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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影清晰地在玻璃窗上晃动,外婆绣的窗帘不时地摩擦着我的脸庞,当它被风扬起来时我又怀想到昔日的景象。就在这时他的手伸过来,皮肤的余温使我陷进一条峡谷。他的手抚摸着我清凉而光滑的手指,我开始逐渐恢复了均匀的呼吸。“小菊,你还要住多久?”他终于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我告诉他这是我在小镇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上午我得离开小镇。我刚刚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就将我抱进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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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衣服已被全部解下,我赤着脚站在白色的瓷砖上面,温热的水散发的阵阵烟雾使我犹如站在一个被大雾弥漫的池塘中沐浴。品尼就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的身体既没有白昼黑夜的递嬗也没有现实存在的意义,他像我少女时看见的一样仅仅展现了一种健康的陷阱,他伸出手来环抱我的腰,如同抚摸其他男人一样我激动地伸出手指,只不过这个抚摸的对象是我用时间回忆的一种具体而抽象的事物。我发现他的身体巨大无边就像沉沉黑夜的蔓延,他骨胳间错落有序的凸起和凹下的地方,充满了溶解我、消除我、沉没我的一大串隐秘的信号。我无法具体地分辨这个男人是由什么构造的,他的胸和肩、手和足,他那引起我体内无数变化的、安顿我呼吸、死去的、粘满了深邃的丛林的地方,鼓足了我的勇气和力量,我被他紧抱着在水中沐浴,慢慢地他用香皂为我擦洗着身体,他的手触摸着我,仿佛在回荡着一阵阵忧郁的歌曲中为我来到尘世举行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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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个静悄悄的黑夜,他与我共同进人的沐浴,以及后来通过我们密布的血管汹涌奔流的一次激动人心的交媾。多年以后我带着可怕、迷惘、悲哀的心情离开我居住的那座有玫瑰的城市,这时候我已经是一位30多岁的妇女,我坐在一个火车站外的酒吧,此时我已经送走了我以往的全部生活,我的情人
-那个经常喜欢在深夜里唤醒我,讲述他自撰的故事的男人,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连他的一根细小的骨头都没有找到,这些沉闷的血在我的四肢中奔流着,我不得不离开那座城市,它飘荡着我们生活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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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的事件使我极其疲劳,喧嚣的火车站的声音和铁轨上隆隆的火车声一-一那些奔驰而过的时间令我疲劳。酒吧间里的另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陌生而隐秘,他们在尽可能地沉思、品尝、说话、回忆、等待之中度过着某一些时光。落地玻璃窗外,一条十分陌生的河水在不远处闪着柔和的光,几个人在河岸上拎着旅行包踅来踅去,我想起一些令我难忘的噱头和情景交融的时刻,那些活生生的语言曾经使我也嬉笑过-也曾经一度枕于淫逸之乐中忘乎所以。河岸上有一个人拎着一只精美的黑皮箱,他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后来他掐灭了烟头,径自奔往火车站。我抬起头来,这道河堤上河水的波纹使我又眷恋起那座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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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尖厉,越来越刺耳的来自火车铁轨上的声音席卷着这家酒吧,使我回忆起梦中的一个镜头。我曾经看见过一匹水晶似的马,在马的另一边却是绿茵茵的草地,我在草地的中间等待过品尼,毫无意义的声音已经全部丧失殆尽;在旁边的花园里品尼正在跟一位皮肤白净的女子交媾。那匹马,扬起水晶似的蹄子突然奔驰而去,它越过了草坪,越过了旁边的花园。我回忆起这个梦境的前前后后,将一个梦重新回忆到第三遍时,梦境已经没有了意义。我整个手臂都处于弯曲的状态,我睁大双眼,似乎在我体内有一种河水流动,我仿佛觉得,河水在朝着我的巢穴流过来。因此,我看过了世间的许多事物之后(它们包括:圆顶、斜塔、阳具、风中的一场骤雨...,这时我好像又一次赤着脚在品尼的怀抱沐浴,那座小镇的带有野草花香的浴室引起我神经受挫,使我越来越接近了言语、海滩、石头、空气和品尼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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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双眼睛正在对面凝视着我,这就是我在火车站碰到的一个男人。他寻找了我许久,从火车站出来之后我为了摆脱他,隐蔽在这个小小酒吧!然而,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坐在这间酒吧的角落,他的脸上有一种休憩、微笑和激情,这双眼睛将我带进无比温存的另一个天地中。