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的爱情
书名:疯狂的石榴树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610字 发布时间:2024-07-11

这是六年前的那场故事之后我与他的第一次会晤。
在这座行将坍塌的城市,我在电话里用一种连我也感到平淡而轻柔的声音告诉了他我的到来。“素修,真的是你吗?”他的声音刚刚发出来我就体会到了身体下沉时的重量,是他的声音帮助我重新漂浮上岸一哪里是温柔之乡的彼岸呢?待到我的双眼看到市中央广场那座英国人修建的高塔时,他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
“素修,你来得不是时候,这里在地震。”我感觉到这个信号从他的嘴里传播出来的严重性。他坐下来,在这个初春,他的衣服穿得很厚,他开始咳嗽,并且跳望着我刚才看见的那座塔。他坚信我是一个迷途中的人,怎么连灾难也不惧怕,独自闯到这个地方。
“我来找你。”我申述这条准则,这条贯穿铁轨、河流和我故乡那片褐色山脉的依据,在漫长怀念中的一句话,一种不能凭空扼杀的等待。因而,我想靠近他,我要触到他的呼吸,如同六年前的那个四月之夜,在一座小镇他带着我轻声说:“素修,我可以带你走吗?”源于这个原因、·这句话,我与他的故事被一种神秘的事物看见,被风吹走,在粉色的朝雾中,我们离开那块空地,我最后被他带到我目前生活的南方城市,这个人,在两鬓的忧伤中却消失了。
我现在看到了他的白发,我突然感到强烈的弧寂,因为他似乎在冰冷地撤退,六年前的那个人在撤退,或者说在逃跑。
“素修…”一旦他的声音升起来,我转眼看着他,我想重新听他说些什么,是不是仍然是谈论地震,谈论一座迷惘而脆弱的城市行将倾斜在灾难中。如果是这样,我是不是应该鼓励他,在灾难未降临之前,爱情仍然在降下帷幕,我要陪着他去花园小径上散步,绕开一堆堆的旧废墟和苍白的阴影;我还要和他去一家优雅的酒店,坐在玲珑的方桌前,透过黄昏的斑斑点点,举起那细小的容器,恢复我们活在世间的全部快乐和独特的感受力。我仔细地听到了他的声音,像一种细密的磁场闪烁在夜幕,这是区别于爱情的声音:“素修,几天前,迷惑着这座城市的恐怖正弥漫,一切都搅乱了,然而在紊乱不堪的时间之中,人们却开始珍爱生活,仿佛地震果真会到来,一切都短暂得可怕。到底会不会地震,我无从知晓,有一点我很清楚你的到来使我在一瞬之间清理了自己全部的人生——我感到我快要死了。”
“我能跟你散步吗?朝华?”我提出了请求,叫出了他的名字。
散步这个内容宛如黑暗之中的每一种呼吸,它在消极的空气中传播、远散,让我品尝一座城市潜在的弧寂和梦幻般的冰冷。这种长期别离之后的散步却又充满了颤音,我知道他刚听见这个请求就晕眩了一下,随即走过来捧着我的头:“素修,你真的不害怕死亡吗?那么,我们走吧!”
对我来说,这样的声音产生的诱惑是无法远离的忧郁,此时此刻他能将我拽往哪里去?我开始站起来用一种坚决而意乱神迷的神态告诉他,我甚至希望他将我带到殡仪场的机器声中去表述我的爱情,倘若死亡奔驰在那里,在睡眠般的重叠声中呈现一次生的幻觉,我一点也不犹豫。
“素修,跟我回去,回到我的寓所去,在我的橱柜里有收藏多年的好酒和最好的咖啡…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同你一块畅饮,你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曾多次自语,·畅饮科林斯的太阳'。实际上,自从我的妻病逝之后,我就一个人出没于涣散的时序之间…”
“你从来没有为等待过我而等待我吗?”我迎着他的目光问他。
这句话使他开始沉默起来。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大街上,仿佛历经了种种变故,我第一次发现他有些苍老了,他似乎应该是一位老人了。他的双足和身影的跨径在其间相继混淆,带江水气息的城市袒露着那片有外滩风景区的悲伤,经过那里时他悠闲地指了指夜晚黑漆漆的江水,有一秒钟我瞧着他那驻足眺望的身影,我像从此获知了一部分秘密的历史,这个人的往事遥远而没有结局,我在窥视他疲惫的梦呓和揣度他言语之中的空白……
“素修,很多年煎我正是在这里渡船去漂泊,那时候的江水清澈得让人脆弱万分…那时候我还没有婚姻
…我抬头看见的是江面上空飞翔的小鸟。”他似乎没有继续讲述完故事,他的双眼收了回来,“我们还是回去喝酒吧!”
