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是有限度的一我小说中的人物非常明白。包括母亲和父的一幢房子,坐落在玫瑰花丛中的第一片空气中,凝结着火与水。希望着,绝望着,包括母亲和父的金戒指标志的爱情故事。包括正午前夕的美貌和情感正在不同的地方丧失。而我认识的一个诗人却在某个黄昏又发出了另一种声音。犹如下面的一些我曾经铭刻在心的句子。
舌头卷起来,为合唱而愉快
告诉我。你要愉快愉快
成形的穹顶闪开去,无穷的愉快
定形的静止闪开去,接近那丧失的愉快
(这或许就是我要写这篇小说的快乐和原则)
1
我好长时间都感觉要被生出来,被一种母胎推动,挤压。生出来。至少在我被强烈控制的时代被母亲的子官推出来。生存是特殊的,但从未像今天这样特殊过。
我指的当然不是思想、不是物质、不是结构、不是场景。就像这个午后一样,使人疑窦丛生、迷乱…下雪的声音从窗口的冰凉中传来,感染着雪来临后的呼吸。
雪有些灰白,都让人心灰意冷了。主宰着冬日午后的情绪。我快要被生出来了,快到了母胎那个湿呼呼的洞口,但是谁守候着那个黑洞,是谁在那里用模模糊糊的东西坚守着,牢固地使我又看到了空洞。又是傍晚的微光,像数以百计的年代一样,傍晚潜伏着那棵树。一棵树经过数年之后仍然用它的茂盛留下来,分不清是南方还是北方,总之它是一棵树,这棵树几乎一开始就让我品尝到了血和品质的关系。那棵树的叶子像一片镜子里的头发般笼罩着我,可能是头发像叶子,或者是叶子像头发。
外面的雪毫不掩盖对岁月的疯狂思念
我要生出来了,这就是无穷无尽的开始。直到如今,我也找不出任何东西、线索去回忆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是谁?然而,我一闭上双眼总是缅怀我的父和我的母的具体形象。他们是在什么年代什么气候下,一个和两个联接了我,合成了我,最后将我扔下去一让我的脚趾发出了声音。有好几次我快想出他们的形象来了……但是谁?是什么东西妨碍了这一切?难道是密子?
不对,密子将这个世界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我让我单独享受。密子早不存在了。他早逝的时候我才会相信许多亲人的丧失会多么让人伤心。我那时唯一的亲人肯定是密子。
2
亿万年前的雪景也不会像这场大雪,与雪里的景色相比较我相信的东西就是房屋了。只有房屋为人提供了休息。只有在房间里温暖和冰冷才会有所区别。现在,我居住在这间房间里,外面空着另外几间—一很多时候这些空房间都是接纳我的陌生而熟悉的朋友们。这些房屋,都刷着紫色,自从那年一—我从那个房屋的主人手中接过钥匙的那天深夜,这些房屋就由我独自居住了。
岁月在我十六岁那年特别忧郁和漫长,密子的头发被一片雪白色的大帷幕罩上后我就不知道他的兄弟们将他用三轮马车载向何处去了。我站在医院的太平间外,凝视着高空的缥缈,一个人的情感可能要在一个人面对一个死者时才会眷恋天空和云彩。我被投入在这场死者的漩涡中时刚刚将一个少女的情感与远天的萧蓝紧紧拥抱。直到密子昏倒在那棵昔日我们开始游戏的大树下时我都不相信那是密子的声音:菲菲,你抓住我!我吐血了。
从阴凉的华盖和根须下我抓住密子的手臂。而任何一个以往都是他携带我,有时背着我涉过南方一片一片的丘陵和田园。引领上帝顺从于宽阔天堂的大概是天堂深处的神秘果实,密子问我的愿望是什么?
