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 当你过去告诉我不会死的时候，我真的相 信我不会死，死亡是别人的事情，我还没有到死的门口，因为 我看不到死神在召唤我，有时候我看死神，但死神转眼之间就 消失了。你告诉过我，我不会死……这是在一条路上，我开车在一条路上，旁边坐着你，你告诉我我不会死……知道我那时的感觉吗?知道一个病人不想死而想活下去的那种感觉吗?我 感到我还有许多时间面对公路、面对人生、面对窗外的世 界……是你的声音使我感到我在活着，并且能活得更长久…… 最近一段时期以来，我感到我的身体中有一种明显的变化那就 是我感到死神经常在夜里站在门口敲我的门…… ”他说到这里 时看着林玉媚，他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通过看她的那张面 庞仿佛想逾越正在横阻在他躯体的历程中那些玻璃，玻璃模仿 冰而形成了一道墙壁，但玻璃又不是冰，玻璃在未成为碎片之 前可能是屏风或墙壁，是他心灵或肉体中的墙壁，此刻，他不 想在攀越墙壁时成为碎片，所以，他生活在病室，他把他有限 的目光投入他医生的目光中，他企望能抓住那些绳索或者梯子 去攀越。此刻，他仿佛是一个玻璃人，只要他一不小心就会粉 碎，因而他喘着气，他就要开始攀越那道玻璃墙壁了，他企望 着并挣扎着，他轻声说：“林医生，还是由你告诉我吧，我会不会死?”
实际上这是他和她反复讨论过的问题，他们不止一次而且 是数次在路上讨论过这个话题。他驱车前行，而她就坐在他身 边，为什么他们总是在路上讨论这个话题呢?因为路向前延伸 着。在路上，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会听到布满灰尘的消息和听到 从四周传来的危机的消息。在车轮旋动的路上，每一个生者都 会拒绝去想象自己去死的过程，并且拒认自己会死。但重要的 是这两个生者一个是医生，另一个却是病人，他们确认自己跟 随道路或车轮在前行，他们却掩饰不住各自的忧虑，仿佛他们 之中总有一个人是身着黑衣的橡皮人。所以，这就是他们总是 在路上谈论到死亡这件事情，但是他们从来也没有真正地面对 过现实。他们从路上回到了病室，确切地讲是从虚幻的紊乱中回到了真实的空间。
林玉媚说：“我想为你做一次手术，你同意吗?”这是她真 正与他决定不可知的命运的时刻，“林医生……告诉我，如果 不做手术我是不是会尽快地死……如果做手术呢?我是不是就 能活下?”他提出的是真正的问题，他已确认自己正在一个生 死的大峡谷之外，他聆听着她的声音，这就像是神的声音，对 于他来说，他此刻不再需要别的声音，他不再需要收音机、音 乐的声音，他把一切声音关掉来聆听林玉媚的声音：“周林， 我想，做手术是最后一种争取，是我对你的最后一种努力。” 他的话已经清楚明了，如果不做手术的话，他确实会死亡，等 待他的不是确认自己驱车在旅行的路上，而是确认自己奔赴死 亡的路上。他对她说： “请让我想一想，手术，做一场手 术…… ”仿佛他面对着他的躯体陷入了最后的困惑和最后的紊 乱之中，仿佛他已经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是林玉媚没有想 到的。她以为他会争取这种生存的最后一种希望，她以为他会 抓住她的双手要求她为他做手术，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偏 过脸去，似乎听见裹尸布在窗外飘动，似乎看见一只昆虫正在 一座大峡谷中死去。林玉媚想，他看见的肯定是这种危险的情 景，所以他不再看她的眼睛，因为他偏过头去所看到的，是一 面墙壁和墙壁上的大窗户，难道他想从窗口往下掉下去吗?她 又想起了这种意象。
林玉媚的病人周林消失了。
