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发现那个女孩没有醒来，十个小时过去了，女孩雷 萌萌仍然拒绝睁开双眼看着世界，但她感觉到她的心脏跳动 着，只有她跳动的心脏可以让林玉媚感到希望仍在前面，女孩 雷萌萌的心脏的跳动可以说明她会活得很长，她决不会就此昏 迷下去。她坐在她旁边，她有另一种感觉，她知道她快要醒来了， 一个人的昏迷状态是有限度的，她不可能就此昏迷下去。
离开肖克华之后她就来到了雷萌萌的病室，她感到自己已 经不可能再去赴约了，告别并不是因为心血来潮，而是告别已 经早就存在着，她不希望伤害肖克华，他是一个不错的律师， 不错的男人，然而，在她看来，如果再继续与肖克华约会下 去，她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嫁给他，实际上，并没有一种热情让 她想嫁给他，尽管她已经三十多岁，到了那种没有青春资格的年龄，但为什么她突然意识到应该与肖克华分手呢?
让故事的陈述来说明这一切，说明人是一种怪物，说明人 是无法用道德、哲学来解释的，说明人正在不知不觉中被生活 所捉弄，而且他们顺从于生活的捉弄，在生活中他们正用一面易碎的镜子照见自己的一生。
她过去的生活除了去赴约就是医院，而她此刻的生活是什么呢?
她要关心那个每天去屋顶上看星空的病人吴立，她要理解 他为什么要看星星，而且她很快将要为他动一场手术，这场手术是危险、是希望、是搏斗的。
她要关心911病室的那个患肺癌的病人，他每天晚上不停 地咳嗽，他看见的飞蛾事实上只是一两只飞蛾，但他却说那是 一群飞蛾，为了这一切，林玉媚意识到她会让他延续生命的，她会让他再活更多的日子。
而903室的病人是周林，她对这个病人倾注了无限的怜悯 和感情，起初是怜悯，后来是想帮助他，终于，她卷进了蛛网，她变成了那只被围在网中的蜘蛛无法脱身。
此刻，她守候在女孩雷萌萌身边，她的嘴唇在轻轻嚅动， 这就是说雷萌萌就要醒来了。晃动的光线也在折磨着她，如果 她睁开双眼，她会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去，她仍活着，这些折磨正在用生的困难使她遭受到伤害。
因此，有必要让女孩的躯体中生长出一棵树。
闭上双眼，想一想一棵绿色之树从雷萌萌的躯体中生出 来，起初那棵树是毛绒绒的，慢慢地有了一些胚芽，嫩绿色的 叶子渐渐变厚，变成墨绿色的月亮；想一想吧，为雷萌萌这个 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子想一想那棵树是如何从躯体中长出来的， 一棵树需要阳光和水， 一棵树也需要营养和空气，但这棵树如 果长出来了，女孩雷萌萌肯定不会再去想死的事情。
做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时间和耐心，实现每一个梦想需要的 却是你对这个梦想所付出的代价，她此刻极其疲惫了，却在想 着这些梦，而那个女孩却对她充满了仇恨，她并不希望她伸出手去触摸她的伤口，也并不希望她把那棵树送给她。
有时候她显得多么孤独，就像现在这样，她面对这个想死 的女孩，她的梦是孤独的，她的存在也是孤独的。但她仍留下 来陪着她，难道，她是一个傻瓜吗?她就像守候着自己心灵中 的一座孤岛，时间越长她就越加感到自己正为那座孤岛而活着。
雷萌萌睁开眼睛时，林玉媚已经感受到从那座孤岛上吹来 的风正在把那团干草吹绿，她看到了干草上的一团下午的阳光，金黄色的阳光照在两张解剖图上，照在牙齿、唇、舌和颈骨的空洞处。
