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同母亲站在一片树叶中间
我们去看那座山岗。母亲背着一个小巧的绿色竹篮,里面放满了许多精致的东西。它们将送给父亲的灵魂。昨天晚上我归回后,母亲确实坐在那棵橄榄树下默默地随手编织毛线,我迟疑着走到她身边时她像是从一场久远的回忆中出来,她身上梦游着一种命运般的秩序,时高时低的字母侵蚀着她睫毛的幽黑,由于我的到来母亲显示出明确的表情:疲惫的眼睛突然睁开,好像她一直在祷文中迈着脚步一步步趋近布满夜色的文字,那虔诚的脸庞仍然有皱痕轻轻的分享母亲某种凄凉的痛苦。我第一次发现母亲身上恶梦一般的美妙阴郁,寒冷。她步履艰难的每一步包括她自怨自艾的沉默都四处散落,就仿佛夏夜的雨水一滴又一商的迷住我们的内心一样,我在此时此刻意识到我是那么爱我母亲虔诚的脸庞。当那种沉默变得亲切渺茫起来,休憩和滚烫的泪水一起奴役了我的神经,我走近我的母亲对她说:“母亲,你肯定很怀念父亲。”我隐约看见母亲颤抖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她清静闲暇中达到的镇静:“广远,你父亲其实走得太早了。我应该告诉他一些事情,但我还没有告诉他,他就走了。”母亲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那种牢固的新奇而形成的秘密在母亲的脸上除了禁锢之外还有摧毁。
“广远,明天我们俩去你父亲的墓地上去看看。”
“你很想念父亲?”
“广远,你先去休息吧!我自己坐会儿。”
我就回到房间里在缓慢发展的忧郁中坐在我的床上隔着玻璃望着橄榄树下母亲暗淡的影子。在没有开灯的黑暗中,一个一个的错觉使我又回忆起那一望无际的麦田中那片母亲的呻吟以及在其中荡漾的许多关于母亲的故事。我屏息静听外面清凉的风声,在交相辉映的记忆里我在幻想在金色的尘埃中奔跑。我渐渐进入睡眠后在那苦涩的双唇之间我的幻想一定像母亲坐在橄榄树下身上斜坡的那片银色那样缥缈。直到母亲在凌晨喊醒我
“母亲,天亮了,是吗?”
母亲背着那只绿色的竹篮,我们往那片山岗走去。我们是如何走出小镇的我弄不清楚,也许是在太阳升起之前出门的,现在太阳刚刚倾注着广博的薄雾轻松地洒在我们头顶。
母亲的形象完全在她自己的范围中,她已忘记身边走着她——30多岁的儿子。她几乎是悄悄地走着,任意穿行在那些红色的斜坡和绿树中,她那莫名其妙的脚步变成一种幽灵似的声音。但每一步都掩盖着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全部的痛苦以及锐利的古老的祷文。
母亲身上的阳光使我感到漫长的黑暗已经潜伏在她身上。这仅仅是我的预感,一片白色的预感,我不知道这预感用在母亲身上适合不适合?当母亲用无限温情的手臂指着前面的小树林告诉我那就是父亲的墓地时我被母亲那种泰然自若、安详的柔美深深震撼了。
“你父亲就躺在那片树林里。”
母亲走在前面,我一步一步跟着她从威仪而明亮的阳光中走上去。
“你父亲就躺在那里。”
母亲指给我看一座漂亮而精致的墓。于是,顺着母亲的手臂我看到了银灰色的石头垒成的一个小小的墓辉煌地插人大地,插人天空。它经过雨水经过太阳的覆盖已经在它的中央长出了一片青青爽爽的野草,那片草透明纤细,便我宛如看到一根根的针沉重而忧伤的拒绝花朵、拒绝血红色的天空的注视。
母亲放下那个竹篮从里面取出一包包留有她痕迹的果实放在父亲的墓碑下面,然后,她点起一東墨蓝色的香草放在红色的尘埃中,她那祈祷般的手势攫取我的平稳使我突然心跳起来。刮起了风,那呼啸声是一种白色的皱纹从我身上一片片蜷来又消失又扑面而来
飞来一排排乌鸦扑动它们整齐的翅膀舒展着阴森而准确无误的黑翅膀进人我的声音中,这些乌鸦发出轰鸣企图驱赶我们这硕大无比的力量,心灵,这悲痛冷漠的人的弱点。我被这群乌鸦的翅膀完完全全诱惑,完完全全战胜,完完全全击败,在酷热植物茂密的山岗,这片树林,这片没有了心脏跳动的地方,我抑制不住身上顽固不化的悲哀。围绕这片林子,我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这时我听到了母亲的鸣咽声。我走到母亲身边坐在父亲的墓地。我看见母亲双手掩住面庞,母亲那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手缝渗人到手臂上,流到半死半活的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从我出生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的泪水在浓密的记忆里我根本没有看见过我母亲在我面前流过泪。
于是,我想让她继续流完那些泪水。
我站起来。我想让我的母亲单独呆一会儿,让她流完那些泪水。