这不是一般意义的消失，而是带着一个病人那种徒劳的绝 望在消失，林玉媚感到了这种解除，当她知道他消失的时候，除了黑暗和让她感到无法呼吸的空气之外，世界上仿佛不存在着任何东西。她置身在空荡的病室，903病室对于她来说是一 间重要的病室，因为903病室的病人可以活下去的可能性是那 样渺小，而有可能被死亡吞噬的可能性却像一座大峡谷一样恣 肆地包围着他。他过去一次又一次地消失过，也许是为了去寻 找他的恋人染方，也许是为了去寻找驱散他恐怖的一座岛屿，而且确切地感知到自己快死了。
寻找一个消失的病人同样是令人绝望的，林玉媚的绝望在 于她无法把握她的病人了，她意识到当自己把一切真实危机告 诉周林，当周林偏过头去的那一刹那，她感到周林不再需要她 了，他不再需要她的帮助，确切地说就是不再需要一座医院笼罩他的躯体。
现在她不得不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染方，她不知道除了把这 个消息告诉给染方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她回到家后开始给染 方打电话，在黑暗中她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染方来接电 话。但是，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人来接电话。她 眼前有一种响声，仿佛是染方家里墙壁上攀越的蝎子声正穿过 她的木地板，她拉开冰箱，那只盛满蝎子毒液的瓶子仍然伫立 在里面。有一天，那只褐色小瓶子会结满冰块，直至把它的外型完整地封起来。
她的病人消失了，她整夜地无法睡觉。就在天亮时她突然 想起了郊外的那片修建中的高尔夫俱乐部，乡村高尔夫俱乐部 ——也许他就在那里，就在那些绿色草坪上行走呢?她想起了 耿飞，但她没有给耿飞打电话，她决定一个人去寻找她的病 人。她挎着一只包来到了郊区汽车站，就在她站在售票口的窗 前把钱递进窗口时，她突然看见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但是它像箭一样从她眼前消失了，她觉得那辆车很像是周林的轿车。
她乘上了第一趟通往郊区的客车，她坐在头排座位上打了 一个哈欠，昨天晚上她几乎一点也没有睡觉，她的病人消失 了，而这个病人的名字并没有从病历档案册中消失，所以，这 个病人仍然是她的病人。她有些后悔将真实情况告诉她的病 人，她以为他可以承受住现实，她以为他会与她站在一起，进 行最后一场手术。但他却把头偏过去了，她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第二天他就消失了。
客车驰出城郊五公里处，林玉媚的眼前突然一亮，她看到 一团红色的影子和一辆白色的轿车，那个影子就是染方，她叫 客车司机将车停下来下了车。染方正想钻到车轮下面去时林玉 媚叫出了她的名字，染方将已经弯下去的身子伸直，她那双荒 漠似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林医生，我怎么会在这里碰到 你?”林玉媚慢慢地走向那团红色，她把周林消失的事告诉给 了染方，染方摇摇头说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去的，他过去不是 也消失过吗?林玉媚摇摇头说：“他知道他会死，这次消失跟 过去不一样，我无法想象他会到哪里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 们俩最好一块去寻找他 …… ”染方说轿车坏了，得先把轿车修 好，必须将轿车修好。染方安慰林玉媚用不了多长时间，轿车 就会修好的，林玉媚觉得这种等是必须的，她如果搭乘客车去 寻找周林很不方便，有一辆车就不同了。