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书名:你活着吗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820字 发布时间:2024-07-10

雷萌萌的双眼在她进屋之前已经睁开了,她醒来了,比林 玉媚想象中的要醒来得早一些,她终于苏醒了。在林玉媚进屋 之前,雷萌萌已经适应了病室中的光线,她窗户恰好面对着一 棵树,纷披在树枝上的叶片在窗外盘旋着,雷萌萌已经感到自 己置身在医院,她已经想起了那场车祸,但她并不知道她的 腿, 一只右腿已经切除了。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随便侧躺着度 过了一夜的司机出现了,他一进屋,雷萌萌就告诉他也在告诉林玉媚,她说出的这个事实让货车司机和林玉媚都感到震惊,原来她是想卷进车轮之中去,她不想再活了。对此,货车司机 也能证明这一点,他一直想解释雷萌萌是故意想闯进他车轮下 的,但他一直没有机会解释这一切,仿佛他一直在承担着那场 灾难,他从昨天到现在, 一直在接受灾难的全部信号。现在, 他终于可以解释这一切了,他说话时,雷萌萌用绝望的双眼看 着他,似乎在说:“你的车轮为什么没有把我卷进去,为什么 没有碾死我?”为什么,为什么事情竟然是这样的,这并不是 林玉媚所想象的事实,这并不是她能够感受到的呻吟,这场车 祸通过她的想象所现出来,骑着自行车的雷萌萌不想活了,她 冲着货车司机的车轮直冲而去,18岁的舞蹈学校的学生雷萌萌不想活了。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林玉媚已经一夜没睡,通常情况下,她现在已经重新钻进 卧室之中去了。而此刻,她本来是来看望雷萌萌的,她已经想 好了,在雷萌萌的家人未出现之前,她就是十八岁的女孩雷萌 萌的保护人。而此刻病室中竟然回荡着这样令人绝望而荒谬的 旋律,回荡着胶轮的咔嚓声,年仅十八岁的女孩雷萌萌并不想 活,她想在车轮下葬身,林玉媚的心怦怦跳着,她感到自己正 与雷萌萌的目光面面相觑,雷萌萌低声说:“如果可能的话, 别让我再活下去。”这又是一种令人绝望的、荒谬的请求。林 玉媚被这声音严实地裹挟住了,这就像她面对着一个病人即将 死去时一样让她无法保持清醒状态,她抬起头来,看着那张苍 白的面孔,那娇柔的眸子里竟然刺出寒冷之光,她既不能在这 绝望的声音中沉沦下去,也不能在这荒谬的事实之中沉沦下去..
她要找到事情的依据,她走上前,仿佛已经从身体悬浮在空中的那种依据中寻找到了雷萌萌的脸和眼睛,她就要来到她 身边了,只隔着咫尺之距,她突然转过头去大声说:“我知道 你是医生,我知道是你将我救活的,而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呢?”
这是多糟糕的场景啊,她不想看见她,她不想面对这医院 中的福尔马林味道,她只想让时间的流动就此在车轮下顷刻间 停滞下来,她只想通过死来结束自己的青春……雷萌萌的长发 在枕头上散开如一团黑天鹅的羽毛,她有可能已经感到了生活 像一只黑天鹅飞在悬崖之上,而她就是那只娇小的黑天鹅…… 她不想再飞了,她想死,她真的想死,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如果 她面对一辆大货车不顾一切地想卷进去的话,那么这个女孩一 定已经被水蛭吸空了灵魂,或者说被魔鬼的那只利箭射穿了心 脏,凝固的血液在变冷,心脏再为红色的苹果而跳动,不为激 动人心的脚而跳动……
林玉媚又来到她的另一面,现在她可以看到她流出的两行 眼泪了,这让林玉媚想到在女孩身上荡起了涟漪摇荡的一条小 河流,因为女孩仍然有泪水流出,女孩子的泪水是从涟漪摇荡 的河水中渗透出来的,它可以渗透到那只魔鬼的利箭上去。林 玉媚说,为什么不活着呢?这医院里躺着的每一个病人都想活 着出去,他们像是被生活中的另一些梦所罩住了,所以没有一个病人会想死,而你也不例外,雷萌萌,你也不会想死……
她闭上双眼,看样子,这些话并没有说服她,她紧闭双 眼,她似乎想隐去身形,她并不想面对这位用温存的语言对她 说话的女医生,尽管她的身上有一条碧绿的小河,河水可以使 她充满着泪水,尽管泪水弥漫而出可以使她心灵中的那个烧焦的洞变得湿润,但十八岁的雷萌萌出现在林玉媚的生活中完全是一桩意外的事,她感到了自己正被她的双手牵引到她那烧焦 的洞中去,然而,那日烧焦的洞离她是那样远,十八岁,她已 经想死,也就是说,十八岁的雷萌萌已经不再想用足尖跳舞 了,她想死,对于林玉媚来说这种绝望就像一个女孩站在煤烟 般的地下世界被煤所窒息的那一瞬间,而她想死,也像荒谬的 一堆星星,星星想照耀着女孩的生活,而女孩则用手挡住了星星。
