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紫红木箱子
舅舅来到鸣镇的那天,坡度正在河堤上看吴爷钓鱼,他远远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只皮箱从河堤那边的小路而来,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缓慢地来到河堤上,坡度一直目送着他的身形随同温暖的阳光消逝而去,他显然是从火车站而来,他似乎是一个外地人,连吴爷也不知道这个人,他仍然憋住气将垂杆抛在死气沉沉的水里。过了很久以后坡度回到家,发现那个外地人正跟母亲在院里聊天。母亲说这是你舅舅,你从未见过舅舅,你舅舅在一座城市里工作,舅舅来接你跟他走。坡度从母亲的话里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疑惑是缓慢到来的,开始时他坐在舅舅对面,舅舅用十分温暖的双眼看着他,然而他发现舅舅的眼神是尖锐的,舅舅的目光像一片闪电停留在他左眼上面,这就是说舅舅在盯着多少年前被紫藤花瓣覆盖的地方,舅舅一定在分析那块伤疤,在蒙蒙的空气中舅舅的双眼移动着像在坡度的心灵深处寻找那紫藤花隐秘的焦灼。男舅与坡度隔了好久才开始说话,舅舅说:坡度,我这次来鸣镇是要把你带出去。坡度一直在抗拒舅舅的这句话,他想,带出去是什么意思,我除了鸣镇这个地方能到哪里去,他的思绪横穿过舅舅的目光来到鸣镇的河堤上我能到哪里去呢?舅舅带我到哪里去呢?他勉强地抵制着让他的眼皮焦虑的这件事,舅舅满怀信心地说:坡度,抬起头来,你不知道舅舅生活的那座城市,那里有许多你不认识的东西。舅舅把目光伸向那片空间的厚墙:坡度,明天我们俩就离开鸣镇。
明天是什么时候,坡度那天夜晚站在自己的小屋,母亲在为他收拾行装,母亲将那只出嫁时带来的紫红色木箱提出来对坡度说:坡度,你今后的衣物就装在这箱子里面,夜风吹进屋,坡度听着母亲的细语,他感到那只箱子在同一瞬间将取替屋子里的灯光和带有紫藤花树的记忆,这箱子里的衣物代表那种别无依傍的另一个陌生之地。坡度点点头他似乎想把母亲说的话一句一句地吞进去,同时也想一遍又一遍地否定那些令坡度感到迷惘的声音。他站在窗前,母亲边收拾边说坡度,你不要难过,舅舅带你去主要是为你医病,你舅舅住在一座漂亮的大城市里,坡度,你还是头次去城市,舅舅带你去医病,听见我说话吗?坡度,等你病好之后舅舅就替你去找一份工作,然后你就住在城市里,坡度转过身来,他看到母亲看也不看自己,母亲的全部注意力在那堆衣物里面,坡度第一次感到母亲是那么细腻,母亲找出一根针正在帮助他把掉了的钮扣补上。
母亲将那只箱子放在墙边的椅子上说:坡度,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会唤醒你,你跟舅舅要去搭早途经过鸣镇的火车。母亲走后,坡度拎了拎那只木箱,他仿佛在暗中把握着一种无穷无尽的流淌的水中的泡沫和浪花,他似乎从一只箱子的重量中看到他必须途经的那些道路——永远付诸东流的那些看不到尽头的场景,它们亦或是欢乐的赌注,亦或是一种疲乏的努力。坡度拎着紫红木箱子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他拎着那只份量不重的木箱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一-构想了明天到来的时候,他将拎着箱子走在舅舅的后面,进人那条河堤的每条小路的脉络之中。坡度拎着那只箱子跟随着自己的影子行走了一圈又一圈,后来,他累了,虚幻的神秘为他提供了瞌睡,他没有上床,他坐在那只箱子上面,抱着手臂睡了一觉,母亲唤醒他的时候,他正在梦中牢牢地抓住那只紫红色边缘上搁着的一只木箱。