我的嘴角上已经嗅到了江风中的盐味,噢,我隐约感到他的故事已经无以倾述,时光飞逝的速度和距离和知踪影,满膛的血液已经来而复去,迷惑又失散,对于婚姻以及他辞世的妻子,秘密的世界如今简洁又简洁,只剩下一片景角。
我们回转了身离开了外滩上的船轮,离开了潮湿的正在缓解我视力的黑暗。现在,对他寓所的幻想油然而生,仿佛用它证明这个人一生的那个时刻已经到来。
我首先想到的他与他的窗户一样避开一缕缕阳光,在黑暗中,他的双眼柔弱、虚幻,那无穷无尽的柔弱和虚幻曾经延续着他的形象。
到了那座小楼的下面,我已无法分辨城市的方向,他则将手轻轻地伸给我,让我跟随他拾级而上。这时候我的双眼变得漂浮起来,一股股寒风轻轻散开,吹拂着一个片断,我似乎看到他昔日的妻子,那位著名的演员最意味深长的形象和哀怨的叹息声。
“素修,你嗅到鸟粪的味道了吗?”
“是的,我感到了一种鸟的气息。”
“但是你已看不到它们中的任何一只。几天前我养的鸟突然全部扑倒在鸟笼中,它们再也没有醒来。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养鸟的历史,是啊,历史太相似了。每一种开端闪烁在时间后面的便是死亡,边鸟儿也知道什么时候死去,这是一种生命的推移。”
他开始掏钥匙。我听到了钥匙的声音,接下来钥匙在孔道中回响,我像进入梦乡一般希望闪进一道敞开的门中,如同阴影就此闪进去。钥匙在孔道中停留的时间使我的面孔黯然神伤,这几乎是我逃避的一种可能意义:事实上,我惧怕时间,在此地而言,时间慢慢凝结,往返于外省,似乎等待着我介入、澄清、浮现,从而也在某方面等待我的消失。
传来他在屋内叫我的声音,隔着房门中的时空他的声音使夜色发出碰撞的沙沙声,使我蓦然回首,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虚弱、优雅的居地,墙壁、地毯、空气,家具和书籍、乐器保存着一切。他已经为我的到来作好了准备,屋里花瓶中的玫瑰花充满了香气。他无疑知道我喜爱玫瑰,在那座南方小城我跟他说过,玫瑰是一切花中之王,也是花中之荆棘、花中之矛盾、花中之物。
一句话,玫瑰具有我介人的一切因素。
他将一杯酒递给我,他自己举着一杯,我迅速想到了品尝这个字眼。他举起杯跟我碰了碰,随后饮完了杯中之酒。他坐在我的对面,犹豫了一下告诉我:“素修,我快要死了。”
我以为他又要谈论地震,我不喜欢他在这种预测的信号中注定灾难的混乱。于是,我向他讲述离开他的这么多年,我在小城滇历经的那场瘟疫。它由一只老鼠开始席卷滇城的大大小小角落,一夜之间我看见过疾病像空气一样动荡着滇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的父亲也进人了瘟疫的症状,三天之后,我父亲一命鸣呼。那是我此生看见过的最为郁闷和无可避免的死亡,街道上和走廊上堆满了尸体…“你不知道那场灾难,你那时正在欧洲的一家旅馆里面写作。”我用这句话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叙述。
他轻声说:“我曾经做梦,梦到你在那一年拼命逃跑。你跑到一条公路,截住了一辆卡车,那辆大卡车载着你在层出不穷的褐色公路上奔驰。”
我品尝了一口酒后告诉他:“是的,我就是惧怕死,然后在一个夜晚悄悄爬上了山岗。你说得一一点也没错,我确实幸运地上了一辆大卡车,那是旅程的开始,是时代的变迁。”
我已记不清下半夜的时候我是怎么睡着的,一直到拂晓的风推开了窗户,我的躯体感受到了寒凉,我才意识到我在一个全面陌生的空间睡了一觉,而这是他的空间,是朝华的居地。我意识到是我自己呆在这里,是我单独一个人度过了一个夜晚。
