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郊野的轨道，不，是西郊的轨道边缘，染方就是这 样在电话中告诉了她与林玉媚约会的地点。昨天晚上，当她在 话筒中听到染方的声音时，她正在凝望着冰冷的浴室，她本来 想躺在浴缸里的泡沫中去，泡沫中有一种草药对治疗腰病有好 处，由于她经常站在实验室，她的腰痛加深了，但她不知道为 什么却站在门口凝望着冰冷的浴室，电话铃仿佛是从墙壁中发 出来的，她迟缓地看到了墙壁上的吊钟并没有看见黑色的电话 线，电话铃声持久地响着，她终于意识到电话并没有装在墙壁里，电话铃声也并不是从墙壁中发出来的。
电话线就在另一边，在那只浅黄色沙发中央，林玉媚坐在 沙发上，她面对着窗户，声音似乎是从窗户外面传来的，那是 一种略带沙哑的声音，“我是染方。”“哦。”林玉媚透过电话线 想把握她在哪里，“我想见到你。”染方说话时仿佛在用手环绕 着一圈毛线，毛线的颜色是黑色的，林玉媚感到她似乎有很重 的心事，“我也想见到你。”林玉媚想起了周林，她知道染方给 她打电话是为了周林，看样子她并没有忘掉周林，而林玉媚也 想再次见到她，她仍想帮助她的病人真正寻找到染方，而且她 深信她能把周林对染方的那种爱表达给她。“我们就在轨道边 缘的那片草地上见面，好吗?”“轨道，什么轨道?”“西郊的那 片轨道，我经常在傍晚到那里散步，里面有一片草地，没有一个人 …… ”
轨道，林玉媚的耳边仿佛传来火车的轰鸣声， 一列火车， 绿色的总共有二十节车厢的火车已经从她眼前奔驰而去，这是 她第二次与模特染方约会，地点在西郊的铁轨边缘。林玉媚过 去从未到过这片有铁轨伸向远方的郊野，本来她想打出租车去，但觉得骑自行车去更好。在林玉媚的想象中，染方就像是一幅风景画，她曾透露傍晚时总喜欢在西郊的那片草地上散 步。在林玉媚的印象中，铁轨是一种故事， 一种伸向四野的故 事，而铁轨周围到处是蜷曲的野草，如果走在野草中，草幔会
淹没你的下半身。
她骑着自行车就像去与荒凉的铁轨赴约，而每想到那个漂 亮女人来，林玉媚更愿意回忆她的身影，她的身影有一种迷人 的将你带进困惑中去的曲线，仿佛是一种不真实的曲线，但那 确实是模特染方， 一个穿时装的女巫， 一个用一双荒凉的眼睛 看着世界的女人，仿佛是从远方向你走来的一个幽灵，她已经 看见了染方，下午四点钟，她戴着一顶黑色的宽边草帽，草帽 就像一只已经开放的陶罐，她果然站在铁轨那边的草地上，是 一望无际的在夏天的雨水和阳光中疯狂生长的草地，草地上的 草毫无节制地生长，直到秋天的寒瑟荡漾而来才会终止它们生长的生命力。
染方就在草幔中看着林玉媚，她身穿黑色的长裙，这使她 裸露的两条手臂显得更修长、白皙。她对林玉媚来说：“我深 信你会来，为了你的病人你会来 …… ”她摘下草帽放在草幔 上，她说：“其实，周林的病已经不能让我正常生活。”“那就 去找他，周林带我去找过你，但你的房子被拆迁了，那里变成 了废墟…… ”“是的，废墟。”“那你为什么不去见周林?”“我 已经告诉过你，我决不会轻易改变自己，我是不会去见周林 的…… ”“仅仅为了你自私的理由?”“其实，我要告诉你的是， 我有时候是自私的，但有时候我并不自私。我原来曾想过永远 离开这座城市，但我终究没有走 …… ”“但你也没有去看周 林…… ”“林医生，我想你并不会理解我，我很抱歉把你叫出来，但除了你我无法去会见任何人，因为只有你才能告诉我周林的近况……他的病有没有加重……他会很快死去吗?”林玉 媚抬起头看着染方，其实在她说话时，她的眼睛里也仍然没有 别的色彩，而她的下颚却在颤栗，那光洁的下颚似乎可以看出 她的心潮起伏。“你为什么不说话，林医生，我相信你并不会 理解我，但我要告诉你，我曾经与周林同居过，我几乎快要爱 上他了 ……林医生，你能体会到这种感情，林医生 ……他好 吗?他会死去吗?”林玉媚看着这个身穿黑裙的女人，她的身 上有一种强烈的悲剧色彩，而且她仿佛正在上演着一幕悲剧， 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她闭上自己的嘴巴，她想说他不会死去 的，她不会让她的病人去死的，然而，她似乎没有力量说出这 些话来，也许她在周林所爱的女人那双荒漠似的眼睛中看到了 一幕悲剧正在上演；她想说他真的不会死去，但是有一种黑色 的声音正在晃动着她的身体，那声音在提醒她正在确定周林的 死期……
死亡 ……死亡 …… 。像是从那双荒漠似的眼里向着她逼 近，而染方却大声说：“林医生，他不会死的，对吗?”她可以 大声说话。因为在这草幔中没有谁会听见她在说话，她是一个 黑色幽灵，她正在林玉媚的身边用赤脚跳舞，她在竭尽全力地 靠近她，她大声说：“林医生，我明天将到乡村去，我听说有 一座乡村住着一个乡村医生，他有祖传的秘方，是可以治好周 林病的秘方……我想去跟他讨回那张秘方……林医生……你相 信那位乡村医生的秘方吗?”
