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林玉媚却意识到自己是可以扮演染方的角色的,她 可以穿染方穿过的时装出现在周林身边,这样周林似乎是与染方在约会,他的生活中就永远会有希望。
她接受了送给她的礼物,他很高兴,他说染方也许不会来 见他了,林玉媚否认道:“不,不会的,她会出现的。”“我已 经不再等她了,想起她来时我一直会想起她那双冷漠的眼睛 来 …… ”“不,她会出现的 …… ”“有了你我感到生活有了希 望,我已经没有驱车再去寻找染方了 ……林玉媚 …… ”“你还 是叫我林医生的好 …… ”“有时候你是林医生,比如在医院里, 我会把你当作林医生,而此刻,你却不是我的医生 …… ”他没 有说明林玉媚是他的谁,咖啡色的墙壁下面,他看着林玉媚不再说出她是他的谁。
总而言之,林玉媚坐在他身边,他已经把她当作他的恋 人,他用一种恋人的眼睛看着林玉媚,那双眼睛还无以表达他 对林玉媚的感情,那种感情其实像杯里晃动的咖啡色和墙壁上 的咖啡色,总而言之,咖啡色是一种苦涩的颜色。在这样的时刻,林玉媚想起了另一个女人来。
她就是染方。
应该说在这样的时刻,林玉媚从来就不会轻易忘记染方的存在。
她怎么能忘记染方呢?那个漂亮女人,如今正在某一座遥 远的乡村寻找一张祖传秘方,那个女人她对服装设计师周林有 一种无法说清楚的爱,她把这种爱带到了远方,带到了一座乡 村,林玉媚怎么会忘记染方呢?她爱她的病人,但染方的存在却阻碍着她去爱一个男人。
这场游戏在进行着,在一座咖啡色的围墙下面演变着。应该说,林玉媚与肖克华分手与周林有直接的关系,如果没有周 林,也许她会把更多的时间用来与肖克华约会,频繁地约会也 会使林玉媚的神经麻木,她不会意识到她与肖克华之间的那层 无形之间的界线,她也不会去寻找爱情中的风景在哪里, 一切都会无限循环,直到她嫁给肖克华为止。
现在,成为她情感生活中的男人不是肖克华了,他变成了 她的病人,她一方面在治愈他的病,另一方面与他在进行着一场游戏。
她不敢正视自己的情感生活,不敢正视周林凝视她的那双 眼睛,分手时,周林说:“下次见面,请一定穿上我送给你的 衣服。”她把他带到医院,又送到病室,所以他和她便站在病房门口分手。
她答应了他下次一定穿他设计的时装,总共是五套时装: 粉红的、褐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这就意味着她 将穿着染方穿过的时装出现在他面前,为了她的病人,林玉媚将毫不犹豫地去这样做。
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试穿那些时装,有一种意象一直在 影响着她的情绪:我到底是不是染方,难道我穿上衣服就可以 变成染方的话,那真是太好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一边穿衣 服,在粉红色的幻觉中,她想起了那几本时装书上有染方做模 特时候的照片,她翻开时装,有染方照片的那一面对着镜子, 这样她就可以鉴别自己与染方的区别了。事实上,她们确实有 许多相似的地方,脸蛋是同一样的鹅蛋形,同样纤长的脖颈, 丰盈的嘴唇,但不同的只是眼睛,是的,她与染方最大的区别永远来自那双不同色彩的眼睛。
林玉媚想:让那双荒漠似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来吧,如果能这样,就可以看到清泉和树叶,也许染方就会停止那种荒谬的 爱而回到他身边来。也许她有一天会这样做,但那一天会不会 太迟,周林的病在两肋之间的那团阴影之中,在那团阴影里, 林玉媚发现了可怕的东西,她正在判断这种东西,并给他配制 药粒,虽然他已经对一瓶瓶的药粒的吞服感到腻味,但目前还没有另一种别的办法。
