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史2
书名:疯狂的石榴树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386字 发布时间:2024-07-13

2.兔子的死亡
坡度在那一年被一层层的紫藤花树覆盖之后又过去了五年时光。在这转瞬即逝的五年里,他不时地听见母亲在叫唤自己:坡度,坡度,你愣在那里干什么。那只燕子早已被我抛在那片荒地上焚成了灰。坡度,坡度。母亲在那年夏天的午后从鸣镇的集市上回来,手里的竹箩里拎着一群刚出巢的兔子,对坡度说:挺好看的小白兔,你就养这群兔子吧!反正你整天没事干,整天在想那只死去的燕子,坡度,坡度,你就是因为那只燕子砸伤大脑的,你跟你父亲一样丧失了大脑,坡度,你瞧这些小白兔,你把它们养大吧!
坡度站在院子里听着母亲的声音,母亲正把那群小白兔往三层高高篱子里放,母亲一边逗着那群兔子一边对坡度说:坡度,你去河堤上割些青草来喂兔子,小兔子正饿着呢?坡度的母亲将镰刀递给坡度:知道割草的地方吗?在河堤岸边水草很茂密。坡度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出了门。他当然知道那片有水草的地方,他常常去河里游泳,在游泳的炎热下午他会遇到过去在学校里上学的同学,会遇上小娟跟他们一块游泳,小娟已经长大,她已经记不清楚那只身体受伤的燕子,小娟现在肩头梳着两根小辫,当她碰到坡度时便对他说:坡度,坡度,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你好像不认识我,是不是,坡度?小娟站在白云悠悠的云层下跟他说话,坡度笑笑,他望着小娟洁白而细长的脖颈,他好像看见那些紫藤花瓣撒下来,飘拂在小娟的头发和细长的脖颈上,他目送着小娟在一条小巷中消失而去。坡度站了很久。他想,关于那只燕子,那只身体受伤的燕子它是不是小娟交给我的。坡度低着头,从小巷的这一边又走到另一端,他走在鸣镇的大街上,路上的行人看见他后便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站在店门口或某一家堆放盐巴、红糖的铺台边,坡度的头有时候扬起来,他好像看不透前面的任何一堵墙璧,墙壁上贴满的那些布告、广告从他眼里进去,又从他眼里出来,那些人好像在议论自己,坡度想:我从来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一堆碰撞在一块的大蜘蛛。坡度感到他们的声音在织着很多很多的网。
现在,坡度手里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出现在河堤上。他坐在青草起伏的岸边,有湿漉漉的草棵触摸着他的脚踝,坡度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一种遍及体内的凉凉的愉快,就像流淌着一条碧绿的浅浅的河水,夏天就在那条浅绿色的河水里行走一样美妙怡人。坡度听见有人在叫唤自己,他抬起头来,是那位鸣镇唱京剧的吴爷,吴爷的肩上扛着一根垂钓渔具,吴爷来到坡度面前对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坡度。坡度看了看脚下的青草说我给兔子割青草,吴爷说,哎,坡度,你跟我去垂钓去吧!到下面的那片河堤上去,那里水深流急,大鱼就在水里面蹦跳,很好玩的,坡度。等到钓完鱼后你又来割青草怎么样?坡度跟着吴爷走在河堤上,他手里仍然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夏日的阳光金灿灿地照耀着岸上,吴爷的垂钓鱼具在阳光中微微地前后摇摆。