雷萌萌没有像林玉媚想象中的那样拒绝着她，她看了她一 眼说：“我睡了很久了吧?”“是的，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你 是医生 ……我见过你，对吗?”“对，我们见过。后来你昏迷 了…… ”“我为什么会昏迷呢?”“因为你受伤了…… ”“我梦见 我从楼上掉下来，许多黑蚂蚁爬到我腿上…… ”“雷萌萌，别 害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为什么会发生什么 事?”“雷萌萌…… ”她将一块消过毒的湿毛巾递给雷萌萌说： “你还要在医院呆很长时间，知道吗?”雷萌萌用湿毛巾擦了擦 面颊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遇上了车祸，原来我已经 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但我现在却害怕死，在梦里，那些黑蚂 蚁爬到我腿上时我真的害怕极了 ……你知道我的腿吗?我是舞蹈学校的学生…… ”
林玉媚想拉住她的右手，因为雷萌萌的右手想伸进被子里 去，但是，那只右手已经伸进去了， 一声惊叫就在那一时刻发 生了，十八岁的女孩雷萌萌的惊叫使她感受到了这个女孩被抛 弃了。只有一个被抛弃的女孩子才会爆发出这种颤栗的惊叫： “我的腿呢?我的腿到什么地方去了?”这种尖叫应该说在医院 每隔几十分钟，最多一小时就会发生一次，但林玉媚并没有承 受这种惊叫声的勇气，她抓住女孩的手，从那一时刻她已经发誓一定要让女孩雷萌萌的躯体中长出一棵树来。
过了一会，雷萌萌停止了惊叫，她呆滞地看着天花板，许 多病人在绝望中都寻找着天花板，因为天花板的上空是虚空的 世界，雷萌萌似乎在说：天啊，我的一只腿没有了，我用什么 来跳舞。想死的念头重新在她面颊上升起来了，如果能让她看 到一只鸟， 一只飞翔中的鸟，她会更加绝望，因为她不可能再飞。如果能让她看到一棵树从躯体中生长出来，也许她会活下去。
一座医院对于医生林玉媚来说，每天都像一只鸟颤抖着想 飞起来，所有的病人都是如此——他们仿佛总是面临着一场秋 风渐起的情景，飘落的秋叶瑟瑟地颤抖，而那些病鸟——所有 幸存下来的病鸟都必须在秋瑟声声的大风中锲而不舍地飞着， 尽管病鸟们必须屡受挫折，他们必须一而三，再而三地忍受着 疼痛的到来，无休止地忍受着死亡到来前夕的恐怖，并且总是 把希望当作幻想——想飞到医院的围墙之外去，因而在围墙之 内，病鸟们的生活也像围墙之外的候鸟的生活，没有一天不在展开着。
林玉媚已经记不清楚她陪伴雷萌萌的时间，她终于让雷萌 萌正视了现实，那是一个黄昏，林玉媚在护士的帮助下将雷萌 萌抱到轮椅上，滑动轮椅在医院中到处都是，他们从电梯下到 了小花园，雷萌萌扶着轮椅轻轻地前行，多少天来雷萌萌已经 知道了她的双重身份，而且在一个下暴雨的下午，雷萌萌向她 讲述了自己不想活下去的唯一原因，她爱上了舞蹈老师曾立， 然而曾立已经有女朋友了，他好像从来也没有爱过她，而她却 已经暗恋他两年了，在临近毕业之前，当她向他表达这种感情 时，她的舞蹈老师曾立只说一句话：“对不起，雷萌萌，我已 经有女朋友了。”这就是十八岁的雷萌萌不再想活下去的唯一 原因，林玉媚觉得雷萌萌确实需要她，雷萌萌对她说：“这个 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我准备带着这个秘密去死，但货车 司机的车轮并没有碾死我，你们救了我，但我并不知道用一条腿我怎么活下去 …… ”雷萌萌一边说一边在抽泣，她是一个有特点的女孩子，眼睛细长，长得像日本女孩，身段修长，如果 不出这场车祸，上帝是让她用身体来跳舞的，简而言之，上帝现在不会再让她去跳舞了。
她不可能跳舞了，她一边抽泣一边告诉林玉媚她小时候同 父母住在一座青石板缀成的小镇上，她从三岁时脚尖就在旋 转，母亲给她做的鞋子穿过了半年就被她的趾头挤破了，她的 脚尖随着年轻增长旋转得越来越快，小镇上一位唱过京戏的老 人对母亲说，就让萌萌学跳舞吧，这个孩子的脚和手都有灵 性。所以，这就决定了雷萌萌的前景，雷萌萌很得意，她伸开 手和脚，没有人教她怎么跳舞，但她的手和脚总在动，当她需 要节奏时她突然发现镇中学一位老师家里有一架旧式钢琴，她 说服了母亲，在母亲的带领下，她们去寻找那个拥有一架旧式 钢琴的老师为她伴乐，就这样到了十三岁那年，雷萌萌进了县 戏团，除了练嗓声之外，她仍在用足尖和手跳舞，到她十五岁 那年，她终于考进了省舞蹈学校。这就是十八岁的雷萌萌的历 史，她的历史属于她的脚尖和手，而一条腿没有了，她跳舞的 历史今后还存在吗?在十八岁的雷萌萌的脸上写着破灭这两个 字，跳舞的梦想成了一堆流动的、凝固的用咸涩泪水形成的休 止符号，但她的泪仍在流淌，十八岁的女孩雷萌萌永远有流不 完的泪水，她在抽泣中埋怨自己不该爱上一个有女朋友的自己 的老师，她埋怨自己不该爱上老师那双温柔但又严酷的眼睛， 她不想再见到她的老师了，当她说这些话时，她的胸脯起 伏着。
