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1
书名:疯狂的石榴树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752字 发布时间:2024-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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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雨季的第十六个夏天的某一个晚上,我进入了十六岁。窗帘正被更换,一面褐红色的窗帘下面我焦急地坐在椅子上,这是我等待范畴中的一段最为记忆犹新的日子。也就是那一时期品尼出现在我清醒的幻觉中,他像一个虚幻的人一样使我感到惊诧。其实,品尼出现于一条河岸,我至今仍然无法具体地叙述一条河流的过程。阳光最明媚的季节,品尼和桑花在河里游泳之后来到岸上,在灼热的艳阳照耀下,我和我的同伴们从另外的一条小路放学回家。品尼是这座小镇上唯一的琴手,他会各种各样的乐器,他的职业则是中学老师。在以往的任何时间中,当我看见品尼同他的未婚妻桑花并肩散步或者出现在人群中时,我从未产生过虚弱的忧伤。时间是改变我们的有力武器,这要从我看见品尼裸露在阳光下的双肩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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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所有的人一样,人体给予我们最初的感官上的刺激犹如一种突然降临在眼前的风暴一样。品尼站在堤岸上穿衣服,现在他是穿着一条红色的泳裤,他的两肩的静止姿势是我欣赏到的各种姿势中最为美妙的一种。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回忆着人类诞生和创造这种体形的时刻
他健康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中,鉴定了一种时空不能抹杀的声音:人的身体是世间最为永恒的事物之一。一个少女眼中裸露的男性肩膀从其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完美的记忆。我记得那天的阳光从各种事物中向我直射过来,我微眯着双眼看到了这具让我神思恍惚的身体。这正是我认识品尼的开端,从那以后,这个我从头讲述的故事才通过这种美妙的开端,通过一些名字和梦想从遥远的,形成了经验和忧烦的记忆中开始叙述下去。
风吹走了我的草帽,我知道这是我抬起头来透过温馨的阳光看到那具雕像,准确地说是看到一个被众多的事物提炼的名字时风吹走了我头上浅黄色的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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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自己一生颇多变化的各种境况之中对于一个身影的想象是从品尼开始的。他喜欢散步,有时候独自一人,更多时间则是跟桑花。这个女性无疑是小镇最漂亮的女人。她那颀长的身材每当从大街小巷中穿行,总会使得小镇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议论纷纷,我惊骇地发现当她偶尔从我身边擦身而过去时,她身体的气味隐含着一种隐秘和器官的芬芳随风飘来。那时候,她目光中充满了两种东西:幸福,忧伤。我密切地注视着这个女人,当她出现在任何场景中,我总会从她的动作和目光中观察她与品尼的关系。我大体上观察到了她每星期天总要跟品尼沿着小镇上那条盘叠着古老花纹的石板小路散步。另外,每天的黄昏他们俩喜欢到小镇上那条垂荫密布的郊外小路上去度过闷热的时光。我曾经看到过他们俩在暮色之中频频接吻时的情景...时我就从他们不远处逃之天夭。当我坐在我卧室的窗下时,我感到我的血液增加了另外一种不能洗灌的忧伤。这是一种最困难而危险的感情一-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一位十六岁的少女观察着一对恋爱中的男女,他们的交往和关系使一个少女的内心置于一种隐约可辨的暗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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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次又一次地与他们俩邂逅,上帝知道我并不是想迫循他们,而上帝总是将我与他们俩人共同的身影联系在一起。我外婆死的时候正是那年夏末。我外婆是小镇上有名的绣花艺人,她的手工艺品出现在每一家婚姻生活的窗帷、枕头上,而且大都是提前订货。外婆临死前嘱托我将她卧室里那面已经绣制完工的窗帘和一对枕头交给桑花的时候,我才知道桑花快要嫁给品尼了。我对垂危的外婆点了点头后望着窗外树枝上浮动的一片树叶,也就是树叶吹落时,我的外婆轻松的仙逝了。外婆的葬礼很隆重,我看到了外婆在死后人们对于她的哀痛、怀念和祝愿。桑花与品尼出现在葬礼的人群中时我正怀想着外婆坐在院子里的几株竹影下绣花和身影。我的外婆裹着小脚,穿着旧式的绸衣,她的面孔总是那么慈祥又感伤,时常禁不住抬起头来看看流水般消逝的岁月的丝丝缕缕痕迹。