人生这种可怕的场景让林玉媚感到畏惧,但她已经成为了 她的保护人,她已经签了字,她知道自己正坐在女孩身边为她扑灭那些诅咒中的火焰,也为她身上的那种尘埃找到一棵树。
一棵适宜生长在十八岁的雷萌萌躯体中的树到底在哪里 呢?从她记忆中那些屋顶漆黑的蜘蛛网中似乎可以寻找到女孩 雷萌萌绝望的理由,似乎也可以寻找到她想死的理由,然而,必须有一棵树从女孩雷萌萌的躯体中长出来。
但林玉媚知道她不能一下子解除女孩的自我监禁,她在用 自己十八岁的身体监禁着那道黑暗的大门,不让阳光从门缝中 流曳而来是她监禁的自我原则。而那棵树呢?那棵树在哪里 呢?她虽然已经成为病人,但她却日日夜夜监禁着自己的领 地,她仿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你让我去死吧,我已经对活 着感到厌倦。而把她从自我监禁中解脱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 走近她,如果能伸出手去,触摸到十八岁的雷萌萌身上那些乌 黑的碎片也就寻找到了她监禁自我的钥匙。林玉媚从病室来到 范亚平的办公室,他也是雷萌萌的主治医生,他把自己感受到 的东西告诉了范亚平,范亚平说舞蹈学校的老师已经通知到了,他今天下午上完课以后就会到医院来看望雷萌萌,“哦。”
林玉媚点点头,范亚平说雷萌萌一定碰到了什么事?
如果说,雷萌萌需要在躯体中生长一棵树,而周林需要的 却是染方,她的病人总是连二接三地逃走自然与染方有关系。 林玉媚决定将周林找回来,下午她要测试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没有他的存在,林玉媚感到她不仅仅是失职,而是在看着她的病人加速死亡。
周林能到哪里去,对,她有他的电话,她可以给他去电 话,他总共给过她三个电话号码,第一个电话是办公室的电 话,第二个电话是他住宅的电话,第三个电话是他的移动电 话,他曾经告诉林玉媚,他过去的生活跟电话紧密相连,如果她找他,可以在这三个号码中找一个。
电话,对,打电话就能找到周林,也许他现在在家里呢, 那么,第一个电话就往家里打,他果然来接电话了,林玉媚仿 佛看到一道白色的门掩盖着他的声音,那声音是急切的:“喂, 是染方吗?”他仿佛想把电话线绕到自己身上,“喂,我是林玉 媚…… ”“哦……林玉媚……林医生啊…… ”“你从昨晚出去还 没回来过 …… ” “是的,林医生 …… 不过,我感到我在发 烧…… ”“发烧,有多长时间了?”“昨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就感 到自己在发烧 …… ”“行,周林,你在家等我吧,我会尽快来。”
发烧。
他在发烧,又一个病症出现了,像林玉媚事先估计的那 样,他的病症会一个一个的脱颖而出,就像蟑螂在地上跳舞;他在发烧,这不是单纯的发烧,这说明他在遵循自然的力量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坏,他如今正在一首钢琴曲中向前过 渡,沉重的钢琴曲已经将他的病症向前推进,黑色的链盘上跳跃的音符渐渐变弱。
发烧开始了, 一旦开始发烧,林玉媚知道他今后的生活就 将面临着躺在病床上,时间将会将他一点点地限制在一个盒子 里,他从前那灵活的身体在慢慢地丧失力量。她知道一旦这种 局面发生,周林将回过头来,他不得不感受到自己躯体的火 焰,而且这火焰每两天来临一次,直到把他的皮肤和内脏彻底 烧焦。
她要把他从他的白色的阁楼上带回来,把那只病鸟带到这 医院的九楼。想到这里,她觉得颤动的皮肤上有一粒粒汗珠在 移动,那是一种含有盐分的溶液,是从她紧张的身体中流出来 的。从某一天开始,她就一直希望这一天不会到来,而他刚才 在电话中告诉了她:“我在发烧。”
她降临时,他正在用碗里的酒精擦着自己的手臂和脖颈, 前额似乎已经擦过了,他说酒精可以降温,是染方教他这样做 的,很久以前,他高烧四十度,怎么也无法退下来,染方就到 商店里去买来酒精,果然像染方说的那样,弥渗进皮肤中的酒 精终于使他的高烧退去了。林玉媚嗅着刺鼻的酒精液体对周林 说:“你得跟我回医院去。”“我不是已经擦了酒精了吗?高烧 会像上次一样退下来。”“那你不回医院了?”“我昨晚又梦到了 染方,看见她在不停地行走,走得很累,也许染方就要回来 了。”林玉媚走上前拿过那只碗,里面还有半碗酒精,她不能 允许他再这样下去,她把那碗酒精倒在了水槽里,然后放开自来水龙头,浓烈的酒精被水冲走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林玉媚,她站在阳台上看她的病人,他 的身体上到处是酒精。他刚才说了是染方教他用酒精来降温 的,在他的生活中染方无处不在,她教会了他用酒精来降温, 这就是说在很久以前他就在开始发烧了。她看着她的病人,想 象着在很久以前,也许是在一个夏末的黄昏暮色之中,他被高 烧燃烧着,连屋子里的空气也变得滚烫,在厚重的暮霭深处, 染方端着一碗酒精往周林的身上涂抹,酒精确实减弱了那次四 十多度的高烧,而那个夏末的黄昏也就永远铭刻在她病人的