我拉开所有的窗帘又推开了窗户,在外省,尤其在这座城市,有的是忧郁的早晨,屋顶的旧式尖顶上飞满了灰色的鸽群,在最遥远的世纪,这是一座令人心醉神迷的摇篮,是布满鲜花和流淌着鲜血的旧世界。如今,这座城市太古老,太疲惫,它显得毫无秩序。在流动的音符中,它是一头哀伤的狮子,满怀渴望地行走,梦幻和记忆已经悄逝殆尽。我就站在窗口,街道上已经有人影行走,妇女、儿童的行动都在互相模拟,它仿佛共同抵御着一场睡眠,那冰冻的早期睡眠层带。
他去哪里了。我在一条小径中央寻找他的身影。这是一个有着寒凉之风的早晨,他会不会在外面锻炼身体?还是去散步?我探出头去,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踪影。
我果真没有找到他,早晨进入了中午,阳光以一种隐含着流逝的速度上升后又下降。我昨夜会晤的这位先生模模糊糊地失踪,而他的全部钥匙都留在桌上,并不归属于他消失的形象。我穿行在各间房子里,在他书房的写字台上,一部未完成的手稿堆满了符号。我翻拂了其中的几页,它余留在我手上的感觉犹如夜空中不会留下丝毫痕迹的一个身影的矜持。读到一些语辞,仿佛在错觉之中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曾在一篇《情人》的主题中将语言的忧伤抛入一种寻找的空隙之中,这些语言:“她斜靠在小镇的城墙之下,嘴里浮现一缕缕苍白的气息,我真无法送给她更多的咏叹调,如果需要的话,我只希望她被我抚摸之后成为连接着她气息的一种生活。”读到这里我的内心陷人了莫名的惆怅,仔细想来,这个女子的形象有时候像我,很可能她是另一个被虚构的影子,她经过了他双手的抚摸之后变得更加虚幻,仿佛在苏醒之后重新沐浴,出人于一个遥远的年代,或者未经幻想制造的未来。
我的感伤是在望着窗户外的另一缕白云时凝固起来的。突然我感到我必须去寻找他,沿着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找到他,哪怕我就此疲惫不堪也要重新见到他。
对于他的失踪,我现在来不及多想这是为什么,我掩上门步下石阶。他说过自己将要死去,死亡是一种什么东西,噢,也许是气息。作为气息测度着我们的生命,死亡的迷惑在很大意义上更多的是一种秘密的限制。我已步完石阶,迎面有一位老者正在做甩手操。噢,虚无的浮想联翩的世界,我想起又一个故事。
时间在遵循它的翅翼,六年前那个灰荡荡的四月,春天通往滞留在黑栗树下的草地,我与朝华到达了草地上的一个水井边。在雨水洗涤下的丘陵地段上移动着漆黑的人群,我们碰到了一场葬礼,那活动的白幡高高扬起,实际上当我们在井栏外边的黑栗树下站着接吻时就感觉到了空气中错杂、湿漉漉的悲伤…我仍然仰起头接受着稠密的跳望,在静穆之中它那死寂、灰暗的滋长…
“那是仪葬队…”我告诉他,我的肩胛猛然颤抖,“那是仪葬队,那是仪葬队,向西去,三十里之外有一块陵嘉…我的父就掩埋在那里,我的女友天英也在那里安眠…一个难忘的夜晚……他们都死去…回过头来,别抛弃我…”
他的双手在哆嗦:“素修,你睁开双眼看看,仪葬队的后面走着的那女子…”我的头仍然悬靠在他的肩头:“你知道那女子是镇里的疯女人,她很早的时候就疯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腰:“素修,她为什么疯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为什么疯了?”我高声说:“那是民间的故事,那是那个女子的民间谜决,天啊,我不知道,你如果继续问我,我就从井里跳下去。”他惊愕地看着我,这时候,仪葬队伍消失了,这就是那天下午我们躺在黑栗树下的草坪上第一次睁开迷惘的双眼,骨髓中的困境不停地渴求着,我身上的器皿高低不平,这就是那次春天灰濛濛中的交媾。从此,我便明显地感到了逃避死亡的机智,我尝试了在面对死亡时跟一个活着的身体交媾时的种种欢娱和倦意。
