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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很久了。这场久违的冬天才被显示出来,等到我拿着梳子站在窗前凝望冬天时,我的爱情终于失败了,到了结束的末期。整个冬天我都在火炉旁边取暖,不是睡思昏沉,就是梦境如烟,让一个自由人在白昼和夜晚的大部份漫游生活,到了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期待一些人、一个人如期而来,有的时候,在墙角的阴影中,像一匹倍受路程损伤的马,从我身边穿隙而过。一个新的、陌生的人到来,总是意味着我将重新开始。我站在窗前,我的手指猛然颤栗起来,这是一个永远难忘的情景,在一片宽阔的草坪上搁放着一具棺材,鲜红如血的棺材。什么人死了?是谁在今天早晨宣布离开人类的季节,很显然,无疑是一种古老的游戏方法中的一种梦境,无论谁在今天死去,都是现实的结局。我放下梳子,透过弥漫的雾霭仔细地,从容不迫地看着草坪上的棺材,没有一个人到草坪上去,确实没有一个人上去,等到中午,棺材消失了,被抬走了,我来到草坪,就在上午放棺材的那个位置准确地躺下去。草坪上的阳光温暖如喷射的火焰,这是一种驱逐古老的人类惊恐万分的,决定活下去的火焰。就是在那场爱情结束的第三天,我的家人固执地将我送到这家海边疗养院,他们在我的镜子和衣服中嗅到了我对灰尘和黑暗的疲倦,在我烧毁的大部份情书中,他们猜疑、揣度我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态度;然后他们拉着我的手,轻声说:休息一个季节吧!到那家最美的疗养院去,每天面对大海,面对早晨和黄昏。我接下去说:面对无边无际的海,面对无边无际的漫长的时间
草坪的另一边就是沙滩,沿着青灰色的沙滩走下去便是大海。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黄昏就独自来到海边,对于海水和沙滩,我比另外一些人更加热爱,不仅因为大海是猛烈而辽阔的,而是因为有的时候,更多的是这样一些时间,海水包含着我们的全部欣喜,也可能是全部悲伤。每次当我站在海边,我都喜欢悄悄的用一种十分秘密的扑克卜占我将发生的一切,而每一次纸牌上预告的命运不是阴郁的开始,就是像半夜的黑暗那样冗长的恐怖,这副古老的纸牌是一位我不知道姓名的人送我的,那很可能是一个潮湿不堪的雨季,我还是一位少女,在没有变化的那座小镇走来走去,撑着一把小巧的黑布雨伞,以后在不知不觉中我便有了这副纸牌,当这个陌生人领我走到一块湿漉的水泥地上教会我玩这副纸牌的秘密时,陌生人便离开了小镇。以后,我慢慢的学会在纸牌上看见游戏时的路径,还会看见某一位我熟悉的朋友遭受的厄运;看见我在爱情时的结局。但也有的时候纸牌破坏了我正在开始进行的一件事,为了避免它干预这个过程,我经常将纸牌置于一边,这样我可以毫无迟疑的去进人。来到海滨疗养院后,我那副神奇的纸牌一直藏在旅行包里,当我眺望大海,我相信海水将会给予我的默念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那默念首先是遥远的游戏,一副纸牌无法进人的游戏。游戏是命运的意思,试想,哪一种游戏不是展开了每个人的行为方式。傍晚,沿着草坪拐过小路,踏着朦朦胧胧的晚霞去散步的时候,我经常碰到疗养院的一些老人,他们面对一种接近晚钟的声音,除了无穷无尽的宁静之外,就是在衰竭的、老态龙钟的步履中脱离出来,他们的空虚蒙蔽缓缓消失在日暮之中,其中有一位老人引起我的注意,在一天的黄昏下,他白色的、十分柔软的睡衣一片片的连缀在夕阳的无限中,他经常身穿睡衣散步,看不清他的面庞。凭着直觉,我感到这是一位在青年时代非常英俊的男人;在中年时代浑身透出忧郁,沉默、经验和感伤的男人,在老年时代沉静如水,带着回忆和叙事的方式回首往事的,智慧而坦荡如天空的老人。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从他的步履中,看得出来,事实上也是如此,一阵阵史无前例的梦境,老年人的梦境向他袭来,他沿着黄昏的路径到沙滩上去看海上的潮汐,体会一生未完成的那些濒临的神秘,遥远的温暖……
他正是欧。“欧”是这个老人一生的名字。在此期间,我徜徉于他散步的路径,去他去过的地方,陪伴着老人的沉思、叹息度过了一天天的时间。直到有一天黄昏,我的开口说第一句话,因为那场巨大的、疯狂的潮汐着点将老人卷走,而老人竟然安详地坐在沙滩上,这时候,我便迎着潮汐走到了老人身边。