林玉媚把十八岁的女孩雷萌萌的故事听完之后，知道这个 女孩过去的历史已经像脉络一样清晰地飘动在眼前，十八岁的 雷萌萌抽泣着，她并不是一只精疲力竭的鸟，她只是一只翅膀被风和雨吹潮湿了的鸟，有些羽毛在潮湿中显得零乱，但羽毛并没有残迹，因为她才有十八岁。
她让雷萌萌停止了抽泣的方式是告诉她如果她想到外面去 看看的话，她现在有空可以陪她去，她不再哭泣了，她抬起头 看着窗户，她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去外面晒晒太阳了，她闭上眼 睛，但又睁开了，这是事实，十八岁的雷萌萌确实没有了一条 腿。她摇摇头，拒绝到外面去，林玉媚知道应该给她一些时 间，雷萌萌不敢面对世界， 一个把跳舞当作理想的女孩如今却 少了一条腿，她怎么有能力和勇气去面对世界呢?她怎么有那 样大的勇气面对那些小花园中的小石板路，在过去，那些地方 到处都可以做她的临时舞台，而如今只有暗礁似的荆棘刺痛着她。
但就在那天黄昏，她突然说服了雷萌萌，其实她并没有说 什么，她只是告诉雷萌萌，房间里太闷热，应该到楼下的小花 园去走走。雷萌萌就这样抬起头来，看得出来，病室之外的世 界对她具有诱惑力，人是为诱惑而前往一个地方的，雷萌萌就是这样被林玉媚带到了楼下。
林玉媚把她的病人雷萌萌带到了她的现实世界，滑动的轮 椅——这是雷萌萌今后生活中的用具，她让雷萌萌正视现实， 在这座医院的大围墙中，现实就是你必须适应那些死寂般的音 乐，必须适应在黑暗中生活并寻找到你的拐杖。
雷萌萌坐在轮椅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在每一条小径上到处 都是身穿病服的病人，他们踩着沉重的有时候是冰冷的叹息声 在漫步，林玉媚又看到了那个烧伤的人，只看见他的眼睛但看 不见他的面孔，他的身上缠满了绷带，她对雷萌萌说：“你看见了吗?那是一个烧伤的人，烧伤面积 …… ”她突然止住了，她不想用烧伤面积来让已经少了一条腿的雷萌萌去承担，这个 十八岁的女孩，她承担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这就是医院，她只 想让这个十八岁女孩知道，走进医院的病人每个人都竭尽全力 活着，为什么要去死呢?活着能看到黄昏中升起的黑夜，而黑 夜过去却是白昼，接下来，太阳又升起了。滑轮声穿过一条条 小径，让这个女孩感受时间似乎是林玉媚医生的此刻心愿，因 为只有时间是流动的，其余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变锈，只有时间 滑动着，从前在那座小镇的青石板上跳动，而如今却在轮椅下 滑动，正视时间流动的方式就是去伴随时间流动。雷萌萌的心 跳一定加速了，生命对于她来说除了少了一条腿之外，连一丝 皱褶也没有，让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顺着滑轮的声音嗅到医院 之外的冷风味，凝脂味以及果酱的味道，让这个女孩面对这一 切：钉齿耙用来创造农活， 一双长统胶靴用来保护脚踝，还有 防风帽和雨衣挂在钉子上， 一座啤酒厂散发着麦芽的味道， 一 瓶乳白色的婴儿牛奶被拔掉了橡皮嘴……这些现实都应该让这
少了一条腿的女孩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