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司机方洪出现在她的面前时,雷萌萌正移动着她的假 脚,她刚才跟林玉媚讲述了她的苦衷,十八岁的雷萌萌并不知 道自己将到哪里去,而林玉媚原来曾想过让雷萌萌到一座小学 去教音乐课,因为她听过雷萌萌的歌声,她知道雷萌萌如果做一个小学教师的话会是一个称职的老师。
但货车司机出现了,他告诉林玉媚,他刚从西藏回来,他 有一个星期没见到雷萌萌了,他就到医院来了。他说到西藏 时,雷萌萌睁大了双眼,林玉媚知道西藏对雷萌萌具有诱惑 性,就像对自己也具有诱惑性一样,西藏这个词能让人唤起一 种出发的念头。但林玉媚并没往下想下去,那天下午她把雷萌 萌交给了货车司机方洪后就进到实验室去了,第二天的上午, 她接到了雷萌萌给她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林玉媚她准备出院 了,“出院,你到哪里去?”林玉媚感到这太突然,因为自从雷 萌萌住进医院里来,她就在安排着雷萌萌的一切生活,她已经 准备好马上出发去联系一所小学,让雷萌萌去小学教孩子们上 音乐课,而雷萌萌却告诉她要马上出发了。
“我要跟方洪走了。”“跟方洪走,他可是开着车的漫游 者…… ”“我就是想做一个漫游者,林医生,也许方洪不久就会再去西藏,你知道,我一直想去西藏…… ”“那么,这是真的,你们马上就要出发吗?”“对,方洪已经办理好了全部手续。我们只想最后见见你。”
雷萌萌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传来,林玉媚正在值班,而雷萌 萌就在楼下等着与她去告别,林玉媚完全没有想到雷萌萌会作 出这样的选择,但她在恍惚中突然看到了那些车轮,难道货车 司机方洪要让丧失了一条腿的雷萌萌感受到另一种奔跑的速度 吗?她感到一阵心跳,难道雷萌萌的这种选择意味着她要去寻 找她的假肢无法跨越的那些河滩、旷野和雪山的景色?但她知 道,雷萌萌是一个固执的女孩子,她既然选择了跟着货车司机 走,那就意味着她已经被一个梦所支撑,也许到西藏去就是她的一个梦。
年轻的货车司机真的要带着已经装上假肢的雷萌萌出发, 当林玉媚来到他们身边时,她看到了雷萌萌,现在的雷萌萌仿 佛并没有缺少一条腿,仿佛并没有发生过许多事情,她竟然穿 上了一条红裙子,林玉媚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雷萌萌穿过裙子, 而且是红裙子,这个身材修长的曾经想永远穿着红舞鞋跳舞的 女孩子现在焕发出林玉媚从未见过的一种青春期的梦想,她告 诉林玉媚这也许是她最好的选择,她真的要让货车司机方洪带 她到西藏去。林玉媚说,等到你从西藏回来,我会重新为你去 找一份工作,雷萌萌摇摇头说:“林医生,我现在害怕停下来, 我只想跟着车轮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 ”林玉媚 看着雷萌萌,她知道雷萌萌的选择也许是对的,她害怕停下来 是因为如果停下来她就会看到自己的假肢,而跟着车轮去远 方,她就是一个漫游者,车轮那滚动的旋律使她感到生命在不停地延续。
林玉媚把货车司机叫到一旁,她想听听这位年轻的司机的想法。货车司机方洪低声告诉林玉媚,他要带她到西藏去,他 要带她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去。年轻的货车司机是一个与雷萌 萌的车祸事件紧密联系的人,从雷萌萌出事的那天开始,他就 与雷萌萌联系在一起。他有一副健康的身材,常年在外的风雨 生活使他的面孔变得黝亮,自雷萌萌住院以后,他一次又一次 地出现在雷萌萌的病床前,并承担了所有医疗费用及装假肢的 费用。如今,他要带着雷萌萌走了,林玉媚除了知道他是一个 有责任感的货车司机之外,她也知道他是一个充满同情心的货 车司机,也许是他对这个女孩的责任和同情心促使他下决心要 带雷萌萌走,无论是哪一种方式,雷萌萌跟着他走都是愉快的。
尽管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极了,但林玉媚还是理解了 雷萌萌及货车司机方洪的决定。人生的有些事情都是突然而来 的,比如,雷萌萌突然想卷进车轮之中去,又突然想跟随车轮 到西藏去,到海边去,到沙漠草原上去。也许雷萌萌这一生都 跟滚动的车轮有不解之缘。林玉媚站在医院的梧桐树下,看年 轻的货车司机就这样带走了那个不能用假肢重新跳舞的年仅十 八岁的女孩雷萌萌,和她一起送走他们的人还有范亚平和外科 住院部的医生和全部护士。林玉媚的双眼开始潮湿,她看到了 门口停着那辆绿色货车,雷萌萌从今以后将跟随这辆货车,她 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拉萨蓝色的天空和盘旋在高原公路上的车 轮声。但这就是他们的选择和决定,他们已经走了,林玉媚仍 站在那条马路上,她知道雷萌萌再也不需要她陪着她到医院的 小花园中去散步了。她知道,她有时候就像病人的拐杖和另一 道影子,但有时候她却不再是他们的拐杖和另一道影子,当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中时,她知道,他们已经走了,而她却永远留在医院里。