那时候我们俩都被潮汐的声音所包围了,一层层的潮汐追逐之下又重新回来,老人固执地坐在沙潮中,任潮水翻卷着诡秘的波浪涌向他,我看见潮水从老人的头上涌上去然后扑向沙滩,这是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层潮汐,接着沙滩归于平静。沉默,老人的沉默一定是经过漫长时间的训练的,有的时候,这种令人心醉的沉默会使我们想念在爱情的季节,一片绿色之中荡漾的最大幸福。我曾经无数次的回忆过对我产生了某种影响的那些男人,他们恍恍惚惚的游动在过去的时光中,我体会到他们留在我体内的一层层温暖,随着我们无止境的时间流逝,它有时候抽象得像黑暗中突然升起的音乐。隔了好多年我才知道那副纸牌的全部命运就在于它有时候睡着了;有时候醒来,阳光和黑暗交替笼罩万物。渐渐的,命运的场面一年年的变着,变幻着,横挡着的不是历史的移动,而是死亡,爱情也在死亡中诞生,消失。而这个老人嘴角的阴郁是如此冰冷,由于认识了他,通为那场潮汐使老人成为我的朋友,我就可以在白昼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白天,他身穿一套黑色的,十分厚重的服装。当白天降临时,老人便端着一杯水坐在草地的竹椅上,远远看上去,老人如纸筝般飘游在空气中,是一种黑色的,并不轻盈的物体。
我很想知道这个老人来自何处?就在这寂静的时间过渡中,另一个人也在观察着我,注意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经常站在悬挂着紫色风铃的树枝下仰头看着我不安的神色,透过阴凉的风,他有一天突然穿过夜色的忧虑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正行走在一排低矮的树林中,这是一片类似古典油画的树林,一片令人焦虑不安又充满着渴望的地方,他正站在前面的树枝中间,当时,我只是看到一个男人,一个无法分辨年龄和面貌的男人,日后我才知道这个男人的到来意味着一个世界全部被颠倒,因为他的降临,一些遥远的、模糊的东西开始在我体内游荡,像一条深色的灌木丛,或者像一条倾泻而下的大峡谷。他走向我,是因为他正在完成一个幻想中的手稿,他来疗养院的第二天刚好我也住进了这家疗养院。他告诉我,在潮湿的海风吹拂下,你一下子占据了整个沙滩。那一天刚好我准备从沙滩归回,我看到你,那么年轻,提着一只简易木箱在这片寂静的地方露面;我看到你点缀在阴暗的树枝下,你好像刚刚从一场命运中挣脱出来,满脸倦容。而我发现你的命运,另一场命运将重新在这里叙述。叙述者是我,我要在我的手稿中叙述你的行踪,但是,你别害怕,是的,你是不会害怕的。害怕的应该是我——叙述者。
我设想这个人的职业时总是浮想起在一条僻冷的小街上他的住宅区,那只是一座小楼,可以让时间倒叙、想像、纷乱、从而阻挡时间流逝的那间小屋。我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个人,当时,我跟他在一团团闪烁的阴影中幽居时,纸牌揭示了他的命运,在他刚刚跟踪一条已逝的河流时,疾病驻守在他目光所及的世界,他的河流中止了,停顿在一片三角区域。我阅读他的每一篇文字,通常情况下,那是在倾听他叙述这个世界时的声音,那次短暂的、回味无穷的幽居生活使我对他的怀念日益加升,过后,我将他散居在抽屉里、任何角落中的手稿收集在一起,一个博物馆的朋友说:这是一团团揉皱的河流,阴暗,弯曲的河流,它保存了一条河流进入长夜的童话。最后,这些手稿藏在博物馆的秘密仓库中。
而这个人也是手稿创造者,他要体现时间的绵延之光,还是记述时间的死亡呢?就在这时候,我发现我在凝视这个人时,由衷地对他产生了一种依恋之情。在苏醒的阳光照耀下,他眨着疲倦的双眼,看着那团活跃的火焰,突然移动起来,他脸上的线条仍在继续游荡,走到一条偏僻的小路上时,我让他慢慢的拥抱了我。这时候,我看见那个老人,孤独地行走在沙滩上,好多天过去了,由于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使我无法看到老人的行踪。他唯一的妨碍就是因为我们转移为拥抱,亲密的那种关系,也许是因为这些,我才会忘记那个老人的存在。他让我称他为乐,并且声明多少年来世界上熟悉他的人都这样称呼他。在暗红色的晚霞中,我第一次叫他乐。他很喜悦,说是要带我去海边踏浪,我看了看沙滩上老人的身影说,别去打扰那位老人。他对我点点头,随即又说:这是一位埋藏着无数记忆的老人。我告诉乐:海洋上也许曾经体现过他过去的时间,他太迷恋海水了。我从未看见一位老人守候着大海,像他那样痴迷,那样专心一致。乐走近我,启发我说:我看见过你的纸牌?我惊讶地问道:你是怎么看见的?来到这里后,我从未用纸牌揭示过命运。乐轻声说:在吹着风的夜里,我梦见过你身边的一副纸牌。请原谅,我没有能力阻止梦境,因为它的到来是突然的。我只是有一种感觉,你能用纸牌看见老人在沙滩和天空下的命运。
“命运"。我的双眼穿过暗红色的海岸线,一个老人的命运由我这副纸牌所传达出来。我的心陷在恐怖中,我对乐说:无论如何,在这里,我的双手不会去触动一张纸牌。乐告诉我,你安静些,我只是为那个老人担忧,因为他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