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拾了行装，她的东西太多，但是她没法全都带走，她 知道自己从今以后不再是这座公寓的主人，也不再是享受这房 间里灯光的穿着粉红色丝绸睡衣的那个性感的女人，她是谁? 她是那个幽灵，不再享受物质生活，她的体肤柔软平滑，她的 腿修长轻盈，她拎着箱子，她知道她并没有被人驱逐出城，除 了陈童和那个为她保守秘密的医生之外还没有另外一个人知道她是一名艾滋病携带者，是的，没有人，所以，也可以从容地 逃走。她不再穿时髦的高跟鞋，而穿着一双白色的平跟皮鞋， 她喜欢白色，鞋子的颜色对于她来说就是道路和命运，白色意 味着她的历史消失了，她要开始新的生活，蓝色的裙装裹着她 的身体，与夜色溶为一体，她下了楼梯，大街上没有一个人
了，她知道还有最后一辆火车，半小时之后就出发。
像幽灵一样在街道上行走，现在她并没有飞起来，两条优 雅的腿向前移动，她迷惘地睁着眼睛，看着夜色深处的街道， 几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打着唿哨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忍不住 回过头去看着那群唱着流行歌长大的男孩消失的背影。她来到 了火车站，她是最后一个上火车的乘客。现在，她嘘了一 口 气，车轮旋转起来之后她就可以逃出那座城了，不知道为什 么，她已经慢慢地开始用身体承受住了这一切，所以她睁开双 眼，她感到坐在对面的那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所以她又闭上了 双眼，那是一双男人的双眼，在过去的生活中作为电影演员的 她已经对别人的目光习以为常，而此刻，敏感的她好像感到别人是在窥视自己。
她站起来，任何一双眼睛都让她感到呼吸急促、空气稀 薄。她想逃避那双男人的目光，她来到了车厢的顶端，站在车 厢的门口，“我知道你是谁?我看过你主演的许多电影，你是 徐羽，羽毛的羽…… ”他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他是那样自信 地站在她身边，她沉默着对他点点头，他大约三十来岁，穿着 黑色西装，他不属于她的追星族，但他属于了解她演艺生涯的 那类观众。他说：“你要到哪里去?”“很远。”她回答得很坚 定，“很远 …… ”他重复着她说过的话，然后他们不再说话。
他大约感受到了她的漠然，然后就从她身边离开了。她此后一直站在门后，直到火车进入一座小型站台，车厢里的人拎着包 .正在下车，另+些人又上来了，这就是火车的故事。郎击步 意她回到了座位，对面的那个男人没有下车，他仍然坐着， 用一种固执的目光看她(播音员正提醒乘客，肖下中站是香镇， 请旅客们做好准备，徐羽突然决定在下一站下车，不想再让那 个男人的目光所环绕，而且她被香镇这个地名所吸引了她要 奔赴中寻找的地方不是城市，而是世界上最小的地方，香镇看 来在地图上就是一只细小的蚂蚁。她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等 待着播音员告诉她进站的那一时刻。 逊良小个八 避来她拎着箱子在夜色拂动中下了火车-一到达了这座蚂蚁似 的小镇，但当她回过头去时，她看到了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也下 了火车。她仿佛觉得手脚被长绳紧紧地捆住了，在香镇下站的 乘客除了她和他之外，没有别人，她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 要跟着我?”“对不起，我只是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你的眼 睛……那双绝望的眼睛只应该出现在电影上，不应该出现在你 的现实生活中……所以，我有些担心…… ”“绝望，我的眼睛 中出现绝望了吗?”她问自己，她回过头去，透过香镇蚂蚁似 的火车站看着空旷的四野。但好突然冷漠地说：“请你别再跟 随我，我的绝望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她具边说噩边拎着箱子 就要往前走，但他仍然跟着她，他们已经走出了火车站，1漆黑 的夜，看不到何处有旅馆。