整个葬礼中品尼都挽着桑花的手臂,他也许在抚慰着桑花的悲切之情,也许在同桑花追忆我的外婆漫长的一生。就是在那时候,在那片山岗,我看到了一对伴侣携手相依的身影,他们俩使我对人生的种种悲哀得到了一种纯净的升华。我看着品尼高大的身影重新挽着桑花走在下山的路上,我的四周笼罩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寂静,在我们身后是那座墓地上鸣鸣吹拂的青草的气味,死者的离去与生者的区别,它难以表述,我悄悄咽下露水般冰冷的泪水,我真希望我尽快长大,这是一种最阴郁、最隐秘、最忧伤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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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葬礼过去后不久,我找到了桑花的住宅,将外婆为她绣的窗帘和枕头交给了她。这就是他们俩日后婚姻生活的巢穴。看起来,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新房已布置完毕。这幢由小镇上的民间艺人精心装饰过的房屋显得高雅而又古朴。桑花在那间温馨的客室里站起来迎接我时她穿着一件花布制作的睡衣一一这是一个午后,外面正下着一阵阵令人激动不安的细雨,我面对着桑花,小心地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她时转达了我外婆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件事。“哦,你外婆...."桑花让我坐下后打开那包东西,窗帘上铺开了一片天蓝色的花朵,花朵由红蓝两种色彩绣制,连缀成一种恰到好处的神秘的飘曳。桑花自言自语地说:“哦,真漂亮,太漂亮了。”她的语调倾泻着一种雨丝般缠绵的忧郁。我那时想:正是这个女人不停地与品尼窃窃私语,正是她用这张嘴诉说着、相伴着品尼在迷蒙的小镇上一直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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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铺开那对绣花枕头独个儿欣赏着外婆想象中的一对鸟儿飞翔时的天空时,我悄然离开了她的住宅。在楼下,那个身影向我走来,他正是品尼。他看了我一眼准备上楼,就在这时我听到桑花在叫我,我的雨伞留在了楼上。他轻轻说道:“你稍等一会儿,我为你去取伞。”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一种带有磁性的语体,它迅速渗透进我的内心,它不能转换成另一种语调,不能重复,不能由另一张嘴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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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拿着那把黑布小雨伞轻轻递给我时问询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接过了伞,便转过身进入了细雨之中?我撑着雨伞走在雨中,脚步越来越慢,我不知道向哪里走去,到底到哪里去。他的声音不可以继续深究,不能融进精美的细雨之中
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我,他的声音使我的心过分的显得阴郁。也就是这一天,母亲四处找我,当我在暮色中到达家时,母亲从细雨中高声告诉我:“小菊,你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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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那所外省的大学。这就是我要离开小镇,四处旋风而去的原因,这就是在无数年中,在某种意识清醒的支持下,我的少女时代的完成和对命运的游移不定的改变。当我已经由少女进人女人的时候,我重新回到了小镇。那时候我已经带着许多经验进入睡眠中的河流,带着疲惫进入了眺望和回忆的年龄。品尼只不过是随风飘散的一股气息,只不过是我少女时代一种汹涌激荡的波浪,它在潮汐过去之后缓慢地平静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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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小镇的第一件事便沿着那条河堤散步。朦胧的黄昏已经在看不见的道路之间楔入了一丝微弱的亮影,那便是我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像鸟翅一般收拢,又像鸟翅一样张开,四处寻找着在这黄昏的帷幕中我记忆中的地点,混沌难辨的事端,两岸的树叶沙沙作响,然后树叶纷纷坠地。这个季节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一秋天。我暗淡的阴影使河堤变得一片漆黑。我站在河堤上听风的声音;听见了两岸的草幔被风吹落成一股股绳子般扬起的旋律。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在散步,他正是品尼。我有了个幻觉,品尼已经很苍老了,他携带自己的轮廓,在独自散步。那么,他果真老了,还是像多年前一样年轻、英俊?这时候我便走了上去。我开始用我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告诉了他。我对他说:“你不记得我了,多少年前你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那就更不知道我的模样了,你还记得吗?你跟我唯一的一次说话,那是在你跟桑花快要结婚的那幢房子的楼下,我碰到了你。