他终于走上前来,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我依然拾起头看着窗外,我望着窗外延伸在这条河岸上的铁轨、道岔以及铁轨之间多少有些锈斑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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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知道我干吗要找到你,在火车上的走道里,当我看见你时,你的神情恍恍惚惚,你站在走道里,似乎精疲力尽的长久地听着火车轰鸣之后峡谷间河水的喧闹声;你的双肩麻木而充满希望的期待,你是一位陷于爱情中的患难妇女,后来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当我看到你的双眼时,你好像盯着车窗外厚厚的一堆生锈的东西发呆,又仿佛望着一种喷火口的强烈的火焰,那时,窗外积满了越来越大的雨珠,你用手不时擦着玻璃,好看清窗外的景物,但是水珠弯弯曲曲地慢慢地斜着往下流淌,你的面影就像一种透明的雕塑,又似一种无垠的冰川,我看到你的目光沿着雨水和玻璃外的景物在疯狂地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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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如说是疯狂的逃遁,我在逃遁一次没完没了的爱情的阴影,但是那一天,似乎全世界都在下雨,拼命地下雨,肆虐的雨丝掩盖着我逃跑的一条条路线,在看不见的高山上,雨点在回忆、飘落在一层层的树枝上,我希望逃过这些危险而又牢固的山脉。但是,我眼前展现着,张张复杂的经网和路线图,只有继续飞,继续顺着雨丝和候鸟的翅膀向南飞去,向着最南方的湖泊、草地、池塘以及淤泥和水藻的气味,向南飞去。”说到这里,我感觉到我的嘴唇已经发不出声音。他轻声说:“我的家就在不远处,去我那里吧!你可以洗一个热水澡,然后再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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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诱惑人的声音,我真的想站在浴室里,我想听到细密的雨丝般的水淋浴着我的身体,一盏温馨的灯光如同夜晚的梦的光焰小心而又亲切地抚摸着我的皮肤。那永远像春天般美妙的浴室,携带我进入深沉的梦乡。于是,我就这样跟随他来到了他的家。这是我看见过的最为优雅的房屋,它矗立在一片花园深处,如同鸟雀栖息的神圣的果园,我随同他通往一级级迷宫似的楼梯,古色古香的地毯、壁挂和家具跃人眼帘,墙壁上挂着一架十六世纪的古钟,它的声音就像催眠的音乐。他给我取来了雪白的浴巾,问我是先休息一会还是先去洗沐。我接过那块散发着清香的浴巾,告诉他我先去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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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在房屋的中央,占地面积有十二个平方,这是一间用翡翠色的大理石修建的房屋,一面类似舞蹈演员的练功室般宽大的镜子占据了四面墙壁,因而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到沐浴者自己的身体。我缓缦地脱着衣服,犹如在绿色的麦田上慢慢移动,我仔细地看着自己的身影,毫无目标的抚摸着镜子中的肉体形象,她似乎是我,又仿佛是另一个人,就像一种虚构的形象。仿佛是一种永不竭尽的记忆中的事物。与此同时,我站在浴缸里,我的身体,使我自己想起曾经代表一种象征一种东西,比如,鸟,受到挫伤的鸟或者是水中的失败的马。浴室中的水类似一种泉水,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仰起头吮啜,呼吸,后来发出一种微弱的吮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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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手在抚摸我,我感到自己似乎在灰蒙蒙的黎明邂逅了一只同样受到挫伤的小鸟,我紧紧偎依,我们的身体彼此相嵌着,我的乳房潮湿、发亮。就在那时,另一个身影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我终于睁开了双眼,我忿怒、沉闷的声音随同血液沸腾地奔向一面面镜子:我看到这个陌生的男人,他像亚当一样站在我身后,我朝相反方向奔去,每到一处都碰到一面镜子,像碰到一堵墙,一个不能逾越的障碍。我转过身想从他身边穿越而去,但他的怀抱同样是一面横隔的镜子,我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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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陌生的男人后来在很长时间中伴随着我,直到如今,我仍然呆在他的身边,同他共用一间浴室,共枕于一间卧室的黑夜。在我们共同的睡眠中,我似乎在一个山谷深邃,与世隔绝的地方。在我们心情感到分解的时候,我就坐在他那条面向南方的宽阔走廊。我独自坐在那里,有时候在那里独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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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到了品尼的那座房屋和楼梯上扶手的灰尘,我还梦到了他那间朴素的浴室。也许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时光在消逝,无穷无尽的消逝。我们的生命和我们的衰竭对我来说犹如一次更为隐秘的爱情的感受。在一个正午的阳光下,我读着母亲的来信,她告诉我品尼在一个奇怪的黎明失踪了。他的房屋挂满了蛛网,一场大风吹开了失散的窗帘,每天都可以看得见外婆绣制的那面窗帘,它像旧日子的忧伤,将其凝固、叙述、赞美或废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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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间我眺望着没有窗口和建筑的地方,“我开始隐约见到我的死亡的影子。”我无法在回忆中曲解、确定眺望中的距离和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