“广远,回来。”
母亲的声音从未那么威严而射击着我的灵魂。
“广远,回来,到我的身边来。”
于是,我转回身,来到母亲身边,母亲仍然坐在那片草地上。
“广远,坐下来,我要告诉你父亲一些事情,我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
就这样我坐下来。
“实际上我这一生爱的唯一一个人就是你的父亲。你父亲年轻时英俊潇酒,就在你父亲同我举行婚礼的前一个晚上,我看见在一条小巷你父亲与他喜欢的一个女人告别的情景,那一夜,月光清凉,你父亲同那个女人走着。在这之前你父亲正跟这个女人相爱,我夺走了你的父亲,因为你父亲风流的个性,你就是在我们俩未婚前就怀孕的孩子,后来,我在那个夜晚看见了你父亲同那个情人在一起的情景,我忍受不了这种东西,我发誓要惩罚你的父亲。婚后不久我就同另外一些曾经喜欢过我的男人在一起,我要折磨你的父亲
母亲起伏的声音在山岗上回响。联系起那种遇远的沉沦,在母亲的声音中我悄悄站了起来。我想还是离开的好,让母亲的声音单独留给父亲。
夕阳下山的时刻,我回到了母亲身边,我们俩人从那片红色的山岗走下去时我告诉母亲:
“母亲,太阳该下山了。在这里看那座小镇真是十分美丽。我饿了。母亲。”
风流进我的衣袖,流到我的额前,一只鸟飞来了,那只蓝鸟又飞走了。
第十一夜:加入黑暗的秘诀
西影坐在我们家的橄榄树下等待平子。我觉得对于西影这个人物叙述得太少,我无法将少年时期的西影反映在这篇小说中。这样做是因为没有必要重复那么多历史,而没有必要重复的原因是我跟西影见面的机会太少,即使见面了我们也没有深入地谈些什么。现在,西影坐在母亲坐的竹椅上麻木地看着天空。
“你还没有看够这小镇的天空么?”我坐在西影的对面,看着西影悬挂在晚风中的头颅。
“我没有想过这问题。”
“你想永远留在这小镇。”
“我想是这么一回事。”
“我知道你的爷爷奶奶母亲父亲都消失在这座小镇,他们是使你生活在这座小镇的基础感情。但我不知道世界那么大你难道就不想出去,在另外的城市和小镇里写你的诗歌。”
“广远,我们家族遗留给我的那座小楼从本质上固定了我。它们比全世界的诱惑更加吸引着我。不对,不该这么讲,但我要怎样说清楚这件事,广远?”
“用不着说清楚它。”
“但我须找到一个理由让我活下去。”
“西影,你是不是拒绝着这座小镇。”
“我抗拒我的麻木和勇气。”
“你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弄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在这小镇活下去。”
“你想弄清楚这些道理?”
“广远,我将在这里写诗歌,养育儿子,相爱,并且做父亲。”
“但我相信我会很快死去。”
“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匹马么?”
“记得。”
“马的出现是一种失败的死的预兆。”
“这是你自己一个人的预兆,并不能代表什么。”
“我很绝望。”
“西影,你得挺住,因为平子需要你。”
“我总希望那匹马继续出现,哪怕是一个瞬间。”
“它不会出现了。”
“是的,它不会出现了。”
“平子要回来了。”
“我想也是。”
就这样,平子确实回来了。悠悠的夜色在垂死的天空下虚幻着我们的目光。
我们看见的一切是我们没有看见的一切,洋溢着我们体内散发的属于夜空的情绪在更大程度上属于我们深藏的秘密。我有些烦乱,平子一下子就看见了我身上一根一根颤动不安的骨头。
“哥哥,你什么时候走?”
“你说我该去哪里?”
“去外面。’
“到什么地方?”
仿佛没有语言可以表达了。我站起来,这种时候我习惯站起来。我站起来时想到今天母亲脸上的倦容,这才发觉从晚饭后一直没看到母亲,我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母亲躺在床上,母亲创造了一个奇迹。因为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在饭后就躺在床上的习惯。她没有开灯,整个房间一片漆黑。我推开门走到母亲身边坐在她床边,隔着漆黑慢慢渗人我眼睛的是母亲那深陷在漆黑中的眼睛。
“母亲,你不舒服?”
“广远,没什么,只不过有些累
“要我陪你么?”
“坐坐吧!’
“我把灯打开,行吗?”
“别开灯。就这样,我喜欢这样。”
“母亲,你声音沙哑,你哭了。”
我的手向着母亲的脸轻轻而去,那些冰冷的泪松散开来的泪闪着磷光弥漫着我的手,几乎是空空的,什么都是空空的,我抚摸到的泪水也是空空的,空空的空空的。
“母亲母亲
“广远,你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坐会儿吧!”
“平子回来了么?”
“她跟西影在橄榄树下。”
“她要嫁给西影,你知道吗?”