他们彼此对视着，徐羽再一次说 道：“我已经告诉过你，别再跟随我…… ”“我想，我只是担心 你会去死…… ”“死。”她重复着他说过的那个字：“我为什么 要去死呢?”“那么告诉我，你为什么独自来到这座小镇?”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与你无关的生活……为什么我来到这座小镇……也许这就是我冷后的生活+*民首今居的生活口这就是说你不再演电影了?” “是的…我不会再演电影了小古员她垂下头又仰起头来，她 [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宣布自己的另天种生活，凿她意 识到她是面对妆冷陌生人说话时，她感到自己的头被罩住子， 被一种迷惘、孤傲和畏惧所罩住了。她拎着箱子的手在颤抖， 她大声说：“请离我远一些，再远兴些对山孤他果然没有继续 跟随她，她寻找到了一座小旅馆，带着满身的疲惫和畏惧进入 [画座木武小楼。正像她无意间向那个陌生男人宣布了自已的生 活一样民她知道从今以后，这就是她的生活，她总是从黑夜出 发又进入黑夜，她像幽灵样想飞起来但却并没有飞起来。黄
第二天一早她又选择了逃走，现在她不想乘火车好离火车 上的面孔太多太复杂，总有人会认出她来，即使她戴上面纱也 会认出她来，[那么，她只好选择乘坐公共汽车亲选择长途公共 汽车，她准备一站又一站的坐下去，直到去井个世界的边缘地 带，在她想象中那十定是沙漠，人烟稀少的沙漠地带-淀是她 生活的地方，现在，没有谁会了解她的过去咬她昨沐晚上已经 用一把携带的剪刀把长发剪去；她本来想我十家发屋基胆她很 快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病毒携带者，她告诉自己，从此以盾应该 把自己封闭起来；像藏在件只玻璃匣子里；还用自记的手接触 任何别人的手，犹其不能让自已身体的血渍溶化在另一冷人的 手上、器宿和秘密的地方她现在变减了另一个汝大认薄着件 头短发坐在长途客车的最后面开当她屏住呼吸等到车轮旋转起 来时，她突然看到一个男人上了车厢，她很快认出疗他就是昨 天晚上跟踪她的那个男人，他今天没有穿那套黑色西装州而是 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和一条黑色牛仔裤，他的座位紧靠着她， 她坐在窗口，他则坐在她左边。她屏住呼吸，从包里掏出蓝色的墨镜，她不想跟他说一句话，如果还有另外的长途车她还 以重新换一辆车，但售票员告诉过她，从香镇发出的长途车每 周只有一次，今天是星期+,如果要换车的话要等到下周星期 十。她屏住呼吸，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要跟踪她，她突然升起 十种悲哀的感觉，也许他真的在我眼里发现了绝望的东西，从而发现了我身上那些接近死亡的原因。
她面对窗外，两个小时过去了，她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她起初还看着窗外的风景，后来她佯装睡觉，紧闭双眼。时间 就这样过去了，经过了一天的长途跋涉，终点站是另一座小 镇，她感到离城市越来越远了，离医院的诊断书，离陈童的躯体，离熟悉的人或事都越来越远了。
她拎着箱子，穿过黄昏中的汽车站去寻找旅馆。他追上了 她，他站在她旁边轻声说：“你可以听我说几句话吗?其实， 想死的人是我，我是从医院逃出来的，我已经患了晚期癌症， 医生告诉我还能活一个多月，于是，我就出来了 ……就在你上 火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你 ……你眼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绝望，那 种绝望甚至超过了我的绝望 ……我也不知道 ……我突然怕你去 死，怕你从火车上跳下去，怕你自己无法承受你自己的绝 望 ……这种担心超过了我想死的那种种欲望 …… 因为我喜欢你 演过的每一部电影，无论碰到什么事情，你都不应该去死 …… 你应该好好活着 …… ”这些声音就像微风一样从她耳边穿过， 她感到有一种潮湿的东西正在模糊她的视野，她摘去墨镜，睁 开双眼。他只有一个多月的生命了，医生已经向他宣布这种事 实，他不想活了，他碰到了她，他看到她的绝望比他更可怕， 他想用仅存的生命来帮助她。她明白了他与她之间这种令人悲伤的关系，她看到了一个要死的男人，这个男人忘记了自己面临的死亡，为了帮助她活下去，他就站在她的身边。