我一直想研究人是怎么形成的。此时此刻我寻找我在少女时期时重建的言辞。事实上,密子抓住我的手臂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岗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睡觉。试想一想我们越过的是无数的路程,从家出门时密子就决心带我冒一次险:菲菲,你相不相信有一种地方。后来,我们走过麦秸地和河流时我不能继续往前走了,密子停下来对我的额头说:“菲菲,看来,你是想睡觉了。”而就是到了那棵树下我开始睡觉的。身下是柔软的树叶和草滩,我望了一会儿星辰就对密子说:“我看见了我的父母。”等我从梦中醒来时密子的胸前流满了血。
血在蔚蓝的云层下直接暗示着一种兆头。密子吐出的血永远是模糊和刺激人的魔鬼。我站在遍体血迹的密子身边无所依托,无所佑护。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习过任何一种宗教仪式的祈祷,在缓缓馋扶着他走下山冈时我的梦境呈现的美和缺陷由此弥漫了我的终生。
我目睹的第一个死者年轻得让人不能忍受。我想离去的勇气就是死者操纵我的……然后我不顾一切地奔赴出来,转移弥补着我在那座小城没有的一切。那些责备我的人没有任何权力说我是一个赎罪者和极端入魔者。我,包括我从未见过的父母将我的身体降临到草地上就是为了让我表演每一种游戏的本领。想到这里时——我就梦想着有一天看见一个吹笛人同我在一条大街上相遇。
吹笛人就是一个坐在我对面的人——也就必然是这个世界安排他坐在我身边的人。密子死后的第一天夜晚,我呆滞已久的想象突然如洪水川流将一支优伤的笛显现在黑暗深处。作为吹笛人的一件武器,它在那个夜中构成了我的瞭望台,极度倾斜地插人我要走遍的空间。一座庙字、一座迷宫、一家博物馆、或者一块石头。无论什么都行,我要进去,我要到那些网络中去生活。就此而言,我的本质不是谁有力量可以支配的——直到火车载着我到了那片空荡荡的沙漠上时我才知道人是多么缺乏。
3
犹如快乐和移动在白色空气中的情侣一样矛盾,沉重。一旦这些东西影响了我们致命的弱点我们怎样想方设法活下去?我要叙述一种十分遥远的火车站一正因为它同众多的时间一样遵循着我自己的原则赐给了我和他们彼此联结的东西。在每一个情侣和朋友的头顶我都能够看见一些零碎的孤岛存在着,鼓舞着我一步一步的选择。然而,第一次面临的火车站和第一次面临的孤独、恐惧是人不应抛弃的—这是一个十分珍贵的谜。
在出站台的一瞬间我千真万确的知道了我现在是一个人。世界上的人群仿佛都由火车站开始跋涉,各种各样的头颅拼叠成不同的声音。言词和旋律就是由那一瞬间开始在我体内荡漾并且抽芽的。我身背行装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是为了一个忧伤的吹笛人。不,没有简单和抽象到这样准确的程度,但是,当火车站的钟楼发出的音响震动我的耳朵时一我害怕了。
企图获得一种新颖或一种另外的逆转一这是我身陷在火车站时环绕着脚尖下的大理石所应该选择的。我从幼年时代就应该选择这种逆转:在那些由各种各样的叙述者们形成的一座小城,寓意、目的、光芒和泪水都那样丰富。我在密子的家里长大,没有任何社会原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只有凭着我盲目的直觉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是莫名其妙降临下来,作为一种胎儿留在自然和天空中间的。密子的父母小心翼翼地照顾我、关心我,给我世界上最温暖的一切东西。有一次我却告诉密子:你的父母坏透了。为什么?菲菲?这样,每一个环境养成我对梦幻和自由的渴望,那时淹到膝头的水使我和密子经常坐在城外那条河堤上。我老有一种愿望想告诉密子,但少年时期的语辞和愿望的形成就像我们坐下戏水的长堤上厚重而缥缈的青苔,我用眼睛赋予的那个世界的线条总是不确切,而且越来越没有根源:密子,你告诉我,倘若天黑下去我们怎么办?菲菲,你看见什么了?是不是看见盲人了?盲人。盲人。是的,是盲人,我四周的山冈总是有一个形象接触着树叶接触着鸟两翼中的羽毛。菲菲,回去吧!密子拉起我的手,我的赤脚从长堤上走过去时夕阳染黑了我们的睫毛。
