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里夏,现在,等到天快亮时,就会到达一座医院。从人们的生存状态来说,医院是为了迎接一些神秘的人住进去。你知道我的情况吗?看起来你显然不知道,但是你应该知道;但是你不会刨根究底地问一些只能铝设的事情好像过了几个世纪一样,当我终于决定要画画时,我住在一座岛上,太阳西斜时我缠着父亲要一些钱币,父亲不知道我用它干什么?但他仍然给了我。父亲那时候年龄不算太大,但极其苍老,这是因为岛屿上风吹日晒的缘故。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父亲了,我想忘记这座岛屿,如果不摆脱它,我永远只会知道海水在泡残守缺的抓住我,在自鸣得意的涨潮后一次次毫无厌倦的推动我。沃里夏,这一切并不是我自己意识到的,而是一个女人,比我大得多的女人。有一天,我走在岛屿的一条路口碰到了她,我那年十七岁,长得很高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性,她准备走到海里去,但这种选择并不像她所意料的那样一次性完成。她走到海浪的一个涡流中就迅速的转了个身,望着岸…
她的两手抱着头,她介人了海水,但勇气不足。沃里夏,死亡是迷人的,在想象死亡时往往是在夜晚,所以闭上双眼后的死亡不是白昼中的规范,夜晚的死亡充满了紧张的激情,我们想象死亡时一步步的让水淹没了头发,水是深邃的,是望不到底处的…在白昼,我们碰到了明亮的世界,它使我们不敢想象死亡,死亡太深刻了,我们没有想透它时会深深的依恋死亡的这个世界…所以,我看见的这个女人才一遍又一遍的走向大海又迈回岸滩。她身穿裙据,女人穿着裙裾去自杀是令人难以忘怀的,何况,那时期,是我头一次看见据据裹住了女人是那样伤感。我向她走去时她正返回岸上,我笑了起来,她抬头看见了我。
这天黄昏发生了一件事,我很吃惊为什么发生了。我和这个女人在海岸线上走了一圈,我沉默着听她说话,我不断的听到了一些新名词和一些新地方。在咸腥味涌来的海边听到她的声音,我感到很愉快。我有时候看着她,她的皮肤很美,也很细腻,但是她从来不笑。
到黄昏时她要我陪她在沙滩上坐一会儿。随着潮水的逶迤,大海变得寂静、深远。这无疑为某种东西的降临提供了机会,这也就是真实和人融化一体的可能性。当它到来时,我触及到了这浅绿色的感伤:只有投入进去,紧紧的拽紧她,别无选择。这样,我们遭到了又一种惩罚,那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回忆起这件事的惊心动魄,就会感到虚幻的生命是疼痛的,也是令人无法忘记的夜幕上升后,我听见了一声沉闷的雷鸣,在辽阔的空气中传播着大雨将至的刀刃似的闪电,亮晶晶而冰冷的闪电使我的躯体猛然苏醒。我寻找刚才的那个女人,是她将我带人了肉体的错位之中,但是女人消失了,在夜幕狭长的海岸线上没有一个人,刚才的那个女人并不存在…她是走了?还是死了?我不知道两种危险在一起,应该选择哪一种。我决心坐到天晓,倘若看见了这个女人,那这件事已经发生过,倘若没有了女人,那这纯粹是梦幻。在潮湿的夏夜过去后,岛屿上沉甸甸的雨水还没过去,我全身湿透,看见了灰濛濛的海上除了涌到脚边的泡沫,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
甚至连那个女人的气息早已消散。但是,她贯穿于我体内的潮湿随着大海的涛声漂浮在海岸线上,我必须记住她,并不是她仅仅是一个女性,而是她使我意识到了海岸线上流逝的空间是巨大的死亡。无论她活着还是死去,海都是悲伤的。
我才十七岁,沃里夏,那个女人的身影是模糊的,忽强忽弱。十天后,也就是我站在父亲面前,准备离开岛屿的那一天,我又来到这片沙滩,从午夜到傍晚,排排海鸟穿过我头顶,纯净而凉爽的大海使我也骤然消失在岛屿之外。在海岸线上,我看到了女人被海水冲上岸的尸体,冷凛的美包含在她的躯体之中,她是那样美,我解开了她的所有衣服,她是被击败了,从她美丽躯体的线条上我看到了血液中的伤痕;她必须死在大海,否则她的生命会抛弃她。纤细柔软的丝绸又重新裹紧了她,我为她洗净椐装上的腥味,晒干后为她穿上,在海边迷人的沙丘,我将女人安置在干净的细沙里。这样,我从岛屿上消失了。
使我走出岛屿的有可能是那个女人,有可能是我自己。谁知道哩!我无法抵御这一切。从精神上说我与这个女人的关系构成了惊人的时间差,它导致了我必须亲自在世界中冷酷地看到我的现在,也就是我昨天告别岛屿时所幻想时的远景。沃里夏,快到那座医院了。我去过那座医院,我经常去看望我的妻子。她已经完全遗忘我。沃里夏,我们欧会儿吧!我的脚有些疲倦,沃里夏,我老了,对吗?
