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看着老人在白昼和长夜之中昏迷,林玉媚曾希望那 些来自天堂的幽灵们快点将老人带走,这也许是他免受肉体折 磨的唯一方式。但难道只有这种方式存在吗?有一种东西憋在 她喉咙里使她一直想喊叫,这时候,她站着,置身在她的病人 之间,她似乎感到脸部在慢慢地扭曲,但是她并没有尖叫也没 有像她的病人一样表现出绝望,有时候她似乎在跛脚地行走, 在她的手臂震颤之间她似乎想找到某种方式,让她的病人们永 远不死的方式,试想一想吧,如果那位萨克斯手不死,那么, 他也许现在正捧着他那管心爱的乐器,演奏一支乐曲,他的手 可以像活着的人一样颤抖 ……林玉媚从病室中走出去又走进 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巡察到了刚向她报到不久的903病室。
透过门上的玻璃她看见他正躺在床上,他手里捧的竟然是 时装杂志,封面上那个女郎戴着大耳环穿着红色时装冷漠地看 着她,当她进屋后她给了他一支体温棒,他仍然向她微笑着, 他告诉林玉媚,他不知道如何在这医院度过今夜,他想请假回 他的寓所去,明天一早他就会赶回来,林玉媚坚决地说不行, 他只能躺在病室中,他急忙解释说他今晚有一个约会,林玉媚 愣了一下,他急忙解释这场约会是半个多月前就已经决定了 的,所以无法更改。他还告诉林玉媚如果允许的话他真的明天 一早就会赶回来,他一边说一边将那本服装杂志递给林玉媚, 他告诉她上面有他的作品。林玉媚又愣了一下,他的作品,他 又解释道,他是一名服装设计师。现在,林玉媚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病人。
他的病历册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今年35岁,未婚。他的面庞现在也不再微笑,因为他期待着她回答,他是认真的,确 实有一场早已约定的约会在等待着他,他的眼睛现在看上去很 深邃,他仿佛看着她时是在凝视一面镜子、凝视着一些镂空了 的花图案,于是,林玉媚点点头,她这样在犹豫之中的点头是 想脱离那双时装设计师的目光,她想从他身边走到病室之外 去,走到另一条走廊上去,她经常站在走廊的尽头,将头从阴 晦的窗口探出去。似乎在这中间, 一只鸟死了,那只鸟从窗口 掉了下去,她要去追踪那只鸟,她甚至希望那只鸟再次从地面上腾空而起。
她果然已经走出了903病室,她手里握着那本时装杂志, 他已经说过上面有他的作品,他的作品也就是他的时装设计, 看上去,他一点也不像一名时装设计师,他倒像无所事事者, 一位游荡在城市空间中的人,更像一个及时的享乐者,或者像 一名游戏者。林玉媚站在窗口,然而她并没有看见一只死鸟, 她倒是看见了她的病人周林,他已经下完了电梯出了住院部大 门,他好像到右边那排车库中去了,在100米之外,林玉媚看 见他钻进了一辆漆黑的轿车,那辆轿车缓缓移动在车库外的水 泥平地上,转眼之间就从一条缀满蔷薇花的路上消失了。林玉 媚告诉自己,她的病人去赴约了,他是一名时装设计师,她的 手里握着那本时装杂志,她深深吸了一 口气,从窗口缩回头 来,这时护士向她奔来,告诉她904房间的病人休克了。她想起了那个肝昏迷的老人。
他已停止心跳,在这之前,他持续了半个多月的肝昏迷状 态终于结束了。林玉媚站在904病室,死亡比起一只蜥蜴和蝴 蝶的拂动和飞翔来要更加轻盈得多,躺在床室中的这位身患肝癌的老人已经被那些来自天堂的幽灵们带走,留下的仅仅是他的躯壳而已,林玉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冥想出了那来自天堂的 幽灵们的身形,她很想把这种感受告诉给某一个人,但她还没 有找到一个坐下来聆听她讲述这些已被她深深咀嚼或者说正被她一天天咀嚼的滋味。
转眼之间,他就死了。那位鬓发斑白的老人没有一滴眼泪 地坐在他旁边,她请求林玉媚给她的儿子去打一个长途电话, 她的儿子一直不知道他父亲的情况,因为她儿子生活在遥远的 一座荒漠的城市,但他是一位地理学家,几乎很少呆在那座城 市。林玉媚接受了老人委托她办的这桩事情便按照老人给她的 号码拨通了她儿子的电话号码,但她拨了三遍都没有人,她只 好回到病室,老人已预料到这种结局,她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 来,林玉媚就在那一刻感受到了这个老人在独自承受着这场死亡,她决定帮助老人将死者送到殡仪馆里去。
护士在叫她,有她的电话,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去接电话 了,电话是肖克华打来的,林玉媚刚听到他的声音就想告诉他 今晚她再给他打电话,但是肖克华紧接着就告诉她他一直在找 她,林玉媚的嘴唇紧闭着,她看着走廊深处的阴影,仿佛在盯 着一排钢琴上的黑键,电话断了,她也就放下了电话,她被从 钢琴上的黑键之间发出的一串颤音所激荡着,电话响起来她没有再去接电话。
她从殡仪馆回来已经两点钟了,林玉媚用钥匙打开门,电 话铃就响起来了,她从黑暗中走过去拿起电话,今天一早她就 帮助那个丧失丈夫的老人杨萍将死者送到了殡仪馆。然后再帮 助老人做完了仪葬之事。最后她将老人送回了家。现在已经是两点钟了,电话当然是肖克华打来的,除了他没有人会在深夜给她电话。她坐在沙发上将鞋子里的双脚退出来,整整一天她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脚是身体中最为疲倦的地方,从殡仪馆到
