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下决心呆在房间里阅读父亲的诗。我要继续听他的声音在微暗的炉火中升起。然而那个给我钥匙的人是我的父吗？我记不清他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悄悄说：原谅我！父亲。你要原谅我——父亲。我需要叙述的是在我阅读一页页父亲的诗句时并非是我独自从黄昏到夜晚，多拂晓到午后。这个时候我的朋友已经多起来——他们大都是在我阅读诗时到来的，那时我已经疲倦。我有顺应自然的能力，因此我能放下父亲的诗同朋友们聊天、畅饮美酒。我的小说不能包容那么多人，否则我会写下他们。但我们面对一些命运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在净化天堂和地狱的同时人的整个线索都是在独自私语。包括父亲这样的声音：
葬礼是应该从门出去的
否则活下来的丁香和人都受不住刺激
那株小草和花朵会同样的脆弱
合拢起来，靠在碎石和初雪之中
葬礼必须在拂晓出门
经过喧哗已久的苹果园
经过晚祷者的习惯已久的寒冷
经过了熄灭了金黄色的麦穗
这些暗泣的人们袖中的花朵
这些早逝的庄稼和他们满意的星星
都关注着一场葬礼
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碰到的也是这么少
在葬礼的音乐中，春祭更加使人难忘
春祭的死筒直让人昼夜冰凉
我看见雪白的石头上飞来飞去的鸟，每一只都不知去向
一群一群绕着葬礼的步伐进行
葬礼终于到了尽头，到了尽头
人们已经疯狂的欢乐起来
舞蹈是最精华的一种节奏
一些舞者们疯狂起来后就完成了葬礼
父亲那个时代给予父的是轮流不断的瘟疫。即使这样他同母亲的情感仍然击败了每年的瘟疫细胞，在他们的内心深处真心诚意地回荡着比瘟疫上空飘着的彩虹更加美丽的愿望。他们离开城堡去了一个车站又进人一个站台。当他们履行着像眼底的情感那样温馨的计划时，曾经目睹过许多亲人和孩子以及老年人的逝去。葬礼在他们的世界是深沉的，甚至是心灵中最痛苦不堪的事实。母亲紧跟着父的身影在宽阔的长方形广场漫步时，蝴蝶比人群还要多，并且轻盈。这些从山谷中飞到城堡和城市的蝴蝶也跟随着葬礼的队伍飞翔。他们逐渐意识到有一天他们自己也将衰老，告别人世，有一天母亲对父亲说：我想在我还有梦想的时候生下一个孩子。父亲没有同意母亲的想法，他有充分的理由说明自己：你不害怕在窗前甚至在呼吸中飘着的瘟疫吗？不能放弃我们的责任。不能将孩子放在葬礼的队伍后面，不，我绝对不能听到孩子的哭声与葬礼的哭声交融在一起。我母亲执拗的说：我也决不会放弃一个女人的愿望。你看着吧！会有的！我会生下一个孩子。我肯定会生下一个孩子。父亲凝望着母亲从丁香树的阴影中走过来，他高声提醒母亲：你不能这样疯狂。
读到这里时我合上信札。我悄悄地找到一根圆柱，怀抱着它，热泪同圆柱上的冰雪一起溶化时我知道这递嬗着茫茫季节和年华的世界又该改变模样了。
是的。然而我还害怕什么呢？我到底害怕什么？是父亲和母亲的故事让我害怕了还是眼前的人群让我悸动？
每到这时，我就想象着那个不存在的吹笛人。我曾经努力过，想在梦中见到这个吹笛人，好像在一场梦中我听到过他的笛声。浓厚的烟雾四处弥漫，河流滚滚，这是一个比圣诞夜更加欢快的节日，我与烟雨在呛人的雾中随着河流的涛声走到一个地方：笛声就是在那时从我的长发上轻轻流进衣袖的。
烟雨，你听到笛声了吗？
小女人，这不是笛声。
那会是什么？
是水声。
不是。
是风。
不是。
是声音。
我想了很久。包括密子的声音和父亲母亲的声音。我回过头告诉烟雨：你说对了，是声音。我向自己宣布：笛声是没有的。吹笛人是不存在的。
9
