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祭墓时节,也是阴雨绵绵的季节,林玉媚来到了墓 地,她是谁呢?当她身穿灰色风衣抱着一束野花搭上去祭墓的 客车时,她已经从昨天夜晚的幽灵变成了一个在阴雨绵绵中的 回忆者,角色的替换使她看上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是清醒 的,因为她很清楚,她到墓地只是去看程昆,所以,她与到墓 地上的许多活着的人一样目的都很清楚,活人去叩拜死人的灵 魂,活人去安慰死者孤寂的身躯。久而久之,每当四月降临, 萨克斯手总是生活在林玉媚的记忆之中,如同生活在她的身 边:售票窗口、铁轨之间生长的草幔、医院那无边无际的充满乙醚之味的走廊上。
一群人又一群人奔向墓地,这种景观就像绵延在阴雨中的 水粉画,这是一幅飘动着雨伞、灰色风衣和新鲜花朵的水粉 画,而他们的身影却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这是一幅无法卷起 来的画,而林玉媚也在这幅水粉画中移动着自己的身影,从昨 天晚上与未婚夫肖克华第一次开始用身体交融的那一刻,她闭 上双眼就在想那位忧郁的萨克斯手,她与他那场短暂的性,那 次性似乎可以永远弥漫在她的身体之上,就像一层月光洒在她 的身体之上,她感受着这种变化,她在与肖克华做爱时,事实 上她却在想着那个已死的萨克斯手留在她记忆中的音符,她颤抖着,这大概是她从肖克华身边逃之夭夭的力量之一。
他死了,躺在墓地上,她向他移动,是想抓住他给予过她 的东西,除了短暂的性回忆之外还有他给过她的音符,除了肉 体上的音符之外还有从那管黑色乐器中流出来的音符。所以, 每到四月降临,她都要来拜访他——仿佛唯有这样他才不会抛 开她,她才能伸出手去,在四月的春风中把那些纷乱的音符抓 住,然后,在那些琥珀色的、紫色的、漆黑的音符中, 一切萎 缩的生活再次复活,似乎可以重新将她的生命力激荡起来。慢 慢地,墓地因为有萨克斯的存在而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现 在果然又来了,她仿佛是赤脚而来, 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似乎她一直在这里陪伴他,她不想把他惊醒,但是就在这时, 她看见有一只候鸟正栖居在他的墓地上,她还看到了在她到来 之前,他的墓地上已经有人来过,那束苍白的白玫瑰插在一只 花瓶中,这不会是他的母亲送来的花,这一定是别的人,也许 是女人,是与萨克斯手发生过关系的女人,林玉媚想,他与别 的女人之间的关系一定像一种缓缓敛集的光线,那光线正被他 的双手掌握着,所以,他不会给她留下任何线索。 一只候鸟正在 张开翅膀,它会穿越这片墓地,它会穿越一种震颤之间的时间,
时间永远不会停止下来,这就是候鸟,它比人更有飞的力量。
林玉媚从墓地回到医院后已经是下午,她必须在6点钟出 现在那座住院部的走廊上,今天晚上她值夜班,时间将持续到 明天凌晨。她从墓地回来带回了山上的一根松枝插在花瓶里, 而且她感到身上有一种异味,也许是松叶的气味,也许是潮湿 的腐蚀性的叶子的味道,也许是一只有毒的飞蛾的味道,也许 是死亡的气味,但是,死亡到底是什么气味呢?多少年来,敏感的林玉媚一直试图想准确地感受到死亡的气味,但尽管她嗅觉灵敏却茫然地注视着四周,她所看到的死亡每天都在吞噬着 天空中那些嘶嘶作响的蓝色火焰,她所看到的死亡每天都在撞 击着一道又一道门上褐色的弹簧锁心,她所看到的死亡使她一 次次目送着窗外, 一只只被雨水打湿的鸟飞过……然而,死亡 的气味到底是什么呢?她经常走到死者身边去,虽然她嗅到了 飞蛾热切地飞向火焰后的气息,嗅到了拐杖燃烧时的气味,嗅 到了皱褶像一团纸飘动起来的味道,嗅到了蜕变之中的翅膀湿 透的鸟在灰蒙蒙的稀疏的旷野上飞翔时的气味,而死亡的气味似乎已经溶化在万物的气味之中了。
林玉媚换上了白大褂,每一次上班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桩严 肃的事情,仿佛与一个人赴约。事实上是与所有病人一块赴 约。她在6点钟前已经乘电梯来到了走廊上,医院与外面的世 界形成了最明显的对比,医院是苍白的世界,是病人的深渊, 而外面的世界正阳光明媚。她刚翻开住院部的病人名单, 一个 三十六岁左右的男人手里执着住院单来向她报到了。他将两肘 放在值班室的窗口,他对林玉媚说,他并不想住院,但门诊的 医生一定要让他住院,他还告诉林玉媚,活了三十多年他没有 住过院,甚至连针也很少打,偶尔病就是服几片阿斯匹林。