而火车站是没有这些场景和时间的。谁能指示我到哪里去?最重要的是我十六岁一在这座人群攒动的城市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别人。谁也不会察觉我,看一看我的耳朵在冷风中鸣鸣颤动,这个冬夜威胁着我的是我的两只小耳朵,它比我的双眼看到的更加尖锐、具体一我不认识谁?谁也就不会认识我。我将两腿提起来穿过人多的地方。天太冷,我只想活动活动。半夜的寒冷彻彻底底包围了我。
我望见了火车站外面高大的烟囱,但只望见烟囱而没有发现任何烟尘。在我重新仰起头来的时刻有一个人来到了我的身边…这个别人使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变成了一种我后来生活中的传统回忆。同时也是这个人使我肯定了生活着是一种在环境和梦想之中完成的妥协。
他的影子旋起来一股幽深的寒冷,他的衣裳的黑颜色使我对黑夜充满了纯净的思念。当然,这是后来的故事了。
接着他将我带到他家。环绕着花园的青灰色砖房,肃穆极了。正因为如此,我才在刚刚走进去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片小小的天地。
我告诉你,他为我生起火炉时坐在我的身边:这里刚刚有一个人死去。你完全有能力替代那个死去的人。
他的声音那么柔弱、湿润。使我的双颊不知不觉轻松起来。
喏,你过来,烤烤你的手。烤烤你的手就会舒服起来。你不要走了,就住在这里吧!但记住,千万别害怕,我一直想找一个女孩住在我喜欢过的那个人从前的房子里,你知道,只有这样我才会离开它,去一些地方。我将要去一些地方…你就住下来吧!这是钥匙,今后你可以找你喜欢的男人结婚,建立家庭。你困了,我带你去休息吧!他将我带到了那间我现在住的卧室里拉上窗帘轻轻说:千万别迷信什么!后来我才发现他已经离去了。
我睡在那间很大的卧室里面,那个夜晚是我睡得最踏实的一夜。
4
房屋对于人的年龄来说聚结着经历。我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如果缺少房屋和空间那会怎样去生存……在房屋里不仅仅装置着玻璃和杯子的影子还潜伏着人在这个世界务必创立的某种神秘的命运关系。这种命运关系从人的叙述方式中导致了我们呼吸中的忧伤一像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吹笛人那样的忧伤。自从那天凌晨的开始,我便卷人了我的年龄不能存在的时序之中……
就是那天早晨在现在我住的房间里一一我拉开抽屉。这就是后来我研究和眷恋他的理由。那些抽屉里面的才华和诗让我从十六岁就开始作出了决定:我要永远住在这座房间里直到主人归来。
后来的饥饿和寒冷使我自己不知所措。
我发现地板上有一块面积不大的正方形紫色地毯。
地毯显然是新的。新鲜的紫色在那个明媚的上午显得异常的高贵。我喜欢铺盖这块紫色地毯的空间。从那时以后,就是这个空间表达了我对无数白昼与长夜的态度
…正是在这里,上帝让我学习了祷告和词语,学习了音律和节奏,不管承担着怎样的美妙和危险—我都没有抹去那个给我钥匙的人…只是,他的形象从那夜之后我再无法追忆。除非我从朋友们一张张脸庞后面幻想的那张脸被我固执地认为是他的形象。
起初那些年,我一边翻阅着抽屉里面的诗一边幻想他的经历,那是一个丁香开满城市的下午,我翻阅着他的一组长诗,里面是这样一些句子。
时间比彗星更加刺激忧伤
到了每天空怀绝望的时刻
就散步在玫瑰园中,假的死亡
比真的死亡更加铭心刻骨
连辛酸的白昼都禁不住仔细抚摸
亲人终生都是家园里面闪现的露水
像少女耳鬓的花朵,等待从冰雪中回来的人
辨不出残忍,认不出昔日已故的树叶
对一个陌生人的追忆
照亮了风暴卷起来的影子
如果不是窗户长存不息
我会享有那种体内的血液
比如世界中的死亡,推动和效仿的都是灵魂只有灵魂敢
于面对死亡并且死亡
凝聚的尖锐感动了将死去的名字
使我们缩小,使我们目视足尖
悲惨的沉默,被另外的风沙和雨水
概括成为头顶下的蝴蝶
会飞的蝴蝶,突然也死在美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