩带走。他经常感到有许多时候自己飞了起来。但最终还是在地面上游动，鸣声游动在色彩的水流声中，这些奇怪的东西使鸣声没有像医生预言的那样过早死去。鸣声看着湾，他好像第一次开始对一个女人的渴望，包括对她的肉体，血腥、气味的拥抱的渴望。湾走到鸣声的身边，她伸出纤细的手臂开始拥抱这位极其颤栗的身体，她的泪水一滴滴流在鸣声的脸庞上。湾感到自己从一个地方消失后又到了一个开始的地方，她感到一阵阵幸福。
叙述到这里时我感到自己被局限在一种无垠的寄生物水草地上，在无聊的夜晚，我经常想象自己生命中一些毫不停止的、晃动的影子，比如乐的手稿，那个消失的恋人的照像机，再过去就是曾经背叛过我的那些男人，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我已经感觉到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通过又苍白又稀薄的水流，像一阵阵棕色波浪般的雾从街的尽头涌到这头，所有的记忆又都回来了。包括死去的泓叶，我最初的恋人，他那突降在一阵阵枯叶中的身影，在傍晚暗黄，玫瑰般的火焰中回来了。泓叶的死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他到外面走走，像吸一阵烟样的被坍塌的建筑物埋葬在四个光束之中。而桌面上仍留有他的诗：“这个夜晚，我留下给你。”是的，这一切是否已经流在屏幕上流在换下的窗帘里，包括悲伤、哭泣、斋戒，是否已经留下。也许根本不是那样一回事，根本没有留下来的可能性。这样，我们才会看到一团团泡沫，前不久我收到一位消逝已久的人的信，他就这样对我申明过泡沫中布满光线的房间，他的手在颤抖，他知道泡沫一次次来临的时候，我就会生病，会睡在床上发高烧。果然，在收到他信的其间，我正在发着高烧，那不寻常的高烧的威力几乎烧坏了我的皮肤。这一切又象多瓣的玫瑰，集中了空洞洞的人和刺以及花朵。
初恋的人泓叶被击倒在一层层的水泥钢纤中时，我的头顿时被弄晕了，那是区别于情爱之中的晕眩，在黯淡的黄昏、被那么多的人群所拥挤，血液似乎随同死亡漂泊在一片沙滩或一个城市里，或者真的有死亡到来的话，我会从一种被染红的花束中进出，但这是血淋淋的气息，泓叶被掩埋于花朵染黑的尘土下，我的呼吸离开那一条条崎岖的想象的、眼前的路，泓叶的躯体被彻底毁灭了。那是我初恋中的死亡，是具体的、难以想象的凋谢的花束。很久以后，当我再一次进人甜蜜的季节，我坐在另一片空旷潮湿的草坪上讲述这个发展为死亡的初恋故事时，我一次次的肯定了死亡的存在，它接近“那漫无止境的长夜的终结，在漫无终结中重现的终结。”即使现在回忆起来，在沉闷的空洞中，泓叶在其它的地方，在一些吹遍了风的房间里，他仰着头，仍然继续说最后一句诗：“这个夜晚，我留下给你。’
归宿象征着人的时间，此外，归宿是一组组海洋和岛屿的名字，当归宿的丧钟敲响时，我们将贯穿于昨天和未来的时间性推向深人。这时候，我面对着湾奔向的那座“上好的城堡”，她一旦进人里面，接着便是某种归宿中的耐心，这无法辨认的时间阐明了过去仅仅是开始，它帮助时间不终结未来的结果。
5
在沙滩上，他还是孑然独处，倒如那潮汐最后升腾到无影无踪的阳光下去。正是通过潮汐，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聚集又分散的汪洋，我看到老人欧凝目注视着那心底卷起的往事，也许仍然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女人，飘拂在一层层的雾霭之中，世界上难道真有这持久不衰的记忆力。他那晚的声音渗人这海洋，我不知不觉地，在一种习惯的意志驱使下又尾随着老人。他还没有看到我，这时他坐在沙滩上，手里抓起一把一把的沙砾，他太沉静也太严峻了。看上去是那么疏远冷漠，我真盼望那个美丽的女人出现在沙滩上，出现在老人凄然沉思之下，那个女人是老了，还是仍然年轻？我轻轻走到老人身边，他抬起了头，他在喃喃自语：“我已经全部衰老了。”这忧郁的声音，似乎是老人站在红色铁栅栏的篱笆之间脱口而出的哀叹。我轻声的问欧：“你在想念那个女人，仍然在想念上世纪的那个女人，对吗？”他的目光是潮湿的，他毫不掩饰这片岛屿和沙滩给他带来的希望：“你知道，她是不会出现的，也许她是在多少年前就忘记了我？"