可悲的是我愤怒起来了。我将这种混沌的情绪倾泻在烟雨身上。我砸碎了所有的杯子——就是往常盛着酒精在昔日的旧友们中间传来传去的玲珑酒怀。那个下午是我的精神浮躁万分的时刻。屋子里堆满了碎片、书籍，纸片。烟雨抱着双臂站在墙角，他看着我做完这一切之后走过来。最可悲的是我又冲进了卫生间用冷水淋浴。等到我从冷水里晃晃悠悠出来时，烟雨站在那些碎片中低声说：菲非。明天我就三十了。我的父亲就是在三十岁失明的。你冷吗？走过来，我们坐在火炉边。我都忽略这个问题了。是刚才。就是刚才。我的双眼盯着这些碎片时仿佛针穿扎在眼里一样。我想起了敲钟人父亲。你知道他失明之后就离家流浪去了。他喜欢城堡——我听说他的名字随着平原上的城堡漫游。我想找到父亲，可是，我有一种预感。烟雨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听他说下去。在碎片里我打开了窗户。我站在窗前。我没有听清楚烟雨在讲述什么？我的伤感是那么严重，我不可能再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直到后来，当我面临着炎热的夏季看着烟雨失明的双眼时，我的全部伤感才回忆和湿润起来：可悲的是烟雨和我都在这个系列的遗传空气中怀着另一种憧憬对另一个季节和理想的渴望——进入我们自己为我们提供的梦幻和绚丽之中。只是，那一天我走近烟雨的身边停留片刻之后，他那呆滞在空空的屋顶中的眼睛无论如何都盘踞在我的脑海中。
菲菲，你知道了吗？父亲的遗传因素扩大了。
我根本没有时间理解他的语言就被他那忧郁强悍的目光监视在轻轻摇曳的滚烫泪水中，我知道，那时候烟雨还没有在这个荒谬的事实中超越的勇气，他的故作镇静只是欺骗自己同时也欺骗我的目光。我还知道一条原则：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女人。
10
密子是不知道这一切的。从尘埃上正吹拂着高高的白塔和紫色的前景。那座小城变成什么样了？密子被他的父母埋葬在什么样的墓地上？这浪费着人的幸福和乐园的是谁？是什么东西毫无意义变得毫无结果？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用一种超出我地位的能力作了一次回忆，坐了十多天的车，穿过高低不平的山岭时我才知道我最初是在南方长大的。我和密子都是在南方的大峡谷中开始少年的命运的。但是，我怎么去见某个殉道者的家乡-这小小的具体、这个小小的认识窒息了我。我想，生活肯定是这样的，生活肯定需要对活下去的人有许多种惩罚，要不就是温存，要不就是残忍。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却没有进人城镇去而直接在南方锈迹斑斑的石头上遐想了一个中午。我想没有必要返回那座四处是墙壁，远处是山冈的城镇去了。猛然间我拿定主意要到那片好几百里漫长的墓地上去——这才是我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墓地——我将误入它的位置中心了。
墓地，从梦境的整体意义上来说是天堂或者接近天堂的地方，也是天使翩翩舞动手臂的好地方。但从现实的意义上来说：基地意味着死者归去的出口和人口之地，墓地对于顶着群星虚度时光的人们是歌颂无法怀抱的一个去处。我在墓地遇上了一场小小的麻烦。突然降临的暴风雨使我被基地上那些寂静笼罩的坟场吓坏了。我在大雨中跑下了山冈——没能有勇气去接近那片虚幻。
密子是太远了。我不能到他人睡的地方去。这是生命的迹象安排好了的缘故。有时，密子仿佛就在我身边，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死者，我将许多人的死全都归纳起来，交给这唯一的死者，因为他死得太早了。如果他在他现在冥睡的草地上看到我这样失望的坐在台灯和蜡烛下；如果他看到我的手能划燃火柴——那会是一种怎么样的震动。我是说，对他的长久休息他会不会厌倦。
密子，告诉我怎么办？
一方面我在想起那紊乱记忆中一条漫长的山冈上，麦穗、三叶草、栅栏和高悬的太阳照耀下的那棵树；另一方面我的眼前是城堡、黑黢黢的墙和敲钟人的目光；还有从碎屑中飞满各种窗帘的启示以及被废弃的感觉。最不能欺骗和麻醉的是烟雨，有一天我们俩散步时我放开他的手臂他差点走向一个积满水洼的深坑里去......
