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床边,内心慌乱。
这个夜晚来自我未来的一首长诗。里面埋没着一条河流,在那首长诗里,河流中血腥之气喷涌。
而且谈论的就是我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失眠的情景我现在仍然回溯我在那个夜晚的模样。
我也许是最胆怯的,我几乎又翻遍了所有的礼物,但掌握我命运的只有那镜子。
正在我将面庞投注在镜面中时,母亲推门进来,仔细地看了看我手中的镜子,问我这样陈旧的镜子从何处来,并且说镜子可以败坏人的心绪。一个女孩不应该在夜晚不停的照镜子,那会照下许多悉苦,而且会短命,母亲的声音很尖刻,说完就走了。
我以后从未让母亲见过这面镜子。
母亲置身在她自己的环境中,母亲就是田野上的主人。她的目光越过阴沉的土地回到我们家时,这个毕生崇尚创造的女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疲惫起来。我的姊妹已纷纷长大了,她们在我之前离开了田野,离开了母亲,有的去寻找城市,有的去寻找更大的学校。我腕视过母亲送走她们的情景,母亲在那条通往汽车站的路口,让风吹,让雨淋。尔后,缓慢的回到家,我听到了她那抵抗不住分离的虚微呼吸声。
我在回忆着诸多微小的事顸。十七岁时我就有一种兴致,比如回忆一个石榴和另一天的怜悯:
哪里有石榴,或类似一种
石榴的果实,减轻物质空间的沉闷
减轻水变得珍贵时的困难
我从前闯进的那家私人石榴园
极其遥远了,随着我的足迹
石榴成为非常之重要的记忆
写与我的环境抗衡,与大地着伴
倘如现在有人送我一个石榴
全部的秘密将弥漫着忧郁
喜悦贯穿在眼底,有什么事会发生
是的,有什么事定将在石榴到来前发生爽,
噢,石榴,石榴。
我们的痛苦已经不能叙述
我继续在另外一段文字中抗拒着田野的复季。除了我自己,没有谁知道我在进行写作,也许法朗知道,不,他一直坚信我会在长大后成为一个美人,并且成为一个诗人。我并不漂亮,除了法朗有这种想法之外,没有别人说过我漂亮。我插好门,坐在窗口,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开始了写作。这些语言带来了又一些黑暗…
我就这样停留着,不为人知
的弥留在这张有负担和快乐的布帆上面
似乎又卷进了第三个厄运圈,进入了一根枝条
我们的责任看起来这样弱小
把时间分成断断续续的支流,分成几个人手捧的玉米
在咖啡、烟草和神秘的药草生长时
时间使我的寿命愈加减少
减少到忧郁的摩天大楼的顶端
我在这里逐年的吞吃生蕃茄、野樱桃和扁豆
几百年后,几千年后,我手里的沙砾起什么作用
我前额上不能消失的皱纹
那些翻动广袤的忧虑毫不动摇......
写作中,我看见厦天的原野,绿茵茵的稻田。这样信手翻拂一本又一本书,我体会到那接近我所观察到的秩序已经为期不远了。既然我是跳望时间流逝的人,既然我们生活在不厌其烦的理解之中学校的钟声古老的回响着,为委婉的土地上飘逝的风雨鸣奏着歌曲。每次我都怀着一种纯净的心情奔向它,但我却没有一个伙伴。我的眼睛隔着窗子,似乎在索取另一条道路。好多年后我坐在另一个写出了热情的怀古情绪的诗人面前,向他讲述那段历程时,他什么也没有说。在静谧的大饭店的乐队伴奏下,我和他跳一支乡村圆舞曲。正像我的情绪一样回旋的乐曲使我步伐轻盈,我和他配合得十分自然,优美,赢得了大饭店的客人雷鸣般的掌声。散场后他告诉我:没有一种时间是可以流逝的。时间倾向于慢慢的叙述,哪怕是时间中的仆役,是时间中的一道抽屉,它们汇聚的是一个平静的人。
所以,那首乡村圆舞曲也许是从我少女的学校开始的,它的节奏就是田野和稻穗。
紧张的学校里四处蔓延着背诵公式、典故、三角解题、词语的声音。尽管岁月展开了严峻的问题,我却无动于衷,所有的学生都焦灼地固定在自己的未来和对远大前程的幻想中,对于他们,天空的变换和群鸟的窃窃私语和他们隔如云霄,他们不需要看见一只鸟死去的过程,幻想一片羽毛半掩的秘密。
我的语言无法忍受十七岁那年夏天的危机……我深深地埋下头去,又莫名其妙的从空虚的欲望中呼吸,是的,我眼睁睁看着十几只蝴蝶就那么安静的死了。我向我的诗歌揭示了这场灾难时,我格外迟钝的合上课本和书籍。
“树叶,你快考试了吧!”
“是的,母亲。”
“你想过你的前程吗?”
“想过,母亲。”
“你想上什么学校?”
“母亲,我想去一处远的地方…”
“北方还是南方?”
“母亲,我想是它们中间.”