林玉媚的耳朵仿佛被这声音摩擦着，而声音似乎像是从一 种沙粒中上升的。她感到事情似乎已经发生了转变，原来染方 一直在关心着周林的病，原来染方愿意为周林去做这么多的 事，理智在告诉她，她要让染方回到周林身边去，只要她能回到他身边去，她就能集中所有精力去治愈周林的病，于是，她 大声说：“染方，我可以让周林不死，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 回到周林身边去…… ”染方正在抓住草帽从草地上后退，她也 许听见了林玉媚的声音，也许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的身 影突然毫无缘由地离林玉媚越来越远。林玉媚看见了她身后的 轨道，她已经朝着轨道走去，林玉媚突然意识到染方并没有从 周林身边消失，她在占据着周林的生活或者说是周林的生活在 占据着她的生活，难道她真要去乡村寻访那位乡村医生的秘方吗?难道她相信那张秘方可以让周林不死吗?
她到底是周林的谁?一方面她拒绝去会见周林，另一方面 又四处为周林奔波，她到底是幽灵还是一个女人?林玉媚好不 容易才走出了草幔，轰鸣声从远处传来，绿色的火车拖着车厢 变幻着她与模特染方会面的时间，她的自行车已经被风吹倒， 她将自行车扶起来，她的约会再次失败了，因为染方并不愿意 去会见周林，她张开嘴，到处是草幔热呼呼的气息，她再也看 不见那个黑衣女人的身影，她和她的第二次约会现在已经结束 了。而她却开始迷惘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更不知道 那个女人是谁?她清楚的只是她的病人，躺在病室中的病人似 乎抬起一双双充血的双眼看着她。她跨上自行车，从郊外到她 的医院需要她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与 染方的会面变得那样恍惚，仿佛是在梦境中发生的，作为一个 女人，她感受她是那样艰难，正像染方自己说的一样她是不可 能理解她的，而作为一个女人，她想去理解她，她想去理解那 双陷入荒漠中的眼睛。自行车的链条在旋转，她想着那片荒 漠，以及那个生活在荒漠之中并被荒漠所折磨的女人，也许每 个人都会有一种荒漠似的感觉，但林玉媚却不能走进荒漠之中去，即使走进去，她也要走出来，因为她不允许让她的病人们 在她眼里看见那片荒漠，这就是她与染方不同的地方。也许染 方果真去乡村了，林玉媚想，那张秘方也许会被染方带回来， 但愿她有一天能带着那张秘方去会见周林，但愿她的病人的希 望没有落空，但愿那只鸟能飞起来而不去朝着窗口坠落。
林玉媚蹬着自行车的踏板，尽管城郊的路上灰尘弥漫，但 她坚信她很快会回到医院的，而且她现在可以去尽情宽慰周 林，她要告诉他的病人，染方回来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她会看 到她病人的微笑。在病室中，病人的微笑比窗外的阳光更令林 玉媚感到温暖，所以，为了他病人能够微笑，她现在正蹬着自 行车前行。
灰尘使她咳嗽了一下，但已经进入市区了，医院就在市中 央，在她的手臂震颤之中，她想起了新分来的博士医生范亚平 晃动着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告诉她的话：“我真想在这器皿的 摇晃之中看到我病人的痛苦，折磨他们身体的那些东西是从哪 里来的。”她蹬着自行车，街道突然变得昏暗，走在路上的行 人加快了脚步， 一声闷雷在城市上空响了起来，似乎夏天的第 一场暴雨就要来临了，她加快了速度，要在暴雨来临前夕赶到 医院。
自行车的环形链条，使她想起人生，那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的难以走出怪圈的命运——有点像这充满锈迹和油渍的环形链 条。如果人生不像环形圆圈，那么人就不会用有限的生命创造 环形剧场、环形游泳池、环形医院，那么，如果人能够使自己 的人生走出环形链条——除非他们会张开翅膀飞。
但人却在尘埃上飞， 一点也不能离开尘埃，“抓住我的手，别松开，别让我去死…… ”萨克斯手的嗓音就是从尘埃中上升的，就是从尘埃的医院，小花园的花蕊刚张开时上升的，有谁 能够托起他的身子不让他去死呢?