他们就这样走在了一起，变成了永恒不变的旅行者和穿越 死亡的幽灵。当天晚上，他们在那座小镇旅馆住下来，她把心 中的那个可怕的秘密告诉了他，当他知道她是一个艾滋病病毒 携带者时，他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平静。她坐在他对面，她 轻声说：“我不该把这种事实告诉你，这种病简直太恐怖了， 所以我出走 …… ”。他告诉她，他并不是害怕，而是觉得上帝 太不公正。她摇摇头，她告诉他，这与上帝没有关系。她向他 讲起了所有的往事，讲起了那个欧洲摄影师，也讲起了她的男 友陈童，她告诉他，过几天她就给陈童打电话，问他的检查结果，如果他没有染上病毒，那么，她就会感到轻松些 ……
他们住在同一座旅馆，几乎在几天内将所有的秘密都相互 倾诉。他叫周雷，他生活中有三个女人，他与两个女人有过性 爱关系，另一个女人刚认识后不久他就检查出晚期癌症。他的职业是舞美设计。
他想死但却发现了另一个女人，他对她的关心超过了他对 自己的关心，他想用自己的影子搀扶着她。而她呢，在碰到他 之后，她咀嚼着嘴里那种黑色果仁的味道，她觉得她自己的遭 遇不再显得可怕，这个只有一个多月时间存在的生命比她的生 命要更加单薄。于是，她给他从集市上买回煮熟的玉米，他则 给她从小镇的山坡上采来野花插在酒瓶作的花瓶。他们各居一 室，住在这座僻静的小镇。在把自己所有的故事都已经讲完之后，他们决定离开这座小镇到别的地方去。
离开小镇的头一天，他们一起来到了邮局，小镇的邮电所 来了两个陌生男女，他给他的女友和父母寄出了几封信，她则要给陈童打电话。站在木制的电话间里她拨通了陈童家里的电话，陈童告诉她，化验单已经出来了，他并没有染上病毒，听 到这个消息后她感到身体中更强大的阴影已经飘远了。陈童在 电话那边大声说：“徐羽，我一直在找你，不停地给你打电 话…… ”她把电话挂断了，现在，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变成一个 幽灵了，她想像幽灵那样飞，与她的同伴一起飞出这座小镇。 一只飞蛾从她耳边吹过去，他站在门口等她，他是病如膏肓的 那个男人，但他却想带着另一个病如膏肓的她到蓝色烟雾笼罩的旷野之地去生活。
在邮局门外的那个就像鲜红色的蘑菇般张开的报刊亭里， 他们发现了用徐羽的照片作封面的电影画册，周雷买下了那本 电影画册，他凝视画册一阵后又看着徐羽，最后将那本画册放进了箱子里。
经过一天的路程，他们搭长途车到达一座种植鲜花的名叫 斗南的小镇，看到田野上那些盛开的玫瑰花之后，徐羽仿佛忘 记了自己是一位病毒携带者，她告诉他，应该在这座小镇多住 一些时间，他同意了。他们刚住下来的第二天，周雷开始发高 烧，在那间飞满蛾虫的小旅馆的房间里，从此以后他陷入肝昏 迷之中，他所面对的唯一一个人就是徐羽，他快要死了，她抓 住了他的一双手，但没能将他从死神之处拉回来。他死的那一 天，房间里插满了从斗南小镇上买来的玫瑰花，按照他身前响 往的那种死亡方式，从世界上悄然消亡的方式，她把他安葬在斗南小镇的一块墓地上。
他死了，她还得活着，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她钻进夜色， 从中座小镇到另一座小镇，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来，也没有一个 人知道她是谁。无尽无边的孤独使她在一天夜里醒来时突然对昔旧的生活充满了眷恋，尽管她对生活的畏惧像+道钳夹般禁锢着她，但她还是在一天夜里回到了她所生活的那座城市。除 了是一名病毒携带者之外，她还是一：位渴望生活的人，经过了 漫长的旅行，她并没有感到身体有什么异常反映，她突然想重 新回到剧组去，也许他们还在寻找她，也许他们正在等待她， 最为重要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完全有可能拍摄完那部电影，然后，死亡才会像她袭来 ……
在那深蓝色火光交织的烟雾之中
如果你已经看见钩子上的铁壶
如果你已经看见稻草做成的小拉帚
如果你深深地吸着气
乳峰高耸，褪下了裙裾
那么，寂寞就会朝你涌来
噢，寂寞就像旁边的月亮
噢，寂寞就像水中的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