我一直这样含糊的回答母亲。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会走得很远。
“树叶,我听你的老师讲你经常坐在学校的大理石墙壁下发呆,你在想些什么?”
“母亲,我在大理石墙壁下读书。”
“可你的老师告诉我,你一个下午就在看那些死蝴蝶。”
“母亲,蝴蝶确实死了,只有我看见。”
“树叶,不要惧怕死去的东西。尤其不要从小时候就惧怕死,没有比死更加简单的事了,你日后还会看见许多将死去的东西。”
“母亲,可你生下我时,我就惧怕死。”
“树叶,你害怕死?”
“是的,母亲,我害怕死。”
“哪怕一只蝴蝶死去也害怕?”
我点点头后退了出去。我感到心满意足,我已不能回答母亲更明确的答案,我觉得忧伤在阳光照耀着锈迹斑斑的镜子上,在生命发展的阴影中,我坚定了自己平静地去远方的决心。
远方,我嘴角充分的想象这个饱满的地方,然后挺直腰,在那个世界中,有银行、歌剧院的建筑,医院的优良环境,饭店里的传统名菜…我喜欢穿裙裾,自幼就裹在裙裾中成为了少女,以后成为了女人。身穿裙裾开始沿着楼梯走上去,在那座建筑里,我的房子在西边,我可以看到夕阳落山时,眼前的玻璃,广角度的大玻璃,在此后的一个时期里,我尽量的不出门,我拥有建筑群中隐蔽的房屋,在新奇的油漆里,我去到一扇窗口,我在这样的顺利中平静的睡去。
我随手采撷了一申谷穗含在嘴里。
九月开始时,在钟声里我离开了学校,原因是那场决定命运的考试中我忘记了背诵过的所有公式和答案。
我没有收到通知书,我母亲决定让我留在她的研究室当助手。
我穿上绿色水稻时期的绿色工作服走进那间空旷的研究室时,拉子正在摇晃着器皿中的液体,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陌生过。那时,研究室中只有我们俩。
“树叶,你来干这个,你并不适合。”
我的双唇蠕动了好几次,如同陷在一个泥沼中那样窘迫。那时候,我盯着一个大器皿中一动不动的那束稻谷,久久地不肯移开目光。我在一束稻谷中看到了一个强有力的信号:蝴蝶成批地死去并不是好征兆,它意味着田野上的植物,飞翔的蜻蜓也将面临灾难。我用手抬起那只大器皿,轻轻地摇晃着,突然,我的右手似乎托不动这个圆形的东西,它显得如此沉重。器皿掉在地板上,发出了爆炸的声音。奇怪,我一点也不惊慌,缓缓蹲下去看着碎片和一束稻谷。
拉子走过来蹲下去拾起一片又一片碎裂物,并且拿起那束稻谷。他过了许久才告诉我,如果我想长期呆在研究室,那就必须从今天开始抛弃一样东西。它不需要一个研究员面对眼前的器皿想象成花瓶。拉子的声音从容、镇定,生活在研究室的拉子跟往日判如俩人,在不久以前,拉子是那么感伤,即使走在朝霞中也那样忧郁。眼前的拉子不容我想象他是不是昨天那个人。接着我听到了他那从成群的器皿后面悠扬地飘过来的声音。
“树叶,你敢于抛弃诗歌吗?”
“拉子,你怎么知道我写诗歌?”
“树叶,在一个梦里,我奇怪地梦到了你。我梦到你将那条游泳的河流写进了诗歌…而这一切除了诗人有能力之外,任何别人都无法说出那锋利的语言……树叶,你生动的说着一条河流灾难的延伸…”
此刻在意识深处我仿佛觉得自己的躯壳中有几声暗藏的惨叫,使我自已明确的暴露的悲慘心境随着拉子的声音在焦急地延伸。我在阴雨的气候中站了片刻,然后感到了自己轻盈的正在逃出去。在这无法压制即将奔泻的河流中,我激动地颤栗着,胸部沉重地喘着气,这无疑是我前景的一个转折时期,是日后注定我沿着荆棘和喜悦的劫难享受过的美妙人生的开端。我的内心在充分地感激着拉子告诉我的那些奇怪的声音。这时,我走到雨幕中去,于是那声音也就更加清晰和奇怪,燃烧着湿淋淋的大地。
我观赏着那一年九月的雨季:现在该发生的已经避免。当我又一次将目光投掷在眼前的稻谷上,我惊讶地看见了一群棕色的小虫正伏在饱满的稻穗上,吞噬着,并且贪婪地咬空了谷穗。那一瞬间,我看穿了这片稻田的灾难正在逐渐暴露,我摘下那几枝稻穗再次走进实验室,将手中的稻穗交给拉子时,母亲从最后一排盛放器皿的栏架上奔上前。
“拉子,这就是外省的稻谷瘟疫,它来到了我们的田野上。”
