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是她的另一个病人,作为时装设计师他懂得全部的颜 色,但他却忽视了他的疾病,他被生活所包围着,被爱所燃烧 着——然后他想用粉红色将一个所爱的女人的目光燃烧起来 ——然而,似乎他所爱的那个女人心灵里面注满了冰冷的记 忆,或者她被生活所伤害过,所以,她眼睛里涌满了一片沙 漠,这一点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他告诉林玉媚,染方告诉过 他,她所爱的男人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再去爱别人,可他不知 道那个被染方所爱的男人到底会是谁?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 那么,死亡难道会给她留下如此深重的创伤。
粉红色是他房间里唯一的颜色, 一个男人活着并竭力想把 一种颜色送给他所爱的女人,这个男人就是林玉媚的病人。她 的病人端着一杯咖啡,他喜欢喝咖啡,并且不喜欢放糖,他说 不放糖的咖啡可以让他感受到咖啡的苦涩味。他们坐着,他们 几乎很少说话,林玉媚也很少跟他说话,她知道一个正在等待 中的男人,他的内心世界——是树液中流动的浓郁的气息,是 正在水底深处寻找的一只鸟巢,是夜空中的一双眼睛,不顾一 切地在隐密的时间中触动着暗礁。她翻阅着那些时装杂志,这 是她的病人除了爱情之外赋予生命的一种想象力,因而她意识 到每一个人在他们活着之前都在用生命想象生命之上的那些瞬间,为了感受到迎风啼鸣的树,生命之树盛开。
然而,那天上午,他等待的女人并没有回来,林玉媚陪同 他一直等待着有女人的鞋子声传来,有女人的高跟鞋声传来,他好像在屏住呼吸等待,而她则想象着他内心中的那些风暴。
他内心世界的风暴似乎是从黑夜中升起来的,他的目光一 直在看着墙壁,他的身躯在墙壁之外游动,他追随她去了她去 的那些秘密的地方,那些地方仿佛在边缘,他们在一片边缘之 外,在一个更潮湿的房子里紧紧地相拥,没有人把他们唤醒, 他们想拥着入睡,然而,此时此刻,他的风暴只有自己独自跟 随,他像是在一层层褐色的窗帷之中想跟随她而去……毫无疑 问,他的医生林玉媚看到了他的这种风暴,但她必须把一个沮丧中的男人带走了。
她看到了他的瞳仁变得很灰暗,里面幻动的风景现在正变 得破碎,他站了起来,他得跟随她走到窗外的阳光下面去,他 的梦并没有在生活中再现,而她的医生证明了他现在是一个病人。
但是在夹竹桃的粉色树荫中,他突然问她为什么来找他, 他说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医生,她带着他想从那片夹竹桃里走 出去,但他说还是开车去吧,她记起来了,他有一辆黑色的轿 车,不知道为什么,那辆黑色轿车就像是一只大昆虫, 一开始 给她的印象就不是明快的,但他还是将那辆轿车开出来了,随 即,轿车沿着马路奔驰着,就让他开车吧,这是他喜欢做的事 情,他告诉林玉媚,他刚准备驱车去旅行就感到了身体的不舒 服,他只是到医院随便去看看,但是却从此成为了医院中的长 久病号,他对林玉媚说:你说我像一个病号吗?实际上我丝毫 也没有感受到我是一个病号,等到你允许我出院的那天——我 就要驱车到一些乡镇去旅行,到一些陌生乡镇去,我不喜欢人 多的旅游点,我喜欢没有人的地方,林医生如果我的病没有什 么大毛病的话,你还是让我出来的好,想一想,我实在不愿意 成为903室的病号,我是属于外面的 ……他烦恼地驱着车,林 玉媚默默地听着他的倾诉,就让他说话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一 个人喜欢到医院去,他们喜欢的是生气蓬勃的生活。但他仍然 被她重新带回了医院,看上去他今天的情绪一点也不好,这是 因为染方没有回来,在这样的时刻染方的出现无疑会给他的生 活带来希望, 一个生活在病室中的人的希望是微薄的,爱情则 给予他快乐,爱情将给予他幻想,爱情的箭簇会射穿那团阴 影,所以,林玉媚当然希望染方能够在她的病人的记忆中出 现,她能在他的现实中出现。她把他送进了病室,病室——是 人生中的另一间房子,每个人都会在一生中走进来一次,或者 两次,而有些人能从病室走出去,医生是摘去他们毒瘤的人, 林玉媚看到了自己生活的轨迹,她晃动着双手——就像看到自 己摘走了令病人痛苦不堪的一只毒瘤,阳光照在她纤长的手臂上,休息的日子,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这个上午本应是与肖克华一块度过的。
当她听到她声音时大吃一惊,她紧紧握住电话筒大声说 道:“染方你回来了吗?”“不,我哪儿也没有去就在这座城 市。”“那你为什么不来见周林呢?”“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 “那么,我可以见见你吗?”“我也想见见你,我想让你告诉我,周林到底患了什么病?”