密子，他是不存在了。
我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但这一切却阻止不了我去回忆。在我上楼的时刻，有一个人正在楼梯口等我，他是我新认识的医生沧桑。完全是在偶然的地方一一我和一
烟雨散步时他注意到了我，第二天便聪明地找到我的住宅。现在正是那个第二天。他那英俊的脸庞掠过一丝微笑，是我几年从未见到过的微笑。“菲菲，你瞧，我找到你了。”
感谢上帝。我告诉了他这句抑压在肉体深处的话语后又脱口而出：你的运气不错。
是的。我希望眼前这个人将我带到另一个地方去。没有墓地、城堡、家园、火焰和爱情。我从来没发现另外一条道路一一这是我异化、可悲的原因之一。
菲非，你的朋友是我见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你是说烟雨，就是同我散步的烟雨。
他随我上楼去的脚步听起来置身在另一个世界，使我回到房间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菲菲。有一件事我想帮助你。你知道我是眼科医生。
11
怀着去医治一个盲人的心情，沧桑走进我的生活中来。为了成就这一切，沧桑抓紧时间研究医治遗传失明者的书籍。我们走遍城市的所有眼科医生的家和借鉴了许多技术性的东西。这种实际的愿望使我对城堡和吹笛人的梦想逐渐淡漠下去，每当我有一个梦幻的字眼闪烁而出的时刻我碰到的是沧桑的眼睛，明锐，凝聚在严肃的使命之中，天啊，他怎么能那样集中精力日日夜夜控制他的世界，而外面是奔驰的日月星辰，同他的研究室接壤的是音乐学院的围墙，每夜从紫色的迷雾中吹来的是各种乐曲的声音。有一次，沧桑查阅一份资料，我对他说这是音乐声，是巴赫的著名交响曲《耶稣，欢乐的愿望》....在这遥远的国家里我仿佛看到了大教堂柱廊边的彩色飘带。就像我的父和母居住过的城堡一样，当寒冷的细雨覆盖着他们的城堡时父和母就彼此提醒说要留神些！要留神些！瘟疫又在弥漫了。父将一双手掌放在母的肩膀上，他们确信他们又该出发了，到远方灼热的天空下去旅行。
菲菲，帮助我将这段文字抄录下来。
沧桑递给我一本书，这是一本黑色封面的很古怪的书，甚至可以想象是从另一个星球上弄来的。上面却是汉字，我记下了这段文字：遗传将每种因素传递下去时，世界又重新被推翻了。比如眼睛，失明的长者将失明的眼睛遗传下去，接受这种遗传的是他们的亲属。但并不是每一亲属都有接受遗传的可能性。他们是这样一些人，从他们的前辈那里得到了一种戒律，就像震撼整个灵魂的音乐一样神秘、秩序井然。通常，接受遗传的人是纯粹的梦游者。他们从前人那里看见的黑暗将由他们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眼睛是最为前程远大的象征，失明者没有其他的道路可选择，只好通过失明转变方向。但最糟的是这样的人是非常顽固的人，就是说他们的疾病非常严重，只有在他们的梦幻被破坏或者建立起来的时候，科学和感情才能治愈。所以，对遗传下来的疾病，我们几乎无能为力，但有勇气的人不妨用智慧试一试。
你想试一试，沧桑。
那首《耶稣，欢乐的祈祷》又再一次重奏了。我来到窗前：我看到了那个最熟悉的人在大街上艰难地行走。他那蓝色的拐杖试探着路。他去哪里？去哪里？我的呼吸就像令人苦闷的季节一样顿时紧张起来。晨雾飘流，更像舒缓的乐曲一样涌动升腾。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用拐杖探测着苍茫的路线。从这个窗口看下去，他像一个点。这个点是那样无法掩盖它的美好屈服和肉体的痛苦。我透过人群看着他形成一个点抗议着太阳下的城市，他去哪里？他独自一人去哪里？音乐学院的乐曲像藤蔓延下去。倘若我不看到这个情景，那又会怎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