范亚平开始追求林玉媚完全是因为雷萌萌的存在。林玉媚 不断地到雷萌萌的病室去看候雷萌萌必然就要碰到范亚平,而 范亚平追求林玉媚却是必然之中的必然。因为第一,在这座医 院,也许在这座城市,范亚平都无法再找到像林玉媚这样又有 精湛的技术又有美貌的医生;第二,林玉媚除了是一个称职的 医生之外,她又是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女人,男人们寻找女人, 是因为她们是女人,她们是男人们的尤物、宝贝,在这点上林 玉媚是一个标准的女人,她穿裙子时,就像一条柔软的河流逶 迤着飘动而下,有百分之九十的男人都会喜欢像林玉媚这样的 女人,范亚平也不例外,他从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被这个女人所 迷住了。但他知道,林玉媚不是一般的女人,如果要追求她的 话除了需要耐心以外还需要慢慢地了解她,只有了解了她才能 具体地去追求她。男人们在追求一个女人时,实际上早已制造 了一场“阴谋”。在这场“阴谋”的过程中,范亚平慢慢地出 场了。他发现林玉媚对雷萌萌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他知道这 种感情纯属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那种特殊的感情,当林玉媚出 现在病室中时,他也在病室呆一会儿,他很清楚他也是关心雷 萌萌的,只不过关心的程度没有林玉媚那样强烈。无论如何,在病人雷萌萌身上,有着他与林玉媚两种不同的感情,人们总是在一起观察雷萌萌的那条腿并计划着要为雷萌萌配一条假 肢,货车司机早已送来了配制假肢的钱,只不过还没到用的时 候。雷萌萌的精神状态起伏不定,低的时候仿佛在冰雹中垂下 头去,平静的时候却掩饰着一种麻木的绝望。林玉媚经常带着 她到花园之中去,有一次从花园中回来时,他在电梯上碰到了 她们,他恰好下班,他陪同雷萌萌到了病室,那天散步的结果 很糟糕,从雷萌萌的神态中就可以看过究竟,雷萌萌低着头, 回到病室后她说她要独自呆会儿,让他们都出去。林玉媚和范 亚平一块走出了住院部又乘电梯下来,在电梯上,范亚平头一 次离林玉媚如此之近,电梯里就他们两人,范亚平看着林玉媚 的那头短发又看她那纤长的脖颈,她却并没有看他,她听着电 梯不断下降的声音,她被雷萌萌的坏情绪弄得喘不过气来,从 电梯出来后她对范亚平说:“雷萌萌以后的日子怎么办?”“我 通知她父母吧,林医生,也许她父亲可以帮助她。”“不行,雷 萌萌已经对我说过,如果她父亲知道她没有了一条腿,那他们 也许比她都会绝望。”“林医生,你瘦了。”这也许是范亚平追 求林玉媚的过程中说出的第一句温暖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 吗?”“哦,不,我要去看我另外的病人…… ”林玉媚并没有看 见范亚平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她完全被雷萌萌的精神状态笼罩着,她并没有感受到范亚平医生已经被她的存在所迷住。
一个被男人所迷住的女人,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呢?林玉媚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要换上裙装,如果你想看到林玉 媚医生脱下白大褂后的生活,那么,你就坐在医院的任何一个 地方吧,因为她始终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也许在医院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鲜花,林玉媚就会带着她的病人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那个脱下白大褂的女医生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她的病 人。 一个让男人们着迷的女人,不断地出现在花园的小径,她 的身影和她的病人溶为一起,这就是那个令男人们所着迷的女 人吗?