“我知道。”
“她嫁给他就好了。”
“她会嫁给他的。”
“广远,我想了好久,你还是走吧!”
“母亲。”
“我知道你会走的。”
“母亲。
“我可能也快走了。”
“母亲。”
“广远,我的心脏跳得太快了。我的心脏一直都不完整。我有一种很踏实的想法,我也快走了。”
“母亲。”
“你相信吗?”
“母亲。”
第十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昨天晚上我一直陪母亲,她非常累。最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离开她来到橄榄树下,平子跟西影也走了,一个无限的静夜有簌簌声响起催眠着我的任何一根神经。当我终于睡去时就进人了一个空前未有的梦境:我们家里突然来了许多人,父亲也来了,穿着很多的衣服,父亲走在那些人中。我见到父亲后他又跟我对话了:
“广远,你母亲要走了。”
“母亲要去哪里?”
“你不要问了!广远。”
“母亲是同你一起走么?”
“当然是我们俩一块走。”
“父亲-
“你母亲进人梦境了。”
“你是说母亲在做梦?”
“你母亲做完梦就走了。”
“我去看看她吧!”
“太晚了,广远。”
“你看见一只黑鸟了么?”
“看见了,广远?”
“父亲,这只黑鸟刚刚从我耳边飞过去。”
“你看见黑鸟了?”
“是的,我看见它了。’
“我要走了,儿子。”
“我们的话还没有结束呢。”
“你的母亲在外边等我。”
父亲就在人群中消失了。我们家的橄榄树上悬挂起一块白色的布,那只鸟又飞回来了。那只黑鸟飞在那棵橄榄树上不停地叫着什么。它身上的羽毛纷纷扬扬,每一片羽毛突然化为黑色的树叶在空中飞来飞去,渐渐的我家的院子上空全是一片片黑色的树叶,我伸出手想抓住一片树叶
等到我翻过身来的时候才发现太阳正在我的窗户上面升起。
“哥哥,快起来。”平子在外而敲门,平子从来不会这样敲门。这声音从门外传来像一股股凛冽的寒风表达着一种恐怖的东西。
我打开门平子跑进来抱住我的两肩,从她的呼吸声中我看到了一个情景。
“哥哥,母亲死了。’
母亲的身体已经清冷下去。她平静地躺在那张床上,面庞上仍然藏着那么多隐秘的心愿,我将手放在母亲的额头上,它的安宁使我的手禁不住飞翔起来,离开这片凄凉安宁的树叶离开这片缺少鸟鸣的世界,我的手飞了起来:我真正离开了这种潮湿枯萎的情景,穿过整片整片的墙壁,瞧着一群一群人的头发上阴沉的晦暗朝着那朵黄色的花蕾走去。我陷进那块石头中,避开了窗户上巨大的黑窟窿。朝着那个荒唐的屋顶走去
黑色的鸟一只接着一只卷在屋顶上空的阳光中,在黑鸟的翅膀下一群一群的人来了。我咬着冷冷的牙迎接着一片一片的布挂在屋檐挂在橄榄树上,这些白色的一片一片的布挂起了阳光悬挂起太阳的嗡鸣声以及纷扰的人群声音。母亲的死是一个奇怪的谜,她属于自然死亡,离遥远的疾病以及遥远的聒噪和痛苦的灾难都很远。是沉寂的墙壁挡住了一切。
母亲属于自然死亡,她想走了所以就走了。就是说母亲知道自己去的那个地方,它盘旋着风轻轻地吹拂着母亲的鼻息:我去了。母亲说,然后,她就走了。
当然,医生断定是死于心脏病。这是一个很熟悉母亲的大夫,他说母亲的心率太快,母亲实际上经常去医院看病。有可能是那天夜晚母亲很激动很平静,更有可能是母亲做了一个速度很快而情景又恐怖紧张的梦——梦将母亲带走了。
我相信母亲的死与她那天去父亲的墓地有关。我们家族的许多宿命充分显示出来:母亲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只有他们离开人世这个家才会兴旺起来。这是一句多年的话,但代表了母亲的宿命。
在这场丧事中,突然来了那么多人。使我奇怪的是有些人竟是从外地奔丧而来的,他们几乎都是男人跟母亲年龄一样,我从没有见过这些人。他们举着丧旗,头上扎着白色的带子,走在仪葬队伍的最前面。我相信这是母亲一生的情人们。
母亲的躯体从此栖居在父亲的身旁。几天前母亲曾经带领我来踏墓扫墓祭墓,时间太快了。我看着那群乌鸦从远方飞来,它们在母亲的新墓上铺盖着一层层黑色的羽毛。母亲的情人们是最后离开墓地的,同我们一样,他们离开时都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看那一群一群的黑鸟。我想起西影早年的一首诗歌:
这座时间和岁月的花园上空
忧伤富裕,凋零一只鸟一只黑鸟
为了不离开家所驻足的地方
再往前就是共同的命运
穿上黑得入迷的衣服去祈祷
学会在不期而遇的时间中祈祷
为了认准那确实是一场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