我走遍了有老虎的公园。朝华喜欢老虎,他经常在不能探知的长诗中描写一头老虎的阴影。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又寻遍了博物馆和图书馆最寂静的走廊。他对圆形柱子的喜爱经常伴随着一部散发出秘密线装书的书籍而开始上升…在缠绕着我的寻找中我又来到了这座城市的养鸟公园。一只只鸟笼依次悬挂在树桩,我想起了他屋里的鸟群从前是怎样伴随着睡眠的呼吸声在折叠着双重翅膀的反面
…看着那群活鸟,我想起他屋里的鸟粪味扑面而来…
但是,我却没有找到他的身影。就在我走出养鸟公园的一刹那,我邂逅了写诗的青年小尹,他一眼就窥知了我寻找一个人的焦虑:“素修,朝华住在医院,他已经住院半年了,他拒绝所有人去看望他…”
小尹盯着我的双眼:“素修,你为什么在现在出现在这里,你不知道地震吗?地震台早就通知要做好防震工作,几百年前这座城市曾经是地震带…”“你害怕吗?小尹。”我问道。他木然地拾起头来:“素修,说实话我害怕死亡降临。”小尹说完话便消失了,我的脑海中突然飘满了看不见的、无法表达的语言,我平生第一次对生命增加了迷惑和更漫长的怀疑。我的注意力迅速地从一个老人提着的鸟笼转移到一棵树的后面,因为那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一直到那双眼睛越过了鸟语和树的痕迹来到我面前,我想起了他手稿中任意一页中的语言:“我需要她的抚摸,天啊,别阻挡我的手,我的双眼,别烧伤我的双手,我需要经过她的抚摸之后,重新鉴别出别的声音…”
接下来,我便迎着那目光走上去,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令人激动的声音:“素修,我们回去,你跟我回去。”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的欢乐,从养鸟公园到奔驰着红红绿绿汽车的马路,他的身影重新拽带着我,他的双手下意识地引领着道路:“素修,我离开你总共多少个小时,我现在回来了,你带着我的钥匙了吗?”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白昼,夕阳未降临,等到夕阳来到窗口时,我掏出钥匙。它是美丽而令人伤感的,待到夕阳覆盖着窗户,屋里黯淡下来时,也许那场地震也会如期而来,或者猝然震动着这座城市。我想到了那座英国人修建的高塔,它浸透了世纪末到来时的神秘、坍塌、完成的过程。
在外省——这是最后的一个晚上,星空寂寥、清澈,我们喝着红色葡萄酒,一种空前从未有过的安静。
他坐在黑色的皮沙发里,最初的时候,我们谈论到了他养鸟时的春天。鸟群在巢穴中从春天到冬天,他的双手残留着鸟群过渡时期的温暖和疾病;我们谈论到了我生活的那座城市嘤嘤飞舞的玫瑰花瓣。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我就是在玫瑰的一种颜色中长长思念他的……这时候他突然睡着了。我为他身上盖上一床毛毯,然后我拉开门步下石阶,我伫立在院子里瞭望星空,那使我为此绝望的眷恋,随着星空在飞翔。他说过的那场灾难砰地来临了,大地上的房屋在分裂,我的躯体在晕眩之中旋转…待到我醒来,我睁开双眼,四周是废墟,在外省——他的家园已经失散,他已在坍塌中消失。
无穷无尽的眷恋,使我看不到英国人修建的那高塔,看不到老虎的背影…只有生命之中回荡的气息连同外省的空气弥漫在眷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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