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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滨,一切游泳都为夏季带来了欢快和节奏。三天的度假包含着海水浴和沙滩上的散步。那是极其炎热的一个中午,我了解如果沿着海岸线走上一圈会发现渔村和渔网,或者会发现生活在海边的人美丽的生活方式。当我知道了这一切便开始上路了——我在行走了三百米之后发现了一把白色的椅子。一个男子戴着墨镜坐在椅上跳望海洋的姿势使我充满了对海水和沙滩的热爱。他就是烟雨一一现在我们漫步在这座城市的郊外。
关于海宾和城市是怎样接近的?我们又是如何认识到形影不离的?这不是一座城市和一个海滨就能解释和完成的问题。与其说它是一种情感不如说它是人的一种极限。沙滩是有限度的,当我站在烟雨身后问他前面的路线时,烟雨眼里极度的冷漠使海水变灰了…有一天我两次来到海边时海水吹拂着烟雨的头发和衣袖,他仍然坐在椅上独自跳望海洋…因为海洋是纯净的,我们了解和认识对方的态度也必然是纯净的。在其中如果有任何一方被岛屿和礁石所笼罩都是后来的天气造成的结果。在海边最清新的语言将诞生在起伏的法则里面,烟雨问我:你有没有勇气同我到前面那座岛屿上去?
乘船去,还是?
当然不是乘船,是游过去。知道么?你知道么?烟雨的面孔确切无疑地建设着一块空白、一种谋杀、一束光。我知道,烟雨属于自由和呼吸的男人,在被敞开的大门中他只允许自己去征服和奴役,而不许别人的沉重将他抛人深渊。我们游到岛屿的时候天失去了色彩,在途中有好多次我都几乎被海水淹没击败在汪洋之中,然而,烟雨的手臂又重新托起了我,仿佛托起一张帆。在波涛滚滚的海洋中我们不知道这座岛屿距离陆地有多远?总之,我一辈子也不会再有一次这样游向岛屿的机会和力量。海面上的虚空就像一座空中花园,我们到达岛屿的时候我只能靠烟雨的手臂搀扶着上岸了。他搀扶着我的那一瞬间,我被海水呛着的脖颈叫出了密子的名字。他没有听清,而我却听见了。那时候他关心的只是这座岛和海洋。他关心的只是一种严肃的,合理而毫无意义但是充满了平凡和奇异的梦想。他的梦想连同海洋一起逃避——附在我的体温和肉体深处。
他关心的只是我们必须守住这片海和海上的岛屿。
岛屿上没有任何山洞供我们度过海风凛冽的下半夜。没有火柴点燃树枝取暖。人们在这种环境制造的历史都非常雷同化和戏剧化,而我们接受的永远是我们自己的要求。言语适当的出现后渐渐减弱了一些寒冷,但后来我们靠的是两臂的强烈拥抱,或更确切地说在手臂里我们没有受到约束和饥馑,没有被曲折、返回所折磨。在表达群星璀璨和波涛声的自然之间,情感和爆发的力量都是一种审美的妙趣。我们在拥抱之中竟然睡着了。
这场睡眠将我们带到了我居住的房屋,烟雨同我共同生活在一座城市。实际上这是早就被上帝安排好了的。当我开始独立生活的时候,正是通过那座岛屿通过烟雨的拥抱才发现了我感激生活的力量。
于是不言而喻,我们用我们的能力接近了。
而现在,烟雨却呆在他的小楼上,呆在二十四小时的黑暗之中,我将说,这是我和烟雨都没有意料到的灾难。疲惫不堪的灾难。
烟雨第-一次跨进我的房屋时,我心里有些难受,自从房屋的主人走后,烟雨是唯一被我带到住宅里的人。
酒精溅湿了床布和灯光,酒精顺着杯子的边缘溢出来时我彻底昏眩了。一夜又一夜的昏迷状态使我的想象加快,放射出磷的白光和球形的光,在一块稍微大一点的地毯上,一定有另外的人住在那里。
菲菲,这一定是你最热爱的人为你修建的房子,等到春天的时候,你楼下的花朵将会开放。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智慧的人留给你的东西。
你说,那会是谁?