接着,追忆就躺在一片有露水的草地上,湿漉漉的冬天的草地,倾向于热情和寒冷。我坐在追忆的身边尽心的享受它。
刚才画家讲到了岛屿,讲到了岛屿中的沙滩和隐逸了的女人。我听见画家的声音,的确,追忆是一个衰老的人了,他一定是在很久之前就生活在岛屿,追忆没有讲到岛屿上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典型的好渔夫,后来,这位老人再没有见到儿子,他在岛屿上的一块礁石上怀念儿子时孤独的死了;另一个女人追忆也没有提到,那就是画家的母亲,岛屿上没有谁不知道追忆的母亲,她是在一张充满迷途的船舱上跟随一位澳洲人逃离岛屿的。追忆生下地就带着畸形的脊背面对世界,好多人嘲弄和同情这个孩子,但是追忆长大了,并且长得超过了画家父亲的身高。十七岁从岛屿上消失的追忆,日后必定要在美妙的旅程中,与许多事物擦身而过,而追忆在岛屿上最先碰到的那个女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先知,我在梦中梦见过她的面庞,显然,我并没有见过她,但我确信后来站在礁石上用手指上的血痕刻写符号的那位女人就是她,并且是在追忆的故乡,那片岛屿在梦中已经蠹立着庙宇和大量新轮船,岛屿是在时代的过度中一天天接受时间的洗礼的。我梦中见到的女人手里还握着彩色的算命扑克,只不过,她的裙据是用厚实的亚麻制作的,穿在她的身上使人立刻幽静起来。
我想用手抚摸追忆脸上的苍老,但是,当我一旦将手伸出去时就看见一把剪刀,它使我的心境突然黯然失色,而我的手指也失去了抚摸一个人时所具备的温暖。
我紧张而焦急地避开那张脸,·在整个天空中,画家的脸像一张巨大的集满劫数的网,然而,劫数难逃,他似乎在颤栗。
在这样的夜晚端详一张男人的脸是令人心碎的。这个人是一位奇怪的人,从开始看见他的那一天就设计出了一个古老的话题。追忆似乎在时间的潮汐中彻底疲倦了,试想一想,我们生活中的人有哪一位像追忆这样驼着背,经历了岛屿和最先的浪潮;经历了四处漂泊的流水和阴谋;经历了一棵石榴树的悲剧。
他毫不设防自己陷人了怎样的处境,这使我更加清楚的感到画家已经是一位老人。一切迹象,尤其是画家的面颊清楚的说明了这一切:画家已经是一位老人了。
所以,我感到了一种安全感,无论画家怎样对待我,我都不会在此刻逃之天天,老人这个概念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它不意味什么?它瓦解着一些蛛丝相连的风,比如从潮湿的风中走进去找到的一口池塘之类的东西。从很早的时候,我就渴望见到一个真正的老人,他抚摸着我的手和双肩,靠在拱门前的暗色柱子下面亲手解开我的背囊。我没有羞涩,面对这样一个老人,我在心跳,是的,好多年前我就希望我面对一个老人,尤其是看上去既健康又忧伤的老人。我碰到了简,但简是一个忧伤的青年,他的魅力在于:“我坐在岸上垂钓,背后是那片干旱的平原,我应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伦敦桥塌下来了,然后,他就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我什么时候才能像燕子——啊,燕子,燕子…”而这个老人不是燕子。