“不，欧，你听我说，她会到来的，我感到她会到来的。”他的目光突然对我的声音充满了信赖之感，那几乎绝望的心灵更接近于那激奋而又紧张的期待，我接下去说道：“欧，等她吧！她会到来的，无论如何她都会到来的。”“你是说在我活着的时候她会到来？”“当然，她必须在你活着的时候到来，那样，等待才充满了幸福。”“那么说，等待是必须的，她会到来的。然而，用什么证明她会到来。”一种轻微的撕裂感从空洞的潮汐中涌向我的双臂，我尽力诠释着一个女人奔赴一个男人的理由，我告诉欧，那是冬天，有一年冬天。我的情侣住在北方，他几乎是真的快死了，躺在医院的病房中已经春夏秋冬，冬天也许是他最后一个季节，我梦到了这个人在病房中等我，这好像一股电流输通到了我体内，事实上，我的情侣确实被一种可怕的疾病所包围，当我赶到北方时。大雪纷纷，结满了冰，结满了冰的花园就是医院，我见到了他。坎问我后来的事情怎么样了？我望着潮汐，欧启发了我的记忆力，否则我已经将这个人忘记了。在为他占据我的生活太短暂了，这样的情侣必须被岁月和时代淹没。后来的结局我没告诉欧，我的情侣被死神拉人了冰川时，我的手还握着他的手心。潮汐，有的时候，在这样的潮汐间心灵和等待会变得那么明晰，等待可以占据所有的现实，但是那个女人，欧等待的那个女人她梦见这里的潮汐了呢？
这样终于使欧那场歇斯底里的等待稍稍平息了一些。老人看着大海深处的彼岸，爱情，爱情充满在老人的内心，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的不断归回生命出生之处的情景，总是会使我无法承受，仿佛在数着时间度过更古老的时间，我又想起遥远的岛屿，那伸人海洋的花岗岩石，那沙滩边海浪卷起，在寂静的浓雾的降临中，他们相爱，他们存在空间的一滴水中。然后，他们又拆开，过渡到时间那边、重新分开。在不远处，就像时间表达相同事物的歌曲，它表达了时间在永恒中的经验。欧的嘴唇总是轻轻嚅动着，那摩擦着、损耗着经验的痛苦的嘴唇，我多么想提醒乐的手稿要记录这些原始的恐怖，不能忽略一个老人在等待中的变得苍老的嘴唇。欧又张开了双唇，当我凝视那张低垂的脸，我感到老人肯定要向我讲述一点什么，他一半是树叶一半是海水的面庞进入了好多年前的语言。他回转身指了指疗养院后面的花岗岩石，那声音混合着没有任何障碍的回忆：“那一天阳光灿烂，我们游泳回来便藏在花岗岩石的下面度过了最初的一夜。”于是，我找到了一个男人回忆一个女人时的时间交叉点，那彤红的相遇之处是不是上帝制造人类时一种光荣的地点。艾略特又说“罪是必需的，但是，一切将会变好，还有所有的事情都将变好。如果再一次我想到这个地点。”
爱扩展到了欲望又从欲望归回到记忆的依恋深处。我轻声问欧：“你还记得她的声音吗？”“在潮汐中她的声音又都回来了，她开始时第一句话就组成了大海和潮汐.....”记忆，这是记忆的力量，一个男人继续跟随一个女人漫游的历史。有一天，当我能够活到老态龙钟，我将回溯那游离的，空旷而悠久的记忆。当时，我能保持老人这样持久不衰的对一个男人的眷恋吗？
乐在叫我，我听到了，他在另一片海湾中散步，我看到他唤我的手势。我比老人幸福得多一些，因为我的面前是一种被时间覆盖的景色，在这片海洋汇聚的地方，是要我一消失，乐就四处追踪，这松散的、不倦的游戏，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
告别老人的时候我有一种内疚，仿佛我体会到的幸福会让老人更加伤感。
在海湾结实的沙砾中，我放任自己的情绪，让乐像一个巨大的圆环紧紧地渴望得到我，而我也渴望得到他。
当我躺下去的时候，我看了看老人的方向，他象一团黑色的云彩，在过去的时光中飞翔。我希望乐用肉体让我先死去，不知道为了谁，我想死在这沙滩的摩擦声中，毫无动机的死去。
6