墓地,她一直在走着,她就像是那个老人的女儿。
她的脚终于不再受鞋子的束缚了,当赤裸的双足感受到自 由之后她似乎才听清楚了肖克华的声音,他在询问她到底到哪 里去了,她刚想解释,但她的身体感受到了声音的压迫,似乎 从一根悬吊着的绳索上向她逼近而来的声音——正在追问她一 天的历史。林玉媚喘着气,她很想闭上双眼,看到另外一番情 景,比如:盛放白瓷盘子的一些鲜红的西红柿,那种红色好像 是画出来的,而一些刀叉和土豆则放在另一只容器里面。她想 与她的恋人吵架,过去他们从未爆发过战争,但从昨天到现 在,她显得有些烦燥,她将嘴面对着电话机,如果他再发出声 音,他们的战争就会开始了,然而,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一切,
他把电话挂断了。
林玉媚坐在黑暗中,她很想让一个人搂住自己,在黑暗中 搂住迷惑的她的上半身,而这个人并不在现实中存在,他是虚 幻的,从来没有在她生活中出现过的一个男人,她不要求他给 她性,她只需要他手臂上的力量和热量,她只需要他贴近她, 用他那热切的双肋骨贴近她的上半身。她睁开双眼,她被这种 虚幻的想象左右着,她感到口渴,为了寻找暖瓶里的水她不得 不打开灯,但就在这时传来了低低的敲门声,这声音很熟悉, 而且仿佛是敲在一束黑暗之中,她走过去打开了门,肖克华走 进来,他还没有等她出声就从后面抱住了她,她觉得好极了, 他虽然不是虚幻之中的那个男人,但他却来自现实的外面。黑 暗在外面流动着使他和她都有一种强烈的进入对方的需求,让她忘记困倦和死亡之中的殡仪馆的也许是生者,她喜欢他身上的那些强大的力量,他把她抱起来,抱到她的床上。自从那次 发生了性的联系之后,他就似乎可以占据她的那间卧室和床 了,而从前他可从来不会到她卧室中去,而现在,他们的关系 被性所改变了,是联系得更加紧了,她躺在他的怀抱里, 一直 闭着双眼。那天晚上,肖克华留了下来,他第一次与他迎来了 黎明,当窗帘上有阳光晃动时,他说:“我们结婚吧!”她贴紧 她的胸,她感到了他的心跳,她没有作声,她的另一个世界, 他看不到,她自己也在慢慢地摸索,另一个世界占据了她的私 人生活,因为她三分之二的生活几乎被另一个世界所占据了, 她望着窗帘上的阳光,她的病人就是她的另一个世界,他们住 在病房中,每当他们的目光与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就感到她在带领他们穿越那些漫长的黑洞。
是的,黑洞。迷雾。病毒。颤抖的手臂悬挂在暗影之 中 ……她触摸着,她确切地想带领他们走出那些黑洞和沼泽 地,但当她仰起头来, 一只又一只候鸟却从走廊深处的窗口掉
下去, 一些人却步履维艰,踉跄着面对着她的目光。
她把目光集中在床头的那束时装书上,她已经翻开过那本 时装杂志,上面确实有服装设计师周林的作品,那些由著名模 特染方穿在身上的秋天和春天的时装像一幅幅梦幻中的图像, 染方是传说中的时装模特,林玉媚经常在画报上看到过她的倩影和封面肖像。
她面对着他,今天是她头一次为他的身体着一次全面的检 查,除了使用二十世纪末期最现代的工具之外,她有一双敏感 的双手,她让他躺下来,这位三十五岁的时装设计师尽管经常与模特打交道,但面对这位有着纤长脖颈的女医生时他竟然有些羞涩和犹豫,当她用医生的口吻对他说到床上躺下时,他看 了她一眼,而她已经习惯了用这样的语言说话,她的语言中只 有职业给她带来的东西,在语言背后没有隐私和寓意。他脱下 了衣服,她的双手放在他的两肋之间,因为他告诉过她,已经 有半年时间了,两肋之间总有隐痛,她那双柔软的手是上帝给 予她的手,而这双手也是上帝让她触摸病人的身体的双手,她 的双手永远是裸露的,这给了她勇气,也许一双裸露已久的手 超出了常规和法则,在这寂静的时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胳都 通过她手上的血液被她感知到了 她发现了在他两肋深处有 一个乌黑的包块,他站起来问她他的身体是不是没有多少毛 病,她转过身去收拾器具,金属的器具发出声音,她告诉他还 需继续观察,他理解她的意思,这就意味着他还再医院住下去。
而住在医院对于他来说 是荒谬的,但他不想去探究这 荒谬出自何处,他可以按照医生的安排住下来,因为他知道医 生让他住在医院是有原因的,肯定是他身体出了一些毛病。他 的目光望着别处,仿佛看见了一群黑蚂蚁移动之后留下的痕 迹,但他恍惚地对着林玉媚微笑了一下,他已经穿上了全部衣 服,扣好了最后一颗钮扣,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衣袋里 取出两张票,他告诉她,在这个周末有一场他设计的时装晚 会,他请她去参加晚会。林玉媚问染方出不出场,周林笑了笑 问林玉媚是怎么知道染方的,林玉媚说因为她是著名模特,周 林便说染方会出场,他还告诉林玉媚也许她是最后一次为他设 计的服装举行晚会,也许 ……他说到这里好像变得迷惘起来 了。他不再说什么,林玉媚将他送到病房,他们刚推开门,门没有锁,林玉媚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一个女人面对着窗户留下了她的背影,病室中增加了一只花瓶和一束鲜花。林玉 媚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不过她觉得她的肩胛很像染方, 因为只有染方的肩胛才像站在窗口的女人的背影,她是一团黑色, 一团明亮的黑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