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一个将死的人不死，她的梦想成为她全部的梦想。她又来到了走廊上的窗口，她经常站在这里，那些坠落的感觉就像鸟翅一样扇动，但她此时此刻似乎看到一只蜜蜂在一只水罐 周围发出嗡嗡地振动声。蜜蜂是一种甜蜜的昆虫，每当人们想 到蜜蜂，人们就会想到蜂蜜，不过，它也会在人不注意时蛰伤 人的身体，不过，她希望她想象中的那只蜜蜂围绕着水罐—— 这好像就可以让一个将死的人做到不死。总而言之，她的梦想 在这个半夜越加强烈，她想把这个愿望告诉给别人，在这样的 时刻，只要有任何人坐在她身边，她都会把这个梦想告诉给他的，但除了寂静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她决定给吴立做一场手术——但这意味着冒险，她目前还 没有对这场手术有多少信心，但她必须这样做，手术中隐藏她 无法设想的那些迷津，医学的迷津只有通过身体本身来解决， 她现在透过金属机器看到了那些病毒，但她必须让吴立身上的 病毒消除，在平台上与吴立的谈话给了她信心，她此时此刻只 想让一只蜜蜂绕着一只大水罐飞翔。是的，她想让那只蜜蜂展 现她病人们的生活，但在动手术之前她必须有准备，心灵和技 术上的准备都在等待着她去完成——林玉媚趴在窗口，但她却希望自己的思维和身体都能飞起来。
她经常独自一个人在黄昏时沿着医院的小径散步，她散步 的唯一原因是为了在夕阳中看到医院的病人，他们身穿浅蓝色 横条的病服在亲人和朋友的陪同缓慢地走着，有些人是独自行 走，黄色的夕阳罩在他们的脸上，如同他们置身在金色的麦穗 之中。林玉媚这时候已经脱去了白大褂，她身穿浅色的春装， 但她感到天气在慢慢变热，夏天就要降临了。她在病人中散 步，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她并没有生活在病人之外，而是生活在他们之间——她要在这种生活中让他们的绝望减轻，让他们转移对死亡的畏惧，她竭力想把一些拐杖递给他们，以减 轻他们的迷惘和身体的颤抖。有时候从她身边缓缓移动的一些 轮子旋转着，车上躺着死去的病人， 一块白布覆盖住他们的身 体，工作人员正将死者送到停尸房里去，停尸房在医院的西 侧，门口有一棵在冬天会凋零在春天会生长出茂密叶子的树， 一棵无法叫出名字的树就在停尸房的几米之外守候着那些死 者，林玉媚有时候从停尸房门口经过时她忍不住抬起头来，守 候停尸房的老人经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着盹，秋日降临时， 树叶会飘落在他雪白的头发上，但他打盹时，树叶会在他头上 停留很长时间，林玉媚刚分配到这座医院时，这位老人就已经 坐在门口守候停尸房了，转眼之间，无数年已经过去了，但他 仍然坐在门口，只不过他似乎比几年前更衰老了。林玉媚问自 己，从白昼到深夜，他总是生活在停尸房之外，他惧怕那些死 者吗?但完全看不出他的畏惧，有时候，林玉媚发现他打完盹后会站起来，将两手背在身后，在门口走来走去。
有人告诉过林玉媚到了夜深人静时，在西侧的停尸房周 围，像是有幽灵在散步，也有人猜测那可能是被送进停尸房的 死者——他们的魂灵逃出了窗外，他们想逃到自由的花园中 去。世界上有幽灵吗?林玉媚闭上双眼，她不害怕这些传说， 而且她对幽灵这个词汇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感，那些不死的幽 灵如果果真存在的话他们一定会在活着的人面前出现，但没有 人说过他们在什么时候看见过幽灵， 一切都是传说中的。然 而，林玉媚每当在梦中看见萨克斯手时，她觉得萨克斯手身穿 黑色的衣服披着长发，抱着那管黑色乐器的影子倒像是一个幽 灵，幽灵——是林玉媚经常听到的一个词，医院里的大人吓唬孩子时总是说，那些幽灵要翻过墙壁来了，于是，孩子有时候就被这种意象所吓住了。林玉媚从未见过幽灵，但她却愿意把那位已经死去的萨克斯手当作幽灵。
就在那天晚上，这个幽灵果然又在她梦中出现了。他今天 晚上没有像以往那样身穿黑色衣服，头发用一根绳子捆在脑 后，但他今晚身穿的那套红色的衣服却是那样眩目，那管乐器 就被他抱在怀里，他的面孔闪烁在一层白色窗幔之外，他仍然 像以往那样伸出手来，他似乎仍在说：“别放开我的手，别把 我抛开，请帮帮我…… ”梦境在半夜延续了很长时间，林玉媚 醒来时感到很累，她觉得自己在梦境中确实在紧紧拉住他的 手，那双手冰冷至极——像一个幽灵的手用一切可能的力量拉 住她，但每一次都是出现了同样的结局：她的手突然松开了， 那个幽灵，包括他眩目的红衣服和那管黑亮的乐器突然之间消 失了，周而复始，林玉媚总是与萨克斯手在梦中会晤，她慢慢 地已经把他当作幽灵。她逐渐地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 她知道并且确信了人们的传说，在夜深人静时肯定是幽灵们出 动的时刻，他们不愿意去死，所以他们要来寻找他们的医院， 寻找他们的医生，她从萨克斯手在她梦中出现的情景中寻找到 了佐证，这更加坚定了她对她病人们的爱，这种爱就像潺潺细流一样在她心中流动着。