“瘟疫”来到了田野上,瓣化着稻穗上的金色之光,损伤着九月收获的存在。我默默地看光焰覆盖着的田野,像卷进了一块块乌云,虫蛾娇小的身躯带着细菌和刺流窜起来时摇摇晃晃,它的目的仅仅是毁灭整个秋天吗?在母亲脸上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忧虑、恐慌,她领悟到了这场灾难的严重后果是毁坏每一株稻穗,使其生命有力地死去。多日来,我在他们中间注意着这场快速到来的瘟疫时,我的心情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方向,我四十多岁的母亲,她的信念和智慧多年来沉溺在稻田的键康中,知道母亲这样倾注于每一粒稻谷的是我,所以,我断定母亲在这场灾难中会心力交瘁。有时候,我小心地走上去,送给母亲一杯温水,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平静下来。
现在基于这种局面,我已经没有机会重新考虑我的未来了。那种在辽阔地平线上升起的幻想早已销声置迹。我无声地和他们在一起,看着阴沉的天空揭示的恐惧。
“母亲,瘟疫会继续下去,这是宿命。”
当母亲坐下来喘口气时我告诉她。‘我决没有想到母听到这句话时如此愤怒,她沉默地将手中的怀子砸在墙上,我听到了杯子碎裂时失声尖叫起来。母亲擦身从我边走过,她那步伐就像破碎的杯子一样,一个面临重大入难的女人在面庞上坚强有力,而形魂早已离散。我将两月眼睛急切地闭上,我发誓不愿意看到那个碎裂的杯子在此板上,形成了一片虚幻的悲哀。那天的黑暗来得那么快,我躲在自己的小屋中嚎陶大哭,这样的哭声谁都不会听到,母亲和拉子以及农夫们全都在田野,扑灭纠缠不休的瘟疫。我坐着,在黑暗中流够了眼泪之后睁着眼睛让黑明像奔泻的河流一样插人我的头颅…
然后我来到窗口,分辨出人们挽散稻田的无数种声音。我偶尔听到了母亲和拉子的声音,母亲的声音果断,坚决,让人感到一种决不败北的勇气;拉子的声音洞察着一切,在微微颤栗。两种声音有时混合一起,争执着、抵抗着,但我知道声音已经被这场巨大的瘟疫淹没。我又一次面对黑暗对自已说:这是一场不能挽救的宿命。
对这场瘟疫我深恶痛绝,我下决心不理睬它,我沿着人们沉默的悲伤去看候法朗的爷爷。他好像在这段时期遇到了不幸的事情,站在门口目视着炊烟深处的远方。
“爷爷,我来看看你。”
“噢,是树叶。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你在一片碎片中哭泣……你好久没来了。”
他领我来到院子里的树荫下坐下来,从爷爷眉宇间洋溢的不幸感伤我知道他肯定在最近经历了一系列的苦难。
“树叶,你梦到过法朗吗?”
我摇摇头,法朗在爷爷的眼中就是永没尽头的虚幻。
“树叶,我没有梦见他,但我却经常看见他。”
“看见了法朗?”
“是的。我看见他拉着一匹灰色的马走着,不停的走在沙砾中…法朗不像过去那样年轻了。”
“爷爷。”
我不想追溯爷爷的幻想去看到法朗的身影。我讲到了稻田上飘来飘去的瘟疫,就像乐曲,这是母亲从未遇到的灾难。
“树叶,有时候,灾难到来时,四周静悄悄,连星星也安静了。这样的瘟疫在我来到这座小镇时曾经看到过一次,那时我七岁,秋天什么也没有收获,百姓们将庄稼烧焚了,边一根草也没留下,这样的大瘟疫一旦来临就无法收敛,只有用火灭寂。”
“爷爷,用火夷平稻田,太残忍了。”
“树叶,对待瘟疫只能用毁灭的方式。我见过无数种瘟疫了,在这世界上,当瘟疫流行…大地黑暗极了。嗳,我是老了,这稻田上的瘟疫可能是我遇到的最后一次瘟疫了。”
“爷爷。”
我坐在树葫下感到爷爷的嗓带中有一种接近折断的树枝在瞬间发出的断裂声。一个老人贯穿人生的忧伤是更加虚幻的河流,比起来法朗,比起我们,爷爷是不是更显得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他看待世界的目光明澈得没有一根针。
但是瘟疫,注人在宇宙中的这种漆黑的腐烂,它来临时,我们察觉了却没有勇气在张开的手掌中,在一块大理石上重新绘制出我们抵抗它的智慧。
我坐在这个我尊重的老人身边,似平因此逃离了众目睽睽的目光,又像从前我平静时,神态自若地面临着白昼的洗劫。老人的脚藏在像船一样结实的黑布鞋中,因此,我无法想象一个老人在生命的晚景。他跋涉了一生的脚如果突然脱去鞋子,放在灼热的阳光下,是一双什么样的脚。那时候老人的目光因为碰到了光正微微的闭上,他从容不迫的神态使我随即忘记了多日的忧虑,我向这个老人讲到了一堆索然无味的故事,讲到了一丛一丛的野草,其中盛放的金盏菊,我最喜欢那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