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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疯狂的石榴树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030字 发布时间:2024-07-10

当春雨催开了杜枝和嫩芽,春天,悄俏降临的春天。我站在荒凉河谷的岸上,如今,这里就是我凭眺时间流逝的另一个地方。自从去年冬天我跟着这些苦役者们渡过大江和轨道来到这里后,一切都又重新开始了。
我先是用父亲遗留下来的一只明朝的大花瓶换取了这两间低矮的木房,然后又在河岸上唯一的学校找到了工作。这种平淡的生活,远离城市的生活很适宜我在忧郁的空间中跳望时光的流逝。它督促我在不同的环境中珍惜上帝创造命运时安排的每一种凄凉。
在河流的对面就是国家的监狱,简就住在那个大监狱里。简和众多的苦役犯一样剃光了头,身穿统一的囚衣。我是在最寒冷的一月见到简的。当时,他们几十个人在河岸西边的地方烧砖头,我站在离他们60米的一块坡上一下子看到了简,在那儿,他们的时间仿佛停滞不动,简最后看到了我,在凋零的寒意中,简到底在说些什么?简事实上一直在虚幻中。就在几天前,我去探监,简的面颊苍白、清凉,那清癯的轮廓对我亲切的点点头:沃里夏,你一直住在河流的对面。我向简点点头告诉他:是的,每天我第一件事就是站在低矮的木房前看到你们住的房屋,看那些无数的小窗户。简,我并不惧怕,时间过得很快,这一切算不了什么,几十年的苦役生活过起来像掠飞的燕子,简,这一切的一切真的算不了什么……
简的双眼噙满了泪花,他伸出软弱的双手想拉拉我的双手,但是,这一愿望只能付诸东流。简的泪水没有流出来,被他咽下去了。简又说:沃里夏,那节诗我忘了背诵给你,你要是能记住这些诗…简来不及将诗背诵给我,探监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从灰濛濛的监狱的铁栏中走出来,没有一点沮丧,这一一切并非是灾难的全部,是痛苦的全部。那么?
除了这一切,人世间还有什么最痛苦的,可以被称为灾雄的东西呢?迎风走在松软的堤岸上,我最遗憾的是没有听见简在监狱中为我朗读诗歌,他想背诵哪几句诗?
简的感情是奇妙的,他的觉悟在于被每一种环境所支撑时都会找出那些令人诧异的虚无来,这是简,现在他是一个苦役犯,他的信仰是什么呢?来自《圣经》,还是来自众多的梦幻?简即使剃光了头,穿着囚衣仍然耽于梦··从简的脸上没有看到绝望,这是一个令我愉快的局面。简的脸上荡漾着昔日诗歌的光芒,简是一个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未来的青年人。
我一直走到了我任课的学校,简的目光还在眼前晃动。学校是一座小型中学,我在里面教美术。其实,我从未学过美术,但是,当我回答校长我能胜任什么课程时,我毫不犹豫的说:我能教学生们绘画。几乎是从头开始,上第一节课时我却坚信我能教会他们美术。先是画一种模型,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确实有一种绘画的能力。在黑板上,我让学生们目睹了我画的一个圆锥体的场面;画好一条河的动机;画好一座有森林的山坡。
每当我从讲台上走下来时我都感觉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让我充斥着这陌生的时间。
然而这些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一切才似乎开始。
从学校步行到我的木屋需要10分钟,这中间经过一条街道,在街道上,每天有人卖鲜花,牛肉和水果,大米。这些物质的提供使每个人都有条件活下去,我曾好多次走到鲜花摊前买上一束野玫瑰花,另外还买一小块牛肉带回去。这一切解决了生命的两大问题:生存和享受。无论在任何情景下,我们都活着,一次次的活着,这是一条朴素的原则:上帝使我们的生命散发出来的光采,充满了世界的每片角落。人早就认识了灾难和苦难的严重性,它从开始就威胁着人的生存方式,但是,人是一种出色的、伟大的创造者。
我布置着我的木屋,它一天天变得有声有色,我用荒凉河谷的一种水染土布做了窗帘,它使我的房间一天天的呈现着时间就是生命这样的真理。每天我在这里用一种红褐色的碗吃饭,在迷惘的中午和黄昏,我坐在小小的石墩上看着对岸的监狱,我听到了监狱中拂晓的钟声和夜晚的钟声传来时,我感到上帝创造了监狱,这一切都是公正的,合理的。透过笔直的阳光,我嗅到了简的气息,简也许正在一个水龙头下洗去头上的污渍,然后干干净净的坐下来,简手里没有一本书和一本诗,他的心灵在背诵着昔日牢记的诗篇。在夜晚,我想象简在飘移,随肉体上升的速度,简的现实和空间被突然截断了,简蹲在那道小窗前,简把握住了星空的行径和人类纯洁的道路。简也许最冒险的幻想就是,几十年的苦役者生涯结束后,他要做一个诗人…诗人是谁?这个世界有多少诗人,产生这些诗人的条件是什么?