她的病人周林仍然在期待着染方的出现。这是六月的一个 晚上，已进入夏天的医院，热气在弥漫，在这样的天气中，病 人会变得焦躁不安，林玉媚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内科住院部 有两个最重要的病人， 一个是周林，另一个就是吴立，然而， 最近一段时期来，周林的情况比后者更差，吴立每晚都要爬到 平台上去看星空，星空使他显得很平静，而周林呢?他已经没有更好的理由跑出去，而且他变得沉默了，尽管他房间里插满 了玫瑰花，这是服装界的朋友和模特界的年轻模特给他送来的 鲜花，但他仍然显得闷闷不乐，只有林玉媚知道他是为了染 方，林玉媚知道染方在短时期内是不会出现的，她属于那种服 从自己的意志所支配的女人，她从没有出现在周林身边，因为 她知道后果是什么，她那双荒凉的双眼闪烁着理性，这种理性使她变得现实和冷漠。
沉浸在不倦的爱情追求中的吴立属于那样幻想型的男人， 他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着一个女人，并想得到她的爱情，哪怕他 身陷病室，这种爱情仍然支撑着他的生活。林玉媚值班时经常 出现在他的病室，她有意识地想帮助她的病人，想帮助他从那 种一蹶不振的生活中走出来，但他总是沉默不语，林玉媚凭着 吴立寻找到星空的事实想帮助周林寻找到另一种慰藉。那是一 个星期天，也是林玉媚轮休的日子，周林提前一天就向林玉媚 请了假，他告诉林玉媚，他也许会寻找到染方，他感到染方似 乎已经回来了，林玉媚就说我陪你去吧，反正我休息，周林起初犹豫了一下，他后来觉得这也是一个好办法，就同意了。
星期天的早晨，林玉媚一早就醒来了，为了陪同周林去寻 找染方，她推迟了她与恋人肖克华的约会，她在电话中告诉肖 克华她要陪她的病人出去走走，肖克华已经大为不快，他对林 玉媚说你的职责只在医院，并不在医院之外，林玉媚解释说周 林是一个特殊的病人，肖克华沉默了一会又道：周林是谁?林 玉媚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周林是我的一个病人。肖克华又 问道：周林为什么特殊。林玉媚没有再解释，她把电话挂断 了，她要保守她病人的秘密，再说，简单的解释又是多么弄巧成拙，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不一会儿，又响起了电话声，她知道这是肖克华打来的电话，这是让她继续解释关于她的病人 为什么特殊的电话，所以，她没有去接电话，她越来越感觉 到，有些东西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于是，她把电话线拔了，电 话铃声，再也不会响起来了。
一套白色的连衣裙使林玉媚楚楚动人，再穿上一双白色凉 鞋，林玉媚不再是那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她的短发跟她的脖 颈显得修长。她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病人周林身边，周林有些惊 讶，他对林玉媚说：“你好像与染方长得很相似，你的身材与 脸型很相似，只不过你的眼睛不像染方的，她的眼睛很冷漠 ……我有些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做医生，每天生活在病人之 间，你快乐吗?”他的黑色轿车正沿着花园深处的小径，这是 上午九点钟，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林玉媚坐在她的病人身边，她 将陪同她的病人去寻找他的爱情，他的爱情此时此刻正缭绕在 花园之外的世界，在他寻找的那个世界里，爱情是一种甘露， 可以滋润他的焦虑不安的心灵和干燥的喉咙。
她的病人眼里荡漾着一种阳光，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正在阳 光荡漾中想象一种爱情的场景，他的恋人染方出现了，这是使 他活下去的惟一源泉，所以，他现在要去寻找这股幸福的 源泉。
林玉媚感到了一种寻找乌托邦的迷惘，而她身边的病人并 不知道他的幸福和爱情是一种乌托邦。他知道她住在何处，所 以，车子正环绕着他心灵中的那个方向旋转着。林玉媚感到在 这个乌托邦的世界里，人的翅膀是紫色的，因为紫色是一种忧 郁的色彩，越是看到现实是一场乌托邦的人越是感到了那层忧 郁的色彩，而她的病人此刻正在构想染方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刹 哪间。