范亚平走了过来,他没有对刚才的事发表任何感叹和议 论,他看了她一眼,他们一起走进了医院大门,进了电梯,到 四楼,他走出电梯,而她在上升,在九楼,电梯门闪开时,她 走了出去。她感到范亚平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但在电梯里,他刚想说什么,电梯门就闪开了。
从高烧中醒来后,周林告诉林玉媚,他做了一个很长的 梦,在梦中他与染方会晤了。这是林玉媚没有想到的,由于一 场高烧把他与染方的真正会晤当作了梦中的会晤。似乎这场高 烧过后,周林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可以经 常逃离医院了,林玉媚感到药物已经不能控制他两肋之间的那 团暗影的存在,她有时候坐在他身边,在观察他的病情时她体 会到了自己的一种恐怖,她害怕他有一天会死去,她甚至会想 起他死去时的情景,不过,她极力否定周林会死去这件事实, 她为了让他不死去除了上班之外总是呆在实验室里,她正在给 一只与周林患了同一种疾病的动物做试验,那只老鼠呆在铁栅 栏中,林玉媚除了每天给它带来青草和菜叶之外,她也在观察那只老鼠的身体状况。
而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染方那里,当染方的声音又在电话中 出现时,她第一次邀请林玉媚到她住宅中去,她说她正在做一件自己从未敢做过的事情,她的家里养着许多动物。
“动物?”林玉媚吃了一惊,她拒绝了染方的邀请,自从那 天夜里染方消失之后,就对自己说:但愿我不要再见到这个女人,但愿这个女人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挂断了电话,而电话却再一次在这个沉滞的午后响了起来:“林医生,我想与你谈谈周林,我知道他的高烧已经退了, 我知道他会死去……林医生,但我同你一样在努力……所以, 我想让你来我家里,你要是不来,我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因为 只有面对你,我才能做我应该做的事情,而且我想让你看看我 现在怎么做。”
染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事?林玉媚决定还是去染方家里去 看看,这个女人的存在与周林的存在息息相连,她不会就此停 止她对周林的那种爱,所以,林玉媚就这样来到了自己居住的 那套公寓楼下面。林玉媚来这里的另一个最重要的目的是她要 帮助周林找到染方的寓所,周林不是一直在寻找染方吗?也许 有一天,她会让周林自己寻找到染方,在周林最想见到染方 时,林玉媚会带着周林来敲开她的公寓门。
染方的公寓深陷在一片红色蔷薇花之中, 一座二楼的公寓 涂满了灰色的颜料。林玉媚敲开门, 一群灰色小毛狗便向她涌 来。染方说得不错,她养了许多动物,除了小毛狗之外,动物 全被关闭在木栅栏中,有一只鹅从木栅栏中探出头来,它那纤 长的脖颈委曲地向她们扭动着,染方走过去伸出手捉住那只鹅 并把它的脖颈从栅栏的缝隙中塞了进去,自此为止,林玉媚总 共看到了两种动物,灰毛小狗和关在木栅栏中的鹅,她并不理 解染方为什么与两种不同的动物生活在一起。
“我爱周林,有一个人告诉我,世间的动物与人形成两种 不同的世界,动物身上的血可以治愈人的疾患,比如,鹅血可 以治疗癌变,还有许多东西我们并不了解,所以,我想让周林 来试验一下,总之,动物是没有毒性的,也许周林喝了某一种 动物的血,那么会出现奇迹,林医生,我现在把全部希望都寄 托在这些动物身上,我想通过你把动物的血从我公寓里带走,现在,我就去把那只鹅杀死…… ”
林玉媚惊悸地抓住了染方的双手,染方今天穿了一套红色 的亚麻布长裙,黑色的长发依然披在肩上,她刚才说的那些话 使林玉媚心跳得很厉害,她觉得染方已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疯狂 境界之中,她似乎中了妖术,寻找一种又一种依据,唯一的目 的是想治愈好周林的病。从染方那双荒漠似的眼睛里,林玉媚 看到了一种疯狂的着了魔似的勇气,她已经摆脱了林玉媚的 手,她晃动着臂膀从阳台上寻找到了一把匕首,她把那把匕首 举起来,锃亮的寒光并没有使她畏惧,她告诉林玉媚,她从来 没有杀死过动物,连一只小鸟也没有伤害过,可她今天一定要 从杀一只鹅开始,为了周林,她今天一定要把栅栏中的鹅杀死。