春天的河流静静的流淌着,只有等到夏天到来时,我才能去探监,那时候,树叶缀满了河岸,这其实不叫荒凉河谷,但是,为什么人们将这里称为荒凉河谷呢?在音乐般的感觉中,我也许又迎来了一个沉闷的下午;也许又迎来了一个被溶化的黎明;也许在夜晚,我的心脏跳着……
我看到的并不是我在夜晚梦见的全部情景。这没有错,梦境没有错,而现实也没有错。整个春天的微寒不容易消除我眼前的矛盾,于是我平静的同那条河岸的人们一起,面对着时间的真实性,我很容易想到时间。对于我,时间惊人的奔驰着,我慢慢地充满在倦意之中,我一个人躺在床板上,倾听着河水的音响。女人无论面对怎样的精神疾病和恐怖,你只须让她独自呆在一间房子里,让她躺在床上,那么,这个女人会迅速平静下来,并且会迅速忘记烦恼。她们的方法很简单,首先,因为她是女人,女人可以在寂静的时候倾听到星辰的音乐。女人的优点之一,就是在纯净的时间中,梦想自己看到了火焰的身体;看到在一种可能性中,她像一个熟透的果实;看到杜撰的另一个男人。我很吃惊,好多个夜晚过去了,我好像看见了上述事物的发展正在扭转一个局面。有一天我梦见了画家,我为什么会梦见他,我已经忘记画家好久了。我梦见他手里拿着一束花,风尘仆仆的站在门口:沃里夏。他在梦中的声音很苍白。这当然是驼背画家追忆。
第二天早晨我望着春天朦胧的天空,这时候,我的预感提醒我,沃里夏,用不了多久,是的,用不了多久。你们又要开始谈论石榴树,谈论疯狂的石榴树是幸福而忧伤的。
刚刚过去的春天让我们换下了旧装,这证明夏天来临了。画家追忆正是在这个季节找到了一个叫沃里夏的住宅,他站在门口时,沃里夏正在换衣服准备去探监。
我又听见了画家的声音,沃里夏。他站在低矮的木房前面,手里拿着一束从集镇上买来的花,他一眼就看到我花瓶中的花已经枯萎了,追忆走进屋取走那束好几天前插进花瓶的花,将新鲜的花束换上。我一点也没有感到他的来临太突然,好几天前,我就感到这一天会到来的。但是,追忆来这片河谷干什么?他简单的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山岗,那里的人民正在山岗上修复家园。追忆不能等待时间的流逝了,他必须画画,画好那一幅疯狂的石榴树。他告诉我他想来这片河谷上完成石榴树,问我愿不愿意让他住在我的矮木房中。我同意了。这样,追忆住外面的房间,我住里屋,我想,两间房子可以让来临的夏季显得湿润、温柔。第二天下午,追忆就开始了他的工作。追忆带来一大箱颜料,他第一件事就是制作画框,这时候的追忆如同春天的孩子,沉迷在画布和框架的长度和宽度中,静静的人迷那斑驳的阳光。
我去探监的日子被拖延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除去任课的时间我就站在追忆的身边,看他的双手支配这些东西。终于,一个白色的画框展现在眼前,无论是我还是追忆都被这件东西溶化了。即将画这幅画的头一天夜晚,我和追忆在那天忧郁的黑暗中开始了交媾。但是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追忆的第一句话就说:活里夏,我的末日快到了。我在濛濛的细雨中轻声问追忆:什么叫做末日。追忆摇摇头对我说:沃里夏,一个人在生命的尽头肯定非常清醒的知道他必须死去的日子。现在,我看到了我的日子。追忆又摇摇头说:沃里夏,我几乎不好意思告诉你我的年龄有多大。沃里夏,年龄并不重要。
是的,你想告诉我。但是,一个人内心的年龄是重要的。起来吧,沃里夏,我必须将这幅画完成以后才能进人末日。我看到了画家赤裸着的驼背,我没来得及抚摸他,画家就穿上了衣服。他走到外屋,我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他站在外屋的门口凝视着夏天的早晨,炊烟的缥缈。我久久的躺在床上,而肉体的力量一点一点减弱;终于,我害怕的用被子的一角盖住我眼前的阴影。
似乎历经了好几个世纪,我觉得每一个世纪是一个骗局,这样,骗局被揭示了出来,人纠缠在骗局之中,我感到我找到了一种唯一的安慰。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交媾,停止了这一人的带有性欲的行动之后,幻想的抚慰便彻底的来临了。我知道性欲是美好的,但是,放弃性欲之后的男女住在一起,他们是两个熟睡的婴儿,同时也是两个失眠的老人。显然,在两者之间,我和追忆既是婴儿也是老人。这一结局几乎是违背人性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在夜深人静时隔着木板说话时的声音就像背诵滚滚不息的《圣经》。