染方从乡村回来的第一天就给林玉媚打来了电话,她告诉 林玉媚的第一句话就是她已经找到那张祖传秘方了。林玉媚当 时正在值夜班,时间是晚上一点正,染方告诉林玉媚她今天刚 从乡村归来, 一直给她家里打电话,但没有人,后来费了很多 时间才找到了她值班室的电话。噢,秘方,染方难道真的把那 张所谓的祖传秘方从乡村寻找来了。林玉媚拿起电话前的半小 时她还在周林的病室,周林又发烧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 上, 一个小时前他还可以断断续续地与林玉媚说话,他对林玉 媚说:“我感到在炉火中生活,每当我身体发热时,好像我就 在那炉火里…… ”林玉媚听到染方的声音时,她感到染方把一 种乡村气息带来了,她告诉染方:“你来看看周林吧,他正在 发烧…… ”“什么,周林,发烧了, ……不,不,我不能到医 院来,我过去对你说过我不能去见周林……林医生,不过,我 已经给你带来了一张秘方,也许这张秘方就可以治愈他的 病……也许……林医生我得将这张秘方交给你,越快越好…… 你说明天上午,好吧,最好早一些,对,明天早上好吗?地点 就在你医院旁边的那座公园,对,就是那座水上公园。”
林玉媚这是第三次听到染方在电话中的声音,也是第三次 与染方约定了时间。二十多天时间过去了,染方终于回来了, 她终于寻找到了那张秘方,不管那张秘方是真的或者是假的,这一切都并不重要,对于周林来说,重要的也许是寻找到染方,也就是说最为重要的是让染方出现在周林面前,这种精神 疗法对周林来说一定很重要。如果能这样的话,林玉媚就不用 扮演双重角色, 一方面是她病人的医生,另一方面又是她病人的梦中情人。
林玉媚又重新升起了那种念头,让染方回到周林身边的那 种强烈的念头。那天晚上,她终于度过了下半夜,进入了与染 方约会的时刻。
水上公园就在医院的旁边,对,也许周林在病室的窗口就 可以看到水上公园的那些游船和红房子。林玉媚突然升起另一 种念头,如果能让他们相互看见,她已经来到水上公园的门 口,她老远就看到了染方的身影,她与林玉媚赴约时从不会迟 到,而且每一次她都是提前到达。染方穿了一套黄色麻裙,是 那种沙漠上的黄色,麻裙的质地很柔软,林玉媚已经习惯了被她那双荒漠般的眼睛所注视,她们一起走进了公园。
公园中到处是一些打太击拳的老人,他们占领了水上公园 的每一个角隅,林玉媚一边走一边寻找那栋大楼的方向,那座 站立在湖泊的另一面的大楼不仅仅是一座建筑物,对面有一道窗口,可以让染方看到那窗口,也许周林会站在窗口呢?
她不顾一切地径直向前,只为了一个方向,寻找到那幢楼 的方向,染方跟在她身后,她以为林玉媚是想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所以,她也同样不顾一切地跟着她。
林玉媚突然站住了,这就是那座大楼,那座灰色的大楼矗 立在水的另一边,但可以看见那些灰颜色的窗口,林玉媚终于 寻找到了九楼靠边的那道窗口,她对染方说:“喏,顺着我的 手指看去,那就是周林的房间,那是一道窗口。我曾经看见周林站在窗口,也许他就是在那道窗口期待着你出现在他身边…… ”
林玉媚并没有想到染方显得是那样冷漠,即使让她看到了 周林的那道窗口,她的那双眼睛里仍然射出荒漠般的光芒,她 转过身来对林玉媚说:“不,那道窗口对我来说没有任何
意义。”
“我不明白 ……周林近在咫尺,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你知道吗?他正在发高烧。”
“我知道 ……我知道他发起烧来的情形,我曾经用酒精为 他擦过身体,那天晚上我守在他身边,我感到他快要死了,我 害怕极了,林医生,你每天跟病人打交道,你可以面对死
者……可我不能……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能去面对他…… ”
“你……染方,你怎么会如此冷漠?”
“是的,我也许太冷漠 ……我也无法说清楚这一切 ……但 我真的不希望他死去 ……林医生 ……你能让他不死去吗? …… 对,对,我给你带来了这张秘方,你知道,我到那座乡村时, 我全身被大雨淋湿,你能想象我穿着湿衣服站在那座乡村诊所 的门口的情景吗?你能知道我对周林的这种难以表达的爱 吗? ……哦,我把秘方给你吧,这就是那张秘方,那位老中医 他好像也快要死了,但他给了我这张秘方,他让我试一试,他 说命只是一种游丝而已,如果游丝一旦被风吹断了,那么命也 就不存在了……林医生,然而,我却对这张秘方充满幻想,它 也许会帮助你…… ”
林玉媚在看着她的背影听她说,她不知道染方为什么转过 身去跟她说话,她无法去看到她那双荒漠似的眼睛了,看不到 那双眼睛,她感到空荡荡的, 一切声音仿佛不是从染方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她脊背中嘘嘘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