她们很快约定了时间,染方让她到顺城街的一家酒吧去见 面,她说那是一个僻静的酒吧,那一地区的人对她很陌生,她 为什么害怕别人认出她来呢?林玉媚一边想一边回忆起她那片 荒漠的前额和荒漠似的目光,因为她希望生活在隐蔽之中,也 许她已经厌倦了一个名人的生活,厌倦了那些虚荣似的话语和 崇拜。林玉媚却想不明白染方为什么要对周林撒谎,她明明没 有去旅行,她却告诉他要去旅行了,也许她并不想接受周林的爱情,也许她确实有自己充足的理由。
在顺成街一家幽暗的无名酒吧里面,林玉媚没有想到她到 时染方已经先到了。她今天穿得很朴素,坐在那个有一朵玫瑰 花瓶的角落里,灯光下的一朵苍白的玫瑰使她的嘴唇也显得苍 白,她没有涂口红,面颊上也没有粉脂, 一种纯粹的本色使她 更显得孤冷。林玉媚为了她的病人在这个傍晚前来赴约,她刚 坐下就把今天上午周林等她的情况告诉了她,她平静地听着, 没有一点震动,没有一点感伤,在她眼睛里除了能够看到一片 荒漠之外,什么色彩也没有看到。林玉媚对染方说,周林很爱 她,她几乎是周林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而现在她就是他的希望。不知道为什么,林玉媚把希望这个字眼说得很重,她起初一直在倾听,虽然那片荒漠似的眼睛里没有一点色彩,但她 一直在专心一致地倾听,她似乎离周林已经很远了,林玉媚向她讲诉的这一切是她从未了解的事情。
现在她开始说话,她点燃了一支烟。她告诉林玉媚,她做 所有事情都是有理由的。林玉媚睁大了双眼,她一直想倾听她 的理由。染方手指间的那支烟散发着烟雾,但烟雾很快就溶化 在幽暗的酒吧里面了。染方告诉林玉媚,她过去有一个恋人, 他是一名萨克斯手,她曾经与他相爱,但是在她知道了他病情 的那段日子里,她离开了他,而且她到外地参加模特培训班一 走就是一年,他的病情是他母亲告诉她的,她很害怕,她很害 怕面对他死去,她不能看着秘密的恋人在她面前消失,她离开 了,她选择了一个自私的行动,等到她回来时,她看到了他的 墓地,她对林玉媚说:“你知道这个萨克斯手是谁?我在墓地上看到过你,但我从未让你看到过我…… ”
林玉媚坐在那枝苍白玫瑰的花瓶前,从未想到过染方会告 诉她这些话。萨克斯手墓前的那些鲜花原来是染方送去的,她开始明白了萨克斯手的另外一些生活。
染方说:“所以我害怕面对周林,当我知道他身体不舒服 的那天开始……那是一个黄昏,他突然按住他的双肋,他说已 经有好长时间了,双肋总会隐隐着痛 ……后来他就住进了医 院,林医生,面对周林,我再一次选择了一个十分自私的行 动,那就是从此以后不再跟他见面……你告诉我,周林会死去吗?”