心灵。
生活中有许多记忆,它不顾一切地在发酵;它不顾一切地 用淡蓝色的粘土把你今天的生活粘住;它不顾一切地要将你带 到过去的记忆中去,而过去的那团记忆却要把他未来的生活紧紧占据。
她的病人就是这样,他突然走近他,拉起她的手,令人担 忧的事情终于来临了,他突然对他的医生说:“你就是她…… 不错,你就是她 ……你确实回来了,对吗?”他果然把她当作 了染方,酒精并没有减去他高烧的热量,他双手紧紧抱住她的 身体,在高烧中他说着一些梦呓,声音很低,就像夜间的虫鸣 在耳边轰鸣,他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去,林玉媚颤抖了一下轻 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但他已被这种的幻觉所迷惑在记忆之 中,在记忆中他一定曾经用这样的方式抚摸过染方的乳房,在记忆中他的手能感受到染方的身体也在颤动吗?
她站在哪里,不敢发出声音来,为什么她会让她的病人在 幻觉中把她当作另外一个女人呢?她闭上双眼,有些东西永远 是无法说清楚的,即使将来的某一天也无法说清楚。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忧郁的萨克斯手,他用手抚摸她时,试图在她身上感受到他在活着时感受到的一团光。性是一个人终身与之搏斗的 东西,然而它就在时间中发生着。现在,林玉媚的外衣已经被 她的病人在幻觉中脱去了,她的病人吻着她赤裸的肩膀,她抽 搐了一下,每抽搐一下周林就会看她一眼,她是他需要的那个 女人吗?她是他热情中与他体验过性的快感的那个女人吗?林 玉媚希望他认出她是谁,可他并没有这样做,性给他带来了更 大的幻觉,而林玉媚仿佛忘记了一切,她被她病人的那个幻觉 世界带进了另一个世界中,幻觉紧随着幻觉,就像渊薮紧连着渊薮一样。
床上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枕头,是深蓝色的窗帘,它 们将把他俩彻底罩住,他用自己的幻觉把她带进了这个两人世 界,这个性的唯一世界,她在开始时是清醒的,但那时候一切 都是为了他的病人,为了让他病人进入期待的那个世界去,那 时候仿佛一切都可以去做,为了让她的病人抓住生命中那些夏 日之光,她可以替代染方……再后来,当她和他的身体一起在 幻觉中沉沦时,她感到自己已经没有逃脱的路,她已经被他的 身体所挟裹住,在一道水潮之间,她变成了他身体的峡谷,她变成了他等待中的潮汐。
一切就这样跳动着,包括他身体中的火苗和她身体中的理 性,以及她那无法说清楚的对她病人的爱,这爱就像明亮的石 头覆盖住她的身体,她真的爱他吗?爱使她无法从她病人身边 逃离,没有人可以说清楚她的爱……当她在他挟裹住她的水浪 之中流动时,这种爱是不是可以载动她病人的身体从暗礁之中游过去 ……
他能游过暗礁吗?哪怕让她病人的身体在暗礁之外停留一 会儿,他把她的身体拥住,性使他证明了自己被爱所支撑,被生活所支撑,使他看到自己仍然像一个健康男人那样享受到性 的快乐。她给予了他,而他完全是没有想象到的,他的性能力 使他变成了另一个人,那种根深蒂固的男人的性能力使幻觉中
苏醒过来的林玉媚对治愈他的病再一次充满了信心。
她苏醒之后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男女之间最亲密之 事,在炎热的夏委,他的高烧已经减退,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 还是他们之间的男女之欢的作用,总之,那天下午,林玉媚重 新将她的病人周林带回医院的路上,她意识到从此以后她与这 个特殊的病人有了另一层关系,她想起了染方,想起在燥热难 耐的时间中,她正奔走在乡村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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