林玉媚拚命地蹬着自行车，这是她的灵感，这是她的环行 链条。从十二岁那年，母亲就给了她一辆自行车，是从市场的 那个角落，专门出售旧家俱的市场那里买来的，母亲告诉她， 这辆自行车才20块人民币，很便宜。但从此以后，林玉媚的 上学路程就缩短了，那辆已没有多少寿命的自行车浑身是毛 病，到处是锈迹，父亲为他用棉花浸了一些柴油擦了擦锈迹， 好像亮了一些，但没过几天，自行车又变旧了，她几乎能看到 自行车的环形链条上的锈迹脱落的声音，但十二岁的她已经用 脚费力地蹬着环形链条，她的一生仿佛就在那环形链条上展 开，道路也在环形链条上展开，就像溜冰似的，开始移动，倾
尽全部力量，只为了到达目的地。
她此刻的目的地是医院，仿佛有什么撞击的声音，好像轻 微地震，她脚下的自行车在路面上腾了起来又迅速落下去，不 错，声音是在胶轮下传来的，从前面的马路上， 一股血腥味在 躁热的空气中使她敏感地呼吸了一下，这是血的气味，是从车 轮下发出的气味。林玉媚猛然蹬了一下自行车，她现在找到血 的气味飘来的地方了，就在前面100米处，在那人群瓒动之处，发生了车祸。
血的气味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的是一场车祸展现的场 景。林玉媚最后蹬了一下自行车，接着她把车抛在路边，向着 前面那片瓒动的人群走去。血的气味仿佛是交叉的十字架信号 使她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因为竟然连声音也没有，所有的车都被浅搁了，而人们正在围观这场夏季的车祸。
林一媚突然大声说：“请让我，我是医生。”她的声音有效地使她找到了一条路，瓒动的肩膀闪开后，血的气味就向她扑 面而来，许多人用手作手帕蒙住鼻子，另一些人麻木地对这气 味无动于衷。林玉媚来到了那团汹涌而来的暗流之中， 一个骑 自行车的女孩被一辆货车的车轮卷了进去，女孩已经昏迷，货 车司机呆滞地对林玉媚说：“我该怎么办，医生，她好像要死 了…… ”货车司机的声音便噎住了，林玉媚感受到了女孩子的 脉跳，尽管她身上的血流如注，但林玉媚感到货车并没有伤着 她的脑袋，因而她还算是幸运的，不过她的两条腿，林玉媚凭 着职业医生的本能感到女孩的那两条腿已经被车轮损伤严重。 她叫醒了那位呆滞的货车司机，让他把女孩抱在车厢上去，随 即她也爬上了货车，这是一辆装载西红柿的大货车，女孩就躺 在红色的西红柿上面，林玉媚望着她的腿，她已经感到了这个女孩的巨大不幸。
女孩的不幸就像那架自行车的环形链条，尽管那辆陈旧的 自行车已经被林玉媚卷入这场车祸中去时抛弃了，但十二岁脚 蹬环行链条的那种感觉依然存在，她感到了这个女孩的不幸， 正在等待着她，她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握住，她的双手仍然是温 热的，只是她仍在昏迷之中，林玉媚面对病人昏迷的场景已经 无以计数，但面对一个因车祸而昏迷的女孩还是头一次，她把 她的昏迷想象成是自行车生锈的环形链条，在货车进医院的路上，她总是被这个意象环绕着，她无法抛弃这个意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