于是,我们俩在不知不觉中进人了睡梦,我们俩都多梦。每到黎明,追忆总是最先叫醒我,告诉我他梦到了什么。追忆喜欢梦到死在井栏中的妻子,他还会梦见简和我在十几年后的生活前景;而我梦见了追忆的棺材漂在一条河流中……当我将这一梦境准确地告诉追忆时,他幸福的笑了。我不知道追忆的幸福在于棺材漂在河流中?还是河流运载着那张红色的长棺材。无论如何,我都感到一种不幸的先兆。追忆站在画框前,又沉默的开始了工作,好多天过去了,追忆的画面先是出现灿烂的黑颜色,随后又被空虚的白色替代…但是第二天我看到的是复杂的绿颜色……我仅仅见到了大量的颜色而没有见到一个石榴或者石榴的一片树叶。追忆在剧烈的色彩中选择着…绘画的魔力在于画家知道挑选最精确的颜色。
追忆艰难的行动着,我有时候看见他坐在木墩上发愣,这时候他手里夹着烟,烟雾是一种失传的消息,或者是消亡的信号吗?我经过他身边时小心翼翼地,我知道那种场面不能让声音惊动,画家在虚长的光线之中走得很远了,往往他走到画框前流露的是一种石榴树的空虚,就像我怀念石榴树所执迷的心情一样,他断断续续的问我简的消息,问我简的目光,问得多了时他会迷惘的垂下头,追忆的头发突然在夕阳下伤感起来,我看见了许多银丝已经在他的前额上来临。
我看见了对岸的大监狱,夏天过去好久了,我应该去看看简。我准备了一些简的衣物没有告诉追忆就梢悄离开了。我不准备带追忆去看简,两个男人在一起,也许他们会相互吸引,但来不及说话又被分开了。再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想独自听见简的微语,在监狱里如果他还能背得出那种美妙的诗歌,那么简就会活下去。诗歌为简提供了长久的春天和长久的冬天,在这两个季节人经历了转瞬即逝的美。我从未见过诗人,我以为那些在依恋着夜晚过后,不断地闭上双眼献出了旋律般的诗句的人是伟大的。时间的秋天将会使诗人们毁灭于一首诗歌的圈套,但是,诗人的眼睛流露出了对大地的期待,对世纪的眷恋。
我看见简身穿囚衣从漆黑的走廊上向我走来。接着,在短暂的时间里,简的脸像幽灵般升起火焰:沃里夏,喜欢听我背那些诗吗?“河上树木搭成的篷帐已破坏:树叶留下的最后手指想抓住什么,又沉落到潮湿的岸边去了。那风,吹过棕黄色的大地,没人听见。仙女们已经走了。…”简的脸是我一生中看见过的最生动的脸,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接着背下去:“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了歌。河上不再有空瓶子,夹肉面包的薄纸,绸手绢,硬的纸皮匣子,香烟头,或其他夏夜的证据。仙女们已经走了。还有她们的朋友,最后几个城市老板们的后代;走了,也没有留下地址。在莱芒湖畔我坐下来饮泣…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了歌。可爱的泰晤士,轻轻的流,我说话的声音不会大,也不会多。”简背到这里,看守带走了他,带着简穿过漆黑的走廊,进人了我不能想象的另一个地方。我久久的站在那里,这是一间空房子,里面有两只椅子,我此刻很愿意有人给我讲述流传在世界周围的其它故事,那些故事经久不息,无论怎样传播都让人惊叹不已。在我越过桥梁的时候,我又买了一束花朵,天空开始下雨,回到小木房时,追忆的画框上出现了一片严肃的红色…
我害怕那片红色的出现,它预兆着时间被改变了。
那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早,而且睡得特别熟。第二天早上我平静地走到外屋,驼背画家安静地坐在画框前,他死得非常坦然。是在结束最后一笔时停止呼吸的。画家在昨晚完成了那幅《疯狂的石榴树》。从画家的头发和面庞上看上去,我相信画家已经是一个老人。
按照荒凉河谷的习俗,死者必须装进棺材,放进河流中的小船,由船载着死者穿过荒凉的河流方才进入死者的共同的墓地。多少天前我的梦幻出现在眼前:追忆的红棺材在河流中漂泊着。
时间是没有尽头的,从那以后,我在河流的岸上消失不见了。我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追忆送我的那幅《疯狂的石榴树》一直背在我肩上,简教会我背的诗我不停地迎风歌唱:“仙女们已经走了,我说话的声音不会大,也不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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