林玉媚低下头去,她现在面对着的是一个不愿意面对死亡 的女人,她问她,是因为她能告诉她周林会不会死去,有些东西是无法说清楚的,比如死亡,它不是人能预测的,人始终会死,但那是最后,染方之所以问林玉媚,因为周林不应该去 死,她仿佛被周林身上的那团阴影笼罩住了,她的沉默无疑加 重了染方的恐惧,她将手中的那支烟蒂掐灭,就像掐灭了她的 一种爱情,林玉媚突然低声说:“不,他不会死的,周林不会 死的。”“他为什么不会死?”染方的声音是那样理智,就像她 眼睛中的那片荒漠一样没有颜色,林玉媚提高声音说:“我不 会让他死,我想我会治好他的病。”她看着面前的那片沙漠, 她很奇怪,她的声音为什么一点也不会震动着染方的心灵,她 离开了,她恳求她不要让周林知道她仍在这座城市,林玉媚目 送她的背影,她站起来,从黯淡的酒吧里走了出去,染方的衣 服好像是灰色的,林玉媚仿佛做了一个梦,在她想象中,也许 染方不应该是这样一个人,正像她所说的一样不应该选择“自 私”的行动,但她确实在远离周林,她的理由很简单,她不愿 意面对一个即将死去的恋人,也就是说她不愿意对一个即将死去的恋人付出感情。
林玉媚虽然失望但她理解了染方,现在,她已经带着她眼 睛里的那片荒漠从林玉媚眼睛里消失了。 一点色彩也看不到, 而真正的一望无垠的沙漠是有颜色的,沙漠上的海市蜃楼一层 又一层地矗立在前方,连绵不断的黄色、粉色和绿色随处可 见,然而,在染方的那片荒漠中却看不到一点颜色。她嗅着街 道中的味道,酒味和春天的味道,酒味是从一家餐厅里飘出来 的,而春天的味道却是从空气中飘来的,林玉媚知道自己今天 晚上十点正将值夜晚,所以她加快了脚步。
当护士告诉她吴立最近经常在夜深人静时跑到住院部的楼顶上去时,林玉媚大吃了一惊,她穿上白大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楼顶上的平台上去,因为另一个护士告诉林玉媚,吴立十 分钟前还在病房,现在又突然不在了。屋顶上的平顶让林玉媚 升起一种坠落的感觉,她想起吴立的那张面孔,想起他越来越 瘦弱的双肩,想起他仿佛总是在用嘴唇咀嚼着什么,皱着眉,希望永远从这座医院逃离出去。
她乘电梯来到16楼,这是最后一层,楼顶就在上面,林 玉媚抬头看见了一道细小的楼梯,从那里可以通往上面,她放 慢了脚步,她知道如果她的病人吴立坐在上面的话,他一定想 在夜色中感受某种东西,她应该不去打扰他,也许浩荡的星空 会让他感受到广大的宇宙,林玉媚轻轻上完了最后一组楼梯, 她现在可以看到吴立的背影了,那确实是他瘦弱的背影,他正 站在平台上的边缘,他面对着一片深渊,只要他轻轻一跃——他就会坠落下去。
他上了平台,他似乎脱去鞋子在沙滩上行走一样没有发出 声音来,直到她来到他身后,而他似乎是很久以后才感受到身 后有一个人,他回过头来,她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他的面孔,但她知道他并不欢迎她到来。
吴立移动了一下脚步:“你以为我会从平台上跳下去吗?” “不 ……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我想你站在平台上是来看星空 的?”“你为什么知道我是在看星空。”“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在 猜想 …… ”“是的,我确实是在看星空,小时候我生活在乡下, 住在外婆家里,那时候我就喜欢看星空 …… ”林玉媚没有想 到,在这片危险的平台上,她却开始了与她的病人吴立一次愉快的对话。
吴立告诉她,有一天深夜他本来想逃出去,但是护士看见了他,他只好又回到病室,但是,那天晚上他憋得发慌,过了一个小时他走出了病室,他突然想看星空,他想到了楼顶上的 平台,因为找到了平台也就看到了星空,站在平台上仿佛离星 空很近,仿佛离星空只有一段蔚蓝的距离……他讲着这些她从 未听到过的话语。她就站在他身后,给予他力量继续说下去, 自从他成为她的病人以来,她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的 话,而且她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激动。他最后告诉她,他自 从看到星空以后就慢慢地不惧怕医院和死亡了,他转过身来看 着林玉媚:“那怕你的治疗失败了,我也会把我交给你治疗, 我感到我了解了自己,我想活,我想变成星空下的一个人,永 远看到星空在我头顶闪烁,但我知道 ……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好像意识到他已经说得太多了,而且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 了,他转回了身。林玉媚在下楼梯前夕抬起了头,她看到了她 的病人看到过的那片天空,星月在蔚蓝的云层中闪烁着,她明 白了,她的病人是在看星空时感受到了生活的那些蔚蓝,蔚蓝 就像溪水一样使他感受到了心灵和身体的润泽。她还是头一次 来到平台,她在这座楼上工作了无数年,但她的病人却帮助她 发现了这片平台,那种危险的感觉消散了后,她回到值班室, 她将吴立的病历卡翻开,上面记录着她呆在化验室研究他病毒 时的全部过程及变化。她想,如果能出现奇怪,让一个快死的 人不死,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但是,吴立的病毒就像 使林玉媚陷入了一群雷雨前夕蚂蚁的移动之中,蚂蚁代表他身 体中的病毒。她坐在灯光下面,每一次值夜班,她都在查询大量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