坡度想:吴爷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只在鸣镇的露天剧场下看过他穿着龙袍在急速的光影里跑来追去,嘴里朗朗上口。坡度又想:还不止吴爷一人知道我叫坡度,很多人都在很远的地方叫唤道:坡度,你在那里找什么?通常这种情况下,都是他低着头,缓慢地出现在鸣镇的电影院门口,他喜欢在电影院门口遇来遇去,脚尖有时还漫不经意地砸着地上的一个空啤酒瓶或者果核等等,遇见他的人就问坡度你在找什么?他没有回答却感到诧异,世间的人怎么有这种心理,他们以为我在找什么,实际上我低头走路是在踢响一个空瓶子,瓶子滚在地面上环绕一圈又停去,这是一个虚空,坡度想:那是一个很大的虚空,是一个秘密的陷阱罢了。他又一次对自己自言自语:那么多人知道我,我并不认识他们。吴爷带着坡度到达了他垂钓的地方,吴爷将垂具卸下来后又将肩后的草帽戴在头上,他看了看坡度,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正站在堤岸的边缘,他正观看着那湍急的密流滚滚而下,他的双眼像往日那样一意孤行地看着略带弧红的波浪的曲线。吴爷摘下草帽对坡度说过来,坡度,日头够毒的,你把我的草帽戴上。坡度没有听见吴爷的声音,他已经发现了一条蓝色的鱼正在被滚滚流水载人一块大石头下,他说:吴爷,快把你的垂具拋下去,我已经看见大鱼了。吴爷说:我知道,但必须慢慢地来,你坐在我的身边来,戴上我的帽子,坡度来到吴爷身边,吴爷将帽子递给他。坡度坐在吴爷旁边的石堤上。太阳热烈地将火焰覆盖着他们的面孔,他们嗅得见岸上那些果园里芬芳袭人的香气以及潮湿的地热气息。吴爷看着垂直在水中的渔杆,他就像默默地守候着一场梦境中降临的凉爽的大雨到来,坡度戴着吴爷的那顶金黄色草帽,他想:鱼怎么还没有上来,鱼在水里的姿势一定狡猾过人,坡度此时此刻想象着一条水中的鱼,他对吴爷说我去水中看看鱼有没有在垂具周围。吴爷嘘了一声说傻孩子,你不能下水,这就叫做垂钓者,意思就是坐在岸上,放长线,钓大鱼,这是垂钓者的乐趣,等待一条鱼上岸。坡度又说:太慢了,吴爷,我们等了半天还没有钓到一条鱼,吴爷说:办事情要有耐心,再说,你这阵没有什么事。坡度说:我母亲等我割青草回去喂兔子。吴爷说:哎,钓到了,钓到了,好沉的鱼,坡度说:快把它拉上来,准是我看到的那条大鱼,快一些吴爷。坡度的声音一遍一遍加大,吴爷的面庞突然不悦,他沮丧地说:你把那条鱼吓跑了,坡度。
坡度站起来他觉得吴爷的说法是错误的,鱼怎么会在水中听得到他的声音呢?他觉得昊爷是一个怪诞的人。他想:我得离开吴爷,离开这个唱京剧的老人,我置身于一个无法告诉吴爷的世界,而他面临的世界就像一幕京剧一样荒诞无比。坡度将草帽取下来放在吴爷的身边悄然走了。吴爷并不知道他走,吴爷正沉浸在那条鱼的快乐中。坡度拎着那把锃亮的镰刀,河堤的小路笔直得像一条直线,热风向他吹来,他觉得有些饿,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在河堤岸上弯下身割了一捆青草抱在手中,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看到长堤上有一堆花布衣裳,他想,是谁在下面游泳呢?这么大的湍急的流水是谁在水里游泳。他伫立在水边看了许久许久却没有一个人。坡度开始脱衣服,一个可怕的现实突然在坡度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脱去衣服跃人水中,坡度喜欢在水中畅游,还是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坡度寻找的那个目标上面,坡度现在在水中寻找一个人,他很清楚这个人遇上了麻烦,一种水中的麻烦一与湍急的河水密不可分,他进入水中通过手的触摸寻找一种可以感知的体温,一种体温的不绝的余音,渐渐地他在水中看到了一具柔软的身体,那身体被一堆绿色的水草纠缠不息,他看到那身体在水草中柔软的失去了力量和声音,那身体宛如记忆中那些飘拂在额前的浅紫色的花瓣,柔软而透明的花瓣在水草中飘拂在水中的泡沫之中,坡度的手臂奋力地抓住那些交错在一起的水草,还有交错在水草之中娇嫩柔软的肉体,他想一定要尽快把那柔软的身体从水草中拉出来,拉出来,一定要把那柔软的身体从飘拂着浅紫色花瓣的水面上拉起来。把那柔软的身体从水中惊慌、迷惘的激流中送到岸上去。坡度此刻用尽一生的力量抓住那水中的手臂,现在他托着那身体脱离了一堆纠缠着厚厚的迷惘和灾难的水草,他托着她柔软的身体向岸上游去。
此刻他放下那柔软的身体,面对着那少女的面庞,面对着那少女洁白的肌肤和鲜红的指纹,他就像面对着多年以前那个夜晚怀抱在手中的那只受伤的燕子。小娟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岸上,她躺在层层叠叠的沙砾上阳光照耀着肌肤,小娟不知道是坡度救了自己,坡度在小娟昏迷中便悄然离去了,但是他忘记了那堆给兔子吃的青草,忘记了拎走那把铿亮的镰刀,他跑得那么快,他要快快离开那个给他一只受伤的燕子的少女,他要尽快离开那紫藤树摇曳下来的纷纷扬扬的花瓣。