他的全部期待就是看见染方。
他将轿车开进了一条古老的街道，他告诉林玉媚，染方是 个奇怪的人，两年前她买了一座有年代的旧楼，他嘴里嘀咕 着：不知道那座旧楼现在有没有拆迁了，因为他在街头看见了 一处拆迁的木头。轿车好不容易开进去又被一堆高高的木头堵 住了， 一个人告诉他们，不要往里去了，里面的所有房子都已 经拆迁了，就连街道办事处也已经拆迁了，周林问那个人拆迁 户都搬到哪里去了，那个人说很难说清楚，他们不是搬迁到另 一处而是分散在城市的各个住宅区，“你知道染方吗?”“染方 是谁?”他摇摇头，眯着双眼看着周林。
周林也眯着双眼，林玉媚劝说道：“我们改天再寻找吧!” 周林困难地将车倒出去，他嘘了一口气对林玉媚说：“这就是 染方，我可从来没有听她说过房子要拆迁，而且这么快就拆 迁，她会上哪里去呢?”林玉媚说：“我们不能这么没有目的地 寻找，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有她的消息，也许她会到医院来看 你。”林玉媚无意中也学会了向周林撒谎。人类撒谎的能力完 全是在无意识中发生的，直到已经形成了谎言，而事情却已经 被一派谎言所笼罩。她用谎言安慰了她的病人，然后谎言的目 的就这样达到了，她的病人觉得她指出了希望中的景象。谎言 是美丽的，尤其是一个女人的谎言——他被这谎言所确定着他 希望的，他所不得不看到的，像火焰一样燃烧着他心灵的那个 世界，这就是染方始终未出现，爱情需要等待，爱情需要耐 心。他变得平静了，他的眼里的灰颜色开始变得蔚蓝。在男人 的世界里，似乎蔚蓝就是一切，吴立在夜深人静仰望星空时看 到了蔚蓝，然后他感受到了活下去的秘密。现在，周林的眼里 也同样升起了蔚蓝的颜色，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另一种蔚蓝色的希望推动着，但他去转过身去看她的医生，她身穿白色连衣 裙，在服装设计师周林的眼睛里，他的医生婷婷玉立，她就像 染方一样有修长的身材，有妩媚的面庞，而她与染方不同的是，她的眼里的视线是潮湿的，像水雾一样潮湿。
而林玉媚正在被自己对周林撒谎的事实寻找到某种借口， 直到她看到她病人眼里的蔚蓝色，她才感到是她的谎言帮助她 的病人有了希望，所以，谎言是必须的。周林向她走来，他再 一次用一种亲切的目光看着林玉媚，他一定想起了染方，那 么，他一定是再一次证明了林玉媚很像染方，这是一种难以区 别的感觉，他开着车，他感到时候还早，他问林玉媚去过郊外 没有，林玉媚说一些郊外去过了， 一些郊外还没有去过。她说 的是事实，肖克华驱车带他去过一些郊外，比如西边的那些森 林公园，他们在森林公园散步、谈恋爱，拍摄照片，而且他们 也去过北边的郊外，那里有一座池塘，肖克华是一个垂钓者，但是东边和南边的郊外就没有去过了。
他突然问林玉媚喜不喜欢游泳，林玉媚说上大学时曾是游 泳健将，不过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游泳。他们上了路，他告诉她 在南边的郊外有一片湖泊，水质没有受到污染，水深五十米， 是一个游泳的好地方，这座湖泊叫魔湖，也就是说它是一座水 质清澈之湖，在水中你会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流动，像青蛙一样 自由自在。他告诉林玉媚他经常到魔湖去，而且他也带染方去 过，就去过一次，他就住进医院了，他突然又认真地问他的医 生：“你现在是我的医生，我想，有时候你能看出我是多么焦 虑，我并不是关心我得了什么疾病，我只是关心我什么时候会 死?”林玉媚轻声说：“你不会死的。”“真的吗?”“真的。”她并没有在撒谎，在那一刹那，她突然有一种信念，她会治好他两胁之间的那团阴影，她会有另一双手，世界上不是有魔湖 吗?但她希望长出一双魔手把他的那团阴影从两肋之间抓出 来。这种信念上升后使她的心灵变得疯狂起来，她一遍又一遍 地告诉他：“你不会死，你真的不会死，你要相信你能活下去， 我想，你和我都在努力……让你能够活下去，我想，我会竭尽 全力 …… ”轿车突然停在路边，从窗口荡来一股溪水的气息， 还有青草的气息，他被他的医生的声音所震动着，这是一种他 从未听到的声音，这声音使他激动的原因是因为他如此坚定地 告诉了他——他不会死的秘密，林玉媚和他的病人都被这种不 死的秘密所激动着，他把她拉下车，微风吹拂着她的白色连衣 裙，他们面对面站着，他们都想了解那个疯狂的不死的秘密到底在哪里?他伸出手去，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指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