他们显然是在围着众多的画幅的城堡之中交媾的。这时，城市和夜已经安静，窗外的树叶沙沙沙。沙沙沙。顺次倾注于古老的吹拂方式，那一连脆的呻吟依次惊动着墙壁上的画，这些汇聚画家全部时间和结实的人生之旅的画，潜伏着春天和疾病的辛酸，这是长期绘画的辛酸；秋天的落叶总是被画家铺展得像一首悄吟的歌曲，风景中的落叶置放在暗黄的天际之中，偶尔有一双手在迎风飞舞，偶尔有一双眼睛不停止的逃遁；在冬天的弥漫中，画家的鲜血好多次喷溅在苍凉的冰川上，在它的雪花中游荡，或者坦露着内心的秘密，画家在冬天画布上的秘密是陷人睡梦的觉醒。他们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了无声无形的交媾，他们的双眼都没有看清楚对方在黑夜中的面孔，或者说根本看不到，仿佛是另-种语言在摊开他们的躯体，眼前是人类迷惘的升腾，画家在一片片交媾声的水浪中感到自己很快要死去，他在这种断裂的空旷中不知所措地任凭那温暖而柔软的身体在呼喊自己，每一次呼喊，他都感到一个事实，画家快要在这个黑夜中，在一场没有完成的交媾中死于肉体；死于一圈圈红色的灌木丛中盛开的花朵，死于另一次结合，在繁忙的、悲伤而辛酸的虚空中，那条没有语言的路上，画家意识到自己将死于一个故事的终结之处。
他们伸着闪亮的舌尖看着后半夜的极其短暂的黑暗，彼此都忘却了对方的存在。画家忘记了碰撞的肉体，他来到那间一年四季垂挂着厚重亚麻布大窗帘的房间，在这里他不需要阳光绘画，而是在阴郁的光线中想像事物重叠时的完整性。他光着上身坐在画架前，在黑暗的明锐刺激下的肉体似乎仍然在一种半睡眠状态，画家取下画笔刚刚捏在手心，画笔却在薄翼般浮现的线条中失手，那细微的感觉，画笔从他手中擦过去的那一秒钟，他感到一场濒临崩溃的时刻已经降临，就像他躺在那个纤细的女子身旁，从她的肉体中分裂出来时的感觉一模一样，画家在一段微闭双目的时间中察觉到自己正沿着一截更加寂寞的风景散步，他忘记了那个女人肉体的芬芳，那香气的缠绵曾经使画家倾听着泉水的充满变化的流滿。此时此刻，那个女子好像是虚构的一条河流，每一只飞舞的蝴蝶也是虚构的，随着他的想象飘逸走来的女子同他一起接近了那虚构中一种冰冷的飞翔的声音画家感到在另一个图案之中，先是那个女子死去，后来是自己死去的情景。是的，在完成了一次次欲望之后，在获得拯救之后，在一个下午或者晚上的重重波浪平息之后，画家要携带这个纤细的女子到同样持久的火焰中去，无声的坠落、再无限制的升起。
湾像一只小猫一样悄悄的来到画家鸣声的身旁，湾的呼吸似乎是最长的河流的源头，那晦涩的、明亮的吻使画家似乎在小时候爷爷带他去做祈祷的一座僻静的教堂里，他低下头吻着湾的脖颈，一遍遍地抚摸着湾躯体中央“花色正浓的芬芳、花事阑珊的芬芳"。这时候湾帮助他拾起地上的画笔，湾正襟危坐，他的画笔接触到了那新鲜的花，画家决心从湾的纤细开始，他要画好这个使他剧烈颤抖的女人。但是，他刚刚将一种明快的颜色涂在画布上时，眼前一阵昏厥，是一种无力反抗的昏厥，体内汹涌上来一股比火焰鲜艳得多的血液，还没等他抑制住，一口口鲜血已经像以往一样准确地喷溅在画布的中心，湾惊恐地看着那鲜血流淌、凝固，她的手指象无声的花瓣在悲伤的颤栗，她已经清醒地感到：画家的生命已经不能够沟通冰上、池上和沟上的尘埃；亦无力拨开树枝找到那未来的运动。湾小心地搀扶着画家来到阳光充足的另一间房子，画家的双眼静止不动，他看不见音符袅袅，看不见宽广的平台上，玫瑰的开放。湾的呼吸屏住了，她感到画家的双眼看到了一个墓志铭、一种精确的、恰到好处的出发之处。
湾的手臂此起彼伏地响着另一种来自上空的声音，把她和画家携带到上空去的感召的声音。湾回忆起小时候经常伫立戏游的山岗，在她十三岁时，那一年春天突然感受到小弟弟快死了，她发疯似地奔赴家中，弟弟已经被水淹死，湾的弟弟才8岁，他习惯到水里游泳，湾曾经无数次看着淹没过弟弟头颈的河水，她曾经悄悄地对自己说：说不定小弟弟有一天会死在这水里。小弟弟就掩盖在湾喜爱的那片山岗，弟弟死后，她几乎每天都要在山岗上，想无穷无尽的心事。后来，她看到了乐的身影，在去野玫瑰香气遍布的山岗，乐迎着湾少女时期的喷泉，迎着水流汨汨声而来。这是把她带走的第一个男人。湾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乐那富有健康和生命的肉体，接着是一片寂静。湾的手又小心地携带着画家回到画室，她拉开了所有的灯，房间里仍然是暗淡的。画家坐在椅子上，画家的头仰起，鸣声没有感受到湾的存在，这沉闷的空气使湾感到伤心。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画家再一次拿起画笔时仍然失败了。湾蜷缩在画框巨大的阴影中看到地上的鲜血。因为画家嘴里喷出的鲜血已经不能够直接喷到画布上，它的力量丧失了。画家的鲜血和生命均在失败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