少女小娟坐在河岸上,她在等候一个人回来,如果谁来取走镰刀抱走青草,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把她救上岸来的人。小娟坐在岸上,她不明白那个救她上岸的人为什么要逃离她?太阳晒干了她的长发,她看见吴爷拎着一条鱼出现在堤岸,她问吴爷有没有看见一个割青草的人,吴爷眯着双眼想了半天告诉她:你是说坡度吧,他今天出来给兔子割青草,少女小娟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又在堤岸上坐了许久,于是,这桩事便永久地占据着少女小娟的一个秘密,她没有将秘密告诉给任何一个人
坡度在那年夏季的时光里跟兔子为伴,他经常将一群兔子放出来,让它们在院子里奔跑,坡度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把青草,夏季的雷雨不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母亲从父亲居住的后院返回前院对坡度说:你父亲不行了,坡度。母亲说完便出门去了。坡度听不懂母亲在说些什么?他将兔子带到后院里,兔子来到后院后更加奔跳不已,因为后院里长满了青草,坡度站在父亲的窗口,他看到父亲的双手正在抚摸着自己的生殖器,那是一具松散的器官,坡度感到父亲的下身就像一具枯干的木乃伊。
他回到兔子们中间,带着兔子回到了前院,母亲又回来了,母亲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母亲轻声对坡度说:坡度,你带兔子去河岸上跑跑,兔子一定喜欢吃河堤上的青草。坡度感到母亲的声音是这么悦耳,他把手放在嘴里发出一种特殊的口哨声之后,院子里的兔子全都奔跑到他身边,坡度走在前面,一群兔子跟在他后面,他们就这样出了门,他带着兔子来到河岸上,来到绿草茵茵的草地,白色的兔子跑在草地上,它们忧伤地奔跑着,坡度抱起一只兔子,他想兔子跑得那样快,在水中它们一定会伏在水面上奔跑,兔子的身体是他见过的最为轻盈的身体。坡度想,我要让它们在水中自由的奔跑。坡度边想边走,他将手中的那只兔子抱在手上又放下去,他开始脱衣服,他跃人水中后发出一阵口哨,兔子们奔跑着来到水边,坡度自言自语道过来,过来,我现在带你们去水中奔跑,到水面上奔跑去。
坡度将兔子们放在水中,当他放完最后一只兔子时,坡度站在水中想:那群轻盈的兔子它们现在到哪里去了。坡度开始钻人水中,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一只兔子,他游到一片坞角边上,他看到了几十只兔子被冲到坞角边上,兔子们躺在腐烂的树叶和水草之中,就像他看到了一场场冰冷的死亡。坡度将兔子拎着埋在堤岸的青草下面,他坐在草地上然后躺下去,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躺下的地方就像一片映照着全部事物的水面。黄昏降临,他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回到家,母亲对他说坡度,你把兔子放哪里去了。坡度说:兔子在水面上奔逃时死了,我将它们埋在了河堤岸上的青草滩上。坡度说完又对母亲说兔子全死了。母亲来到坡度的面前,她摸了一下坡度的耳朵说:坡度,你真的把那群兔子养死了。坡度坐在椅子上,他现在似乎有意拒绝母亲对他说话,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环绕着鸣镇的某一块盘曲的石头旋转,那些湿润的花朵攀延在他的脚下,每一片都是浅紫色的花蕊,母亲拿了一些绣花线出来,搬了个小凳坐在墙头绕线,五颜六色的花线布满在母亲的膝头,坡度拾起手来,他嗅到自己身上有一种异味升起,坡度想:这是兔子味,它从空间空洞的某一个地方散发出去,从坡度少年的身体中上升,坡度的心中填满了一只又一只兔子的形状,他似乎重又看见兔子在院子里蹦窜的情景,他想我真不知道它们会死,它们的身体那么轻,那么轻,我怎么知道兔子会死在水面上。他想着紧抱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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