他 说话时,林玉媚一直点头,像他这样的病人他见得太多了,他 们深信自己的身体不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深信自己用不了多 久就会从医院走出去,但他们仍然遵循了医生的意见,因为他 们在深信自己的身体时也在怀疑自己,林玉媚知道他叫周林, 她将他带到903房间,周林来到门口,他似乎在嗅里面的气 味,但除了乙醚味他是不会嗅到什么味道的,这是一间单人病 房,不久之前的一个星期日,那个居住了半年多的白血病患者就是死在这间病房里的,那是一个10岁的男孩,患有先天性白血病,他快死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半个多月。而周林并不 了解这一切,对于他来说,903房间是没有历史的房间,他根 本无法想象903房间那些阴晦的流逝的时间,对于他来说, 903房间只是他生命旅途之中的一个客栈而已,他只是在此停 留并作休息,所以他对着站在他身边的女医生微笑了一下并点点头,林玉媚进住院部以来,这是唯一向她发出微笑的病人。
所以,这微笑使她很感动,她的病人能向她发出微笑,这 微笑仿佛是从寂静中,从一种黑暗中发出来的,林玉媚把病人 送进了病室——然后开始诊断她的病人,她新来的病人叫周 林,由于门诊无法清楚判断他身上的许多东西,包括细胞上的 那些斑点,似乎那些斑点正在增大,所以需注院观察治疗。住 院的过程也就是一个病人长期疗养的过程,林玉媚知道一个病 人向她报道意味着什么,她睁着眼,醒着,然后开始在八点半钟巡察病室。
她巡察的第一间病室就是915,也就是吴立的病室,让她 欣慰的是吴立正躺在病房中,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他知道林玉 媚进屋来了,对于他来说,林玉媚无疑已经看见他的逃跑,所 以,他要将自己的行动抹去,他装得若无其事,但林玉媚却感 到他同样在抗拒自己,使林玉媚感到痛苦不堪的是吴立并没有 意识到她在关心他,她一直想解开他的疾症,他的慢性病中潜 伏着一场战争,她想帮助他度过这场艰难至极的战争。然而, 他已明确申明,他对自己的身体已完全丧失信心,他的言下之 意是告诉她,他想及时享受生活,享受生活的每一种瞬间。林 玉媚走出了吴立的病室,她穿着白大褂,站在走廊里——许多 阴影正在包围她,整个春天,也许是整过四月她都在与阴影搏 斗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当初选择职业时会选择医学,做一名医生意识着你将伸出手去每天触摸到病毒、死亡,她曾经在冥想 之中感到过知觉的可怕,感到过四周有无数双手伸向她,但她 感到除了触摸那些手之外她无处逃身也无处藏身,所以,她就 是这样同她病室中的病人一起体验着黑暗中从每一间病室散发 出来的缓缓敛集的光线,似乎星星也在照耀着那些正在颤抖的 光线,因为光线中充满了叫喊声和无法解脱的呓语。但她一直 在走廊上走,忽儿又从病室中闪进去了,她害怕听到病人的疼 痛和叫喊声,也害怕面对病人病入膏盲的面孔,然而,她却一 直是这样,尽管她感到喉咙里有许多东西让她憋着,她也想叫 喊,比如,当她经过那个患肝癌晚期病人的身边时,她意识到 他快死了,她也无力救他,而且连守候在他身边的伴侣,那位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不再哀求她去救救 他,她似乎已经麻木,在他进入肝昏迷的这段十分漫长的时间 里,她除了默默地守在他的伴侣身边之外,几乎是在默默地坐 着。实际上,这位已进入七十岁的老太太也在冥想着另一个世 界,在那个世界里, 一只鸟和一只鸟完全不一样,而泉水与泉 水的颜色也完全迥异,它就在鸟上面飞翔,在泉水之中沐浴, 所以,她的伴侣将走了,她将把他送到那个地方去。甚至当林 玉媚走进来时,她似乎也在冥想之中,她好像完全没有感到这 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站在她身边同她一起承受将来的某一天, 一切均在永恒中不再用生命转圆圈的某一天的到来。尽管如 此,林玉媚一直在感受着她的冥想,她伫立了几分钟,她的呼 吸就像雾一样撞击着墙壁,而她的理智已经衡定出那个老人的 另一个时刻,她知道那个时刻正在敲门,来自天堂的那些幽灵 们正在门外,伸出他们那些没有骨结的手指敲门,因而声音轻 柔得就像树叶飘过,如果门敲开了,来自天堂的幽灵们就会将他带到没有黑暗像波浪一样撞击的世界上去。
在延长的下午时光中
身穿黑衣服前去赴约
要用她那柔软的指尖遗弃一阵声音
雨下个不停,她就在上面
遗弃着她昔日的橘黄色斑点
遗弃着一阵寂静和她移动的手杖
通过一阵雨的声音
你可以看见在她遗弃过的幽香里
在她无法衡量的毒气里的指尖
— — 海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