那座楼梯弯弯曲曲地延伸着,你将一把我忘了带的伞还给我,外面在下着细雨,雨丝就像一道道白色的曲线,我的空虚就是从那时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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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越过浓郁的黑暗,越过夜幕之中起伏不定、逐渐远离的、越来越静谧的河岸,像烟云一般突然凝固在我的耳畔:“你就是那位给桑花送绣花品来的小姑娘,我记得那道楼梯,我看见你时你就像一种苍白的镜子,你的面庞那么苍白,那么白。我从未在小镇上见过你,因为你的面孔那么苍白-..你好像带着许多心事进人了那个夏末最后一场细雨之中。后来我问桑花你是谁,桑花也说不清楚,她只告诉我,你的外婆非常了不起。再后来,桑花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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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第二次邂逅的时刻,天空像有一层层精细的薄纱,看不见的网络被裹紧,被包含在万物之中。在小镇的一条小巷,我看见他向我迎面走来,我走上前,那一瞬间没有任何东西束缚我,没有任何东西妨碍我通过弯弯曲曲的街道,尽管品尼在白昼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根本无法认出我就是多年前下楼梯的女孩。我可以肯定,倘若我走到他身边,他一定感到迷惑。大体上的情况就是这样,我终于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前去:“品尼。”我挡住了他的路,因为路面很窄。何况街道上的人很多,很多人上街购物都必须都过这条小巷。他手里夹着一根香烟,我叫他时,他猛然吸了一口烟,在烟雾中他抬起头来。他确实衰老了很多,透过手指间掩映的脸庞,在他吐出烟雾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这张脸保持着一种十分遥远的记忆,就像浣洗之后的湿润之物那样贴近我的皮肤,证明这个人的存在与我那段独立的记忆有关,证明我在过去和现在,以及不可知的未来都将这个人,这具有血有肉的躯体放在一种宽阔的空气中,使我呼吸,供我的呼吸通向那美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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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在向我讲述桑花的死亡。大约是他们婚姻生活的第三个春天,桑花患了顽症,仅仅是一夜之间,这个美丽的女人的面庞就像一场速疾的败叶一样四散而下。品尼到处寻医,有一段时间,从他们的住宅楼里不断地飘出一股股清香缭绕的草药气味。母亲有一天走过楼下时也嗅到了这味道。她扬起头来,看到外婆绣的那面窗帘被风高高扬起,母亲决定去看看这位病人膏肓的妇女。她随着恍惚而浓郁的中草药味徐徐敲开了门。桑花躺在床上,她似乎在沉睡,而且睡眠已经进人了深处。只有微弱的鼻息轻轻的嚅动着。火炉上的药罐里弥漫着母亲从未嗅过的那种神秘的味道。品尼站在房间里,他的心情已经受到了桑花顽症的影响,沉重的阴影使他的面目暗淡,犹如从黑暗中远道而来的异域之客,充满了困倦和游移不定的恐怖。母亲坐在桑花身边,她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在干燥、多雾的春天,母亲无力慰藉品尼的内心。于是,母亲悄然走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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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桑花自杀了,母亲目睹过许多意外事故,那些生命旺盛的人突然的猝死景象。但是桑花的死却使母亲骇然震惊。小镇上迅速流传着桑花自杀的种种原因。只有一点令母亲相信,桑花短暂的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完美,在她生前,她有种种嗜好,无论首饰还是衣物都要精心选择,而且她不允许自己的体味发出汗渍的一丝气息,每晚睡觉,她都要经过水里的沐浴,清洁身上在白昼时留下的风尘。这样的人必定选择死亡。一旦她躺下去,这个机智和忧郁的女人,她的目光早已经越过自己极度衰竭的身体看到了一堵堵被冷风吹拂的残垣断璧;看到了一道道河流中废弃的坞口中腐烂的树叶;看到了满目的黑暗里自己的肉体一层层的变成粉末的过程。因此,她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世界上变得面目全非,在她的肉体未蜕变之时,她主动地毁灭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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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又一个傍晚的时候,我敲开了品尼的门。他正坐在窗口看着暗淡的光芒。我的到来破坏了他的遐思。他是那样的安静,当他重新坐在窗口下时,这座房间沉人一种类似尘土的鲜红色的雾幔之中。倾诉的时刻已经到来。当我走向他,鼓起勇气前来敲门时,我就已经决定向这个人一点点的诉说我少女时代的小镇,宽阔而灼目的河流,潮湿而寒冷的长夜沉沉地覆盖着万物,我的少女时代渗透了我的全身。我同他坐在窗口,所有这些黄昏都将越来越变得漆黑;所有这些摇曳的秋枝和记忆,都将使我轻松地透过窗外,眺望到我少女时的影子。“哦,那条河流,你记得吗?那一年你刚游泳上岸。"首先得从这条河流讲起,越过这道障碍,然后我才会睁大双眼,仿佛把我自己带进那无比温存的另一个天地。隔着他恍惚的目光,我的诉说声时起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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