她等了半小时，染方 从车轮下面钻出来了，染方的脸上到处是油渍，但她毫不在 意，她突然问林玉媚周林是不是真的会死，林玉媚点点头，她 自言自语地说道：“难道我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失效了，那些蝎 子的巨毒也不能以毒攻毒吗?林玉媚点点头。染方突然改变了 主意，她告诉林玉媚她想驱车再去寻找蝎子，而不是陪她去寻找周林，林玉媚问为什么?染方说：“四只蝎子的当然攻不下周林身上的毒液，我想去带很多蝎子回来 …… ”林玉媚大声 说：“这没有用，蝎子的毒根本无法攻下他体内的巨毒。”染方 的眼里射出一种冰亮的热情：“四十只蝎子的毒液一定能攻下 他身上的毒液 …… ”她一边说一拉开车门随即砰的一声关上车 门：“林医生，你自己去寻找你的病人吧，周林不会消失得太 久的，他一定去做他喜欢做的事去了，我会给你带回四十只蝎 子来 ……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驱车前行了，这个荒谬 的女人，眼里射出荒漠中上升的那种热情，把林玉媚抛在路边 寻找她的四十只蝎子去了。徒劳的去寻找蝎子的一个漂亮女 人，她执着的热情中上升着一种坚定的东西，她深信那些蝎子 的毒可以治愈周林的病，这是一种悲哀的东西，林玉媚忍受着这种难以忍受的空虚之物的悲哀又搭上了一辆客车。
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耿飞，他穿着牛仔裤和红色T血衫 正在一座建筑工地上，她看见他时他也同时看见了她。他显然 有些惊讶，她会突然来到这里，在他认为，林玉媚是为自己而 来的。他在阳光中微笑着走向她，他把她带到建筑工地之外的 一片草坪上，他从来都喜欢在一种幽静的环境中去面对她，而 她却告诉他，她来这里是来寻找她的病人周林。他告诉她用不 着寻找，周林昨天就来了，看上去他的精神状态并不算糟，林 玉媚松了一 口气。她的病人总算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看 来，只有染方真正了解周林，染方在路上时曾告诉她周林不会消失的，所以她才去为他寻找四十只蝎子。
林玉媚问耿飞能不能现在就带她去见周林，耿飞问她为什 么这样急迫，林玉媚想起来了，在她与周林的交往过程中，她从未与耿飞谈论过周林的病情，而且耿飞也根本不知道周林是林玉媚的病人，他只知道周林住在医院里。耿飞再一次说道： “周林的状态并不太糟 …… ”耿飞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林 玉媚了，他当然希望林玉媚能跟他多呆一会，而且他并不知道 周林是从医院中逃出来的。但周林事实上已经找到了，他来这 里也许是为了像前几次一样遗忘掉内心的恐怖，那么就让他遗 忘吧，这座起伏着青草地的乡村高尔夫俱乐部会使他眷恋生命，也许他会同意做手术。
周林就在这里，在这旷野里的草地上——他奔赴的地方并 不是死亡之地，他被他心灵的黑暗引向此处，然而这里有青草 起舞，他也许正面朝天躺倒在青草之中。为什么要去寻找他去 呢?他紧紧抓住的一种转瞬即逝的生活，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 种永恒的生活。为什么要去寻找他呢?林玉媚决定住下来—— 等他——而不是去寻找他。她决定了不再去阳光中找到他，不 再去惊动他躺在青草起伏之中的身体。噢，他那具病入膏肓的 躯体正躺在青草之中，他想抓住一种非物质非时间左右的东西。