他低下头看我的鞋子,间我这双鞋穿了多久了,耐不耐穿,我唯一的选择是慢慢坐下来,坐在这位老人的双膝上开始整夜整夜的哭泣,并且告诉他,那双鞋子太小,穿了不舒服,然后我抛弃了鞋子,赤着脚让他看上面薄薄的老茧。这是我的梦,鞋子和赤脚在梦里很明显的标志着我对老人的褐望。但是这么多年,我没有碰到过老人,也没有老人注意过我的鞋子。其本质是:一个老人的出现是偶然的,像爱情一样偶然。实际上我每天拾头看见过许多老人,但他们太老太老了。他们用拐杖探路,看见了碎纸屑和拉开的门;看见了深深的水洼和十字路口上的障碍,他们压根儿就看不到我鞋子的颜色。好像有一次,一个老人看到了我,他凝视着我的鞋子,突然对我说:“你的鞋…?”我的热血奔涌,我等着他说下去。他说:“你穿多大的鞋?”“你问这干什么?”“那很远了,起码是半个世纪前,我有一位女朋友,她的脚长得跟你的一模一样。”说完他就走了。我很感动,因为一个女人的脚让一个老人回忆起了他的青年时代。但是,我对老人的概念全寄托在那个梦里,如果我碰到一个老人,他说出了我梦中的话语,他肯定是一个真正的老人。
风吹醒了追忆在夜里和梦对话的行踪后,这是第二天的早晨,在夜里降了一场大雾,直到天明仍然感觉到雾环绕我们时的寒冷。在丘陵中我还看到了两只可爱的松鼠从我们脚边窜了过去。追忆对那只松鼠笑了笑,我的嗓音在剧烈的挣扎。在他的微笑里,我看到了一种恶作剧在干扰我对老人的渴望,他的笑像一个孩子,从刚才我对老人的幻想中奔驰而过。我站起来,仔细地听追忆的声音,现在,他的声音明朗起来,我渐渐感到了可怕的失落。追忆并不是一个老人,他像我的年龄一样,几乎刚刚开始,还得注意雪山的殒落;还得注意突然转化的燕子在晴空中掉下来…我们几乎是同代人,甚至是同一天在殖民地国家进行文明过渡的影响中出生的。不同的是,我们的出生地是用汉语篡改历史的国家,我们的国家非常大,资源丰富,我们出生时就听到了金属声和黄金在水里生锈的速度……这时,我开始平静的附自己:沃里夏。一个人一生中只可能碰到一个老人现在你的机会还未到,耐心点吧!
于是,追忆带上我绕过了一些南方的植物园和香蕉园。我的行动和追亿的行动似乎在暗示着走下去的前景…我又想到了石榴树,追忆在画布上的石榴树果真存在吗?我碰到过的虚无太多了,简就害怕虚无,所以简必须开枪,那么,死亡和虚无谁在前面和后面呢?我听简描述过那个瞎子,他一般在黄昏开始算命。而简就是那样对瞎子人迷从而导致了恐怖,瞎子每算一次命,简就必须死一次。瞎子闭着眼睛,但是他的心灵倍受红色的刺激,这是瞎子在黄昏中看见的,他看见了简将死于不久之后的一场大蛋乱…而霍乱是遥远又逼近的,简是相信自己会死于霍乱呢?还是坚信自己长久的活在树叶的蒸气之中?我不得而知。
我的心在潮湿的路上似乎被释然了。我迟疑了一会儿又果断的跟在画家的身后,我们俩已经长久没有张口说话。画家的宗旨是带领我走下去,而不是进退维谷。
我相信画家在三天之内会将那幅画放在我手中。在旅程的最后一站,那幅画放在袖珍的竹筒里,画家在阴暗的山坡上交给我时对我说:沃里夏,带回去看。而四周像静谧了许久,只有追忆一个人的声音代表人语的鸣咽。
我想到我背着画筒离开追忆的下午,天空被一道弧映得火红。然后,第二天跟随一支押往荒凉河岸的苦役队伍,去那里洗涤灵魂。我跟在简的后面,他看到了我。我昂起头来……没有一点颓然的态度。我向简证明:爱情比死亡更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