坡度站起来,在这一瞬间,他的梦醒了,他被内心那只箱子带着漫游的那场短促的梦回到了现实,舅舅说:这箱子太过时了,等到过些日子,我会给你换一只黑皮的箱子。坡度说:舅,你千万别这样想。舅舅诧异地看了坡度一眼,又说:主要在这里买不到好看的箱子,不然我会为你换一只。母亲说:这只箱子是有些时间了,是我出嫁的时候带来的。不过,我看坡度很喜欢它,就让坡度先用着这只箱子吧。坡度听完母亲的话,脸上出现了笑容,这笑容并不需要语言注释,它是镶嵌在坡度重新拎起那只红木箱子的霎那间突然而来的一道波纹。
他们出门时鸣镇刚刚从长夜中醒来,小镇的路上空无一人,通向火车站的路最初是经过河堤,舅舅和母亲走在前面,坡度拎着红木箱子走在后面。他还是头一次拎着一件东西,里面装满了时间,母亲把那只古旧的闹钟装在里面,母亲的行为在那年离开鸣镇的季节反复注重的便是帮助他——帮助坡度拎着那只箱子,带走全部的身体,包括他无所不在的病史,到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去。母亲走在儿子的前面,她决心将儿子让另一个人带走,她不时地回转身来看一眼儿子,看一眼儿子的右手拎着的那只紫红色木箱子,二十多年前,那只红木箱子里装满了她的首饰,时钟和衣物,二十多年后它换上了儿子的东西,并且由儿子亲自带走。母亲感到了身体中一种酸苦的,洋溢着时光递嬗,岁月轮转的流水的环绕,她对儿子说:坡度,拎着箱子,你感到累不累。坡度感到母亲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身边,他感觉到母亲正从一种变幻无常的思绪中回转身来,然而,他并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他手中的那只箱子在假设着另一个坡度的未来,坡度走到河堤上时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另一个影子,他就是那个伸出一只胳膊贴近那片紫红色边缘的青年,他现在一意孤行,满怀希望,他只知道,他目前跟着舅舅去鸣镇的火车站-一他们得等一小时,那辆抵达鸣镇的火车才会进站,中途停留10分钟。然后,他将拎着这只紫红木箱子,跟舅舅去那座城市。现在,坡度拎着箱子,眺望着堤岸外面的另一端,那是一片小树林,坡度可以看到事物和风景相互存在并且相互消亡的信号,坡度经过那群兔子游泳死亡时的地段时,禁不住一种伤心的回忆,他拎着红木箱子的手突然有些沉重,他将右手的箱子换到了左手上,在这期间,兔子的死亡便从缕缕的青烟中嘶鸣而逝了。坡度察觉到母亲不断地注意到自己,但是母亲没有扰乱坡度的注意力。
现在,只有一个人从容镇静地走在前面,他就是坡度的舅舅。
已经看得见那座小小的火车站了,坡度此刻面对着火车站上面镌刻的字帖:鸣镇火车站。舅舅轻声地自言自语:这是我看到的世间最为小型的火车站。母亲说:我嫁到这里时还没有火车站,我记得坡度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听见鸣镇的周围有火车的轰鸣,从那以后才有了火车站。坡度对火车站的认识是一本地图册,他在辍学的那段日子,膝头上经常摆着一本绘有世界各国的地图册,坡度经常沿着一条线到达一条著名的江河边,然后又逆流而上进人空旷的沙漠、平原。他沿着小路走,沿着铁轨来到标有陌生区域的地方,他还找到了鸣镇在地图上的位置。有一天上午,他独自行走到鸣镇火车站,他站在火车站的青草中,倾听着一列火车进站时的轰鸣声,然后没过几分钟,他就看到那列火车奔驰在鸣镇的丘陵地段上。火车轰鸣时的滚滚黑烟曾经使坡度被迫地接受一个事实:火车正到远方去,火车滑在地面上,它的速度就像面对着一个失去声音的逝者,他发现从那以后当他面对飘逝的树叶时就会想起火车的轰鸣声,他翻来覆去的一遍遍回忆他第一次看到的那列火车,挟裹着铁轨边金黄色的草叶滚滚而去。母亲和舅舅来到他的身边,母亲说,坡度,别怕,他还是没有听见母亲的声音,这是因为他听不懂母亲张开嘴时在说些什么。母亲又说:有舅舅在你身边你什么也不用害怕。坡度抓紧手中的那只紫红木箱子,那列火车已经进站了。母亲说:坡度,坡度,听你舅舅的话,母亲的声音终于被轰鸣声抛在后面。坡度将那只红木箱子放下,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