比如,你血液中的一种关系,你的母亲和父亲。除了他们,没有谁将一种智慧和爱留给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母亲和父亲……是的……是的…
烟雨睡去了。在我醒来的时候睡去了。酒精燃烧的空间还飘着广告日历和别具一格的红色雾气,我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清醒过来,在命中注定的这个房间里想起烟雨的声音。他的声音从窗户跳到另一边又弹跳回来。
那时一切黑暗和情绪都过去了,在我与烟雨融治无间的空隙里,我被一些低沉的目光所折磨,这可能就是我父母从遥远的淡黄色大地上给予我的一些先兆…可是,我没有勇气告诉身边的人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烟雨没有问我更多的东西,明媚的阳光来临后,我们忙碌着,为更加不确定的那种忧郁忙碌着。整天的忙碌着。
夜晚的风交替吹拂,像极地的新鲜草莓一样荡漾在我们的手心。许多应该担忧或者必须思虑的东西都让步了。
俏悄过去了。丧失了。疲倦了。
除烟雨之外我就没有另外的朋友了。读这座房间里的诗集让我有能力拒绝许多跟房屋无关的事情。我知道我对上帝和人类都隐瞒一些重大事件。我喜欢沿着城市的广场在结实的水泥圆穹下或者在大理石方柱的黑暗中行走。我很小的时候就选择了步行——这是我另一个亲密的朋友密子教会我的习惯。今天,当我想象一条又一条不可逾越的河流时——我变得不能解脱。我越来越想念我的父母和他们的形象——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抛去像我这样能够从丘陵走到城堡里去的女儿。用烟雨的话就是一个小女人。
这问题让我不能再暖昧下去,尤其是在大街上、公园里我看见那些充满和平、天伦之乐的家庭在同一天空下享受自然景色和家具的时候,我的愤怒就会上升。有一天夜里我跟烟雨在一起,我从恶梦中醒来吵醒烟雨。
你知道,你知道吗?我的父母他们很漂亮。
我半张着嘴,始终摆脱不了这屋顶——
菲菲,你梦见什么了?
我的父母。
菲菲,这是你的秘密,是么?
…
能够讲给我听听?
当然。
自从在我的屋顶上空发现父亲留下的信札之后我就开始回忆他们的旅程。在信札的中间一组父亲喜爱的马拉美的诗使狭小的时空围绕着旧有的年代展开。我读父亲的信时马上被马拉美的诗所惊动。可以说马拉美的诗为我退想父亲和母亲的关系提供了场景。我可以流畅地背下这节诗的全部句子。这是马拉美在《海洛狄亚德》中的一节。
走开
当我那纯洁无瑕的金色发流,
流过我孤独的躯体,那可怕的
明镜和被光线缠绕着的头发
是不朽的。女人啊,一个吻便可将我杀死
如果美不是死亡......
我那里知道
我被先知们遗忘的早展用怎样的诱惑,
辽远的无聊上倾下这些愁人的节日?
你看到我,冬天的妈妈啊,在这铁石筑成的沉重的监狱里
我的老狮子拖着猛兽的世纪
走进来,我两手悠闲。命定地
走在这些旧国王的悲凉的芳香中,
但你也看到我是多么恐惧?
我阻止自己去梦想流放,我就像
在欢迎我的喷泉旁的池塘里边
采撷着我心中的白色百合,当这被注视的心爱的萎顿的花片
穿过我的梦幻无声地坠落时
狮子懒散地避开我的袍子
注视着我那抚慰大海的双脚。
安静,你,你那衰老肉体在颤栗
来,我的头发也在模仿着你的方式,
这凶恶的长发使你害怕了,既然你不再敢看我,那就帮我
对着镜子草草地梳梳头发吧。
7
我的父和我的母他们共有的秘密将由我讲出来。他们出生在两座城堡里面,不久就到了两小无猜的年龄。
一个有雪的天气里我陪烟雨去看望住在城堡中的朋友。在路上,我先是看到一群白鸟掠过我们的耳际,后来看到的是灰荡荡的城市被一群群身穿时装的男女所占据。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我都没前往,包括烟雨要领我去的这座古典城堡。它的辽远和神秘使我禁不住的告诉烟雨。是的,我的父母就是在修建城堡以后不久相爱的,当时他们由另外一些人:更富有城堡的砖和大窗帘的亲人诞生在城堡幽蓝色的床单上。城堡并不适宜建设在人群拥挤的地方,它的冷凛和残酷由衷地倾向于城堡中的人和他们专注的热血。我父母的少年时代是沿着城堡外的砖墙和草坪开始成长的一那时,城堡外面还没有那么多人喧嚣、打口哨、锻炼身体。仿佛城堡是为像我父母这样的少年创建的,我父母从城堡的东边走向西边再进入北边的草坪。我设想,他们的第一次爱情肯定是由城堡外迷离的方向引起的。并且,我相信就是这座城堡的幽深造成了我母亲的精神忧郁症一导致了他们的爱情由城堡走向毁灭。那时,当他们脱去鞋子踏着城堡里的地毯悄悄从窗攀向外面的草坪上时,一定是城堡的另一种声音让他们逃离城堡又回到城堡。
菲菲,你听见城堡里的钟声了么?