她抬起头来，站在草地上的耿飞再一次用他那生命中散发 的蓬勃的生气笼罩着她，她被他的身影所诱惑着，他转过身来 抓住她的手，她现在感到不再束缚了，因为她知道自由对于人 是多么重要，自由对于她的病人是多么重要，她决定不再去寻 找周林——她要给予他自由，他已经逃离了医院，因为他不再 需要医院，他需要这个地方， 一块又一块相互衔接为俱乐部的 绿草地，仿佛是他的精神乐园，她感到了她的病人所需要的那 种生命的自由。而就在这个她放弃寻找周林的时刻，突然又被另一个他所诱惑了，被这个穿着红色T恤衫的耿飞所诱惑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诱惑着她，用他健康的身体，置身在茫茫旷野的身体。他仿佛是一名战士，他越过了许多地平线，带着 靴子、冲锋枪，钢盔、野战服，他越过地平线来到了这里，他 身上的那些力量她早已感受过，她与他在一起时，他具备一种 别人没有的能力，他使她忘记那座医院，忘记沉溺于死亡之中 的病历册上的名字，忘记他们僵死的身影和麻木的神经网络， 忘记了那些正在干枯的凹陷的胸膛中隐藏的病毒，她与他在一 起时，她不再是与病人呼吸着福尔马林穿着白大褂的内科医 生，她是一个生者， 一个享受生命的人， 一个正在被生命所湮 灭在活生生的元素之中的人。
所以，这种诱惑除了他给她带来过之外，没有任何别人曾 经给她带来过这些元素，这些从草地上从无意识的空间跃动而 出的那些神秘的微粒，那些微粒似乎是从他那宽广的胸膛之中 散发出来的，似乎是从血液的红色中涌动而出的，似乎是从一 团团锃亮的光线中挣脱出来到了她面前。她为什么不能摆脱那 个萨克斯手在她梦中的那些凄鸣的音符呢?她为什么不能摆脱 医院中那些白色的墙壁和灰色的水泥地上纠结在一起的阴影以 及月光下的葬礼号，以及那些悲鸣的冷冰冰的葬礼曲。现在， 她已经不再置身在医院，她已经脱下了白大褂， 一个世界正远 离她，但并没有能够真正结束，尽管所有的生活依旧，白昼结 束了，生活并没有结束，她为什么不能让这种生命的诱惑激荡 着她越过从沙漠那边传来的葬礼曲扑到他那热烈的心跳之中 去呢?
她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这是一个不死的人的声音，不死 并不是永远不死，而是现在不死。他把她拉过去拉到他的胸 前。三十多年来，她除了生活在医院的雪白墙壁之中与她的病 人顽强地抵御着那些寂静的悲恸和混沌之外，除了面对空空的车窗似的卧室及心灵的阴影之外，她的肉体曾经与四个男人有 联系，第一个男人他就是那个忧郁的萨克斯手，他的肉体在最 后的时刻曾经像一支燃焦的乐器，从里面散发出来的心跳声仿 佛是一片树叶虚弱地抖动着；而第二个男人就是律师肖克华， 对于她来说，与律师肖克华的恋爱关系到后来的肉体关系就像 是一场秩序井然的戏剧，就像是一场没有激情而背诵台词的幕 后戏剧上演了稍长的一段时间，她就开始厌倦了，而她厌倦是 因为她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病人，这个与她有联系的第三个男 人让她感到她期待着看到沙漠中开放出一簇簇永不会凋零的深 红色的沙漠花朵，然而，她的肉体和他溶结在一簇带刺的寄生 叶丛里时，她感到了疼痛，他的病体使她感到有巨石覆盖在身 上，在有限的她与他短促的肉体关系中，另一个女人，她病人 永不消失的恋人染方时隐时现的出现，带着她那荒谬的爱和蝎 子的巨毒，并用一双荒漠似的眼睛宣布她对他的爱；就在这时 与她有青梅竹马关系的男友耿飞出现在她生活之中，她将困惑 不堪的双眼睁开，这个难以置信的生活的被改变使她的眼前突 然幻变出一块又一块草坪，他带着她游泳，他带着她贴着草地 的根须脱去鞋子穿越阳光弥漫的白昼并且在草地上躺下去，倾 听着草地上环绕着循环而去的音符，用他们的肉体证明他们是 彼此需要的，他们不仅彼此需要各自的肉体，而且彼此需要从 肉体中散发出的那些难以置信的生命的雀跃，谁在听?是他们 正在听，听着从草地上的肉体中散发出来的潮湿的雀跃声…… 所以，他对她的诱惑是那样深，就像草地上的粉红色深渊使她 猛然感到自己就是掉进粉红色深渊中的一只羔羊或银色的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