林玉媚已不能阻止她,她的理智已经被一种魔法所圈住, 林玉媚看到她把一只手伸进木栅栏里去,那只雪白的鹅知道它 的末日已经到了,所以一直在栏中窜来窜去,但它很快就被一 双手牢牢地捉住了。染方把那只鹅拖出栅栏外,她看了林玉媚 一眼低声说:“让我来试一试吧,让我来亲自试一试,鹅血到 底对周林有没有治愈效果,林医生,请你把那只口缸递给我。” 林玉媚便将她早已准备好的那只白瓷口缸递给了染方,她震惊 地发现染方握住匕首的那只手在不停地颤抖,林玉媚转过身去 用背面对着这一切,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听到了那只鹅凄厉地 惨叫了一声后就再没有声音了,她知道那只鹅已经死了,是的,她深信染方已经把那只鹅杀死了。
林医生,她听见染方在叫她:“你害怕了,是吗?林医生, 瞧瞧,这缸里的鹅血,这些滚烫的热血,我相信周林如果能每天能喝到这些鹅血,他的病一定会痊愈,他如果能走出医院,那一定是这些动物的血救了他…… ”“不,染方,你不能这样 说话,你不能把所有的动物都杀死了……也许它们根本就不能 治愈周林的病…… ”“林医生,在你未治愈好周林的病之前, 世上存在的所有方式我们都来试一试 ……我真的希望他不 死……现在,我求你把这缸里的血给周林送去,你要亲自看着 他喝下去,好吗?”林玉媚在迟疑中伸出手去把那只白瓷口缸 捧住,幸好上面有一个盖子,否则她就会看到那些晕红的血。 她捧住了那只口缸,她知道染方让她来她公寓的惟一 目的就是 把口缸里的鹅血亲自带到周林面前去,并且让周林喝下,是 的,这是染方惟一的目的。
现在,林玉媚要走了,那群灰色小毛狗跑过来向她摇动着 尾巴,表示它们是喜欢她的。林玉媚再一次被这个女人带进了 一种疯狂的世界,她捧着那只白瓷缸,染方亲自驱车将她送到 医院门口,染方说:“林医生,我看着你消失之后我再回去。” 林玉媚捧着那只白瓷缸,她小心翼翼地,仿佛想维护染方中了 魔法的梦。她知道,鹅血对人体确实没有毒性,所以她可以把 这只白瓷缸送到周林手中,并让他喝下去,如果他能喝下去的 话,她这样做是为了那个中了魔法的女人,她已经开始理解那 个披着黑发、身穿亚麻布长裙在一群动物中走来走去的女人的 爱情方式。
在电梯中,她把盖子掀开,她想看看鹅血的颜色像不像人 的血液那样红, 一种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她开始犹豫了,她 好像看见周林看到缸里的鹅血后迅速背转身去,并告诉她他有 一种恶心的感觉。林玉媚就在出电梯后改变了主意,她决定不 让周林喝缸里的鹅血,因为她坚信传说中鹅血治癌变确有道理,但周林并没有患癌症,她决定把那只白瓷缸抛进垃圾箱里 去,她掀开了垃圾箱的盖子,她听到了一阵声音,她仿佛看见 鲜红的鹅血把所有的垃圾全染红了。她站在窗口,她知道自己 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忘记那只被染方用匕首杀死的鹅,她知道 自己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与染方会面,并理解她那神经质晃动的头以及那双荒漠似的眼睛中燃烧的那种疯狂。
就是在这种艰难的努力中林玉媚与中学时的同学同时也是 她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男友耿飞相遇了。耿飞从小喜欢田径运 动,小时候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名田径运动员。后来,他果 然考上了体育学校,做了一名运动员。他与林玉媚见面时他已 经退役了,离开了运动员的生活,他带着几枚银质的奖章离开 了外省一家体育协会,来到了林玉媚居住的这座城市。当时他 并不知道林玉媚在这座城市生活,他来这座城市只是与几个朋 友开创一家乡村高尔夫俱乐部球场。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时间没 有相遇了,而且也没有联系过,林玉媚眼里的耿飞已经变了, 他已经从那个喜欢田径运动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由于与运动结了缘,林玉媚看见他时感到有些惊讶,也许她生 活在病人之中,很少看见过耿飞这样体魄健壮的男人。他们相约了一个酒吧来细叙重逢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