我没有听见任何钟声。烟雨说他听见了——那是从城堡里传来的钟声。烟雨说钟声越过了天空惊动了田野上的鸟群。鸟群只要听到钟声就停止了飞翔——这是城堡的钟声。我问敲钟人是谁?
他是我的父亲。
烟雨让我歇会儿:菲菲,父亲是我的朋友,他一直不停地迁徙——从一座城堡到达另一座城堡。非非,我的父亲非常喜欢敲钟,我不知道如果世界上没有城堡没有钟父亲靠什么活下去。在烟雨讲着父亲的时候我又想到了我的父母。在城堡里父亲每天阅读韵律和词语的时候,母亲坐在父亲的对面。这是父亲创造的源泉,将城堡的诗歌和忧伤集中在母亲身上后,不久,父亲便写诗了。他在一种粗糙的人工简易纸张上写上第一首诗的时候母亲伸出手指让父亲为她戴上了戒指。城堡的阳光那年特别明媚,每夜升起的星辰将父亲的诗与母亲的戒指结合在一座旧时代的城堡中。
菲菲,你仍然没有听到钟声吗?
没有。
可我听到了。
烟雨,天黑了。
菲非,快到钟声响起的地方了。
我没有回答。
我听见的是风声而不是钟声。这是从密子带领我去那棵树下睡觉的时候就被我感觉到的风。太遥远了,连风也是从遥远的呼吸中按时间和秩序吹来的。那么,钟声呢?烟雨的钟声难道真是从城堡传来的吗?我们没有找到城堡,烟雨领我去的那片地方成了废墟。烟雨伫立在漆黑的平原上对我说:菲菲,你耐心点。你望着我,耐心点。
我靠在烟雨的肩上望着废墟上的影子
我知道我父母的关系当时一定有难堪的时候。永远在同一座城堡戏游,恋爱。我知道无论是当时的城堡还是此刻的茫茫废墟都是一种十分清晰的爱情。
爱情。因为,我用我在暮色中走来的双足接触到了这些隐瞒着尸体和生命的声音时,它仿佛是护身符,是无言以答的目光。我们又在废墟上度过了一夜一一是完整的一夜。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这片废墟上爬行着许多昆虫,他们的翅膀沉人阳光充足的地上。空气、昆虫和爱情都在这么窄小的星球上活动,我想问烟雨会不会来一场大浩劫,比如瘟疫。然而,我没有问。
菲菲,你害怕什么?
我摇摇头。
烟雨在静寂之中蹲下去让我俯在他的背上:菲菲,别撒谎。你害怕瘟疫。我也害怕。他背着我-我听见趟过河水时的声音,他将我放下来,让我看到那些水后又背起了我。我父母那个年代也是这样,父亲同母亲从城堡出来后,他们常常去打猎和守候秋天的金色黄昏。在遗留下的信札里我知道父亲喜欢背起母亲行走。当时的父亲健美高大,他可以在星空下背着母亲越过平原到达远方的城堡。从他们遗留在我居住的屋子里的信札我还猜到了:有一个快乐之夜是在父亲背着母亲到达一片麦秸地时发生的,父亲将母亲放下去时母亲的狂喜是那样强烈,麦秸地上空的卷卷光圈将母亲困在父亲的怀抱中。父亲和母亲守候了那片辽阔无际的金黄火焰。他们离开的时候母亲告诉父亲:这里的夜和纯粹的黄色可以作为父送给母亲的全部生命,也可以作为母送给父亲的全部爱情。
接着是我与烟雨看到了另一片清晰的、朦胧的落在大地上的拂晓。我对这一切是多么熟悉,我十分清楚这一切是什么。从衣袖和大地的树叶中发出的窯案之音交织着母亲和父亲的房子,我看到的领域越来越古老了。烟雨同我的目光突然干渴,变得不知所措。改变这一切带给我们的倾向是如此艰难,是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