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亮〕
我喜欢月亮。
记得那一天，我在月亮下面行走，突然听到空中有一种声 音，琴弦拉出来的，又像是人声，女人柔软而坚定的声音，但没有什么人，抬头望去，月亮正在看着我，我不记得我看到过这么大 这么明亮的月亮，它的光芒十分柔和，分布在整个天空里。如果 仔细地看去，会看到它丝一般闪亮的光线，那声音想必就是这丝 线发出的。正是这种柔和而绵长的光让人心里隐隐作痛。我的 心在颤抖，我为夜空中这轮明月感动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过去常常看到月亮，但是我没有注意它，没有感觉到它是如此 地令人心悸。我看它是为了计算时辰，或者是看有没有月晕，估 量一下明天有没有风。但是这一天我为它感动了。于是它成了 我的朋友，只要它露面(我想它是为我而露面的),我就会望着 它。我们说话，说很多的话。有时候有白云遮盖了它，我想那是 它有点害羞。如果乌云遮盖了它， 一定是它不高兴了，或许是对 我某一方面不满意，它生气了，提出了批评，我就会检点我自己， 在河水里洗一个澡，清除自己身上的污垢和杂质。不过，它的面 容永远是可爱的。我最喜欢的当然是它满盈的状态，那么丰腴， 它停留在那里，其实在缓缓行走，有时候为白昼所淹没，有时候 是突然地消失不见了，然后又出现在原来的地方，这正是它的迷 人之处，总是给我以假象，可以让我一眼看穿。我明白，它的离 别完全是为了再见。只是有时候它三五天都不露一面，未免有 些无情。最不能忍受的是早晨或者晚间天上的残月，那么苍白 像是一个病人，可是我又不能帮它什么忙，我觉得我这样很残 忍。而它有时候给我以缺失的形象，半月，另一半不见了，让我 生出填补它的幻想，我可以作为它的另一半与它结合在一起。 面对如钩之月，有时候我想，我可以跨坐其上，它会把我钓上去 的，想不到它竟然会是一个渔翁，我像一条鱼在水中游动，等待 着它把我钓上去。所谓的水完全是它的光波。如果我在这月光 中游戈，游向它，游入它手中，那么，它也就成为一条鱼了。它会 和我一块儿在它的光芒中游戏。
我不明白为什么湖水中的月亮更加清柔，它是它的一个影像，微风可以使它摇动起来，大一些的风浪可以让它暂时消失。
我把我的手掌轻轻地放在湖边水中的月亮上，显然，它不能容 忍，它不愿意我触摸它的肌肤。有时候，我手持一面镜子，试图 把它的另一个影像反射到湖水里，但总不能成功。
它就是这样经常给我以变化的形象，吸引我，也感谢我对它 的垂爱。当然了，我心里明白，如此高远，才是它的存在方式，我 不能接近它，其实正在用特有的方式接近它，距离使我与它相交 往，距离让它与我溶为一体。真的，有时候，我想我自己就是大 空中的一轮明月，我为大地和我自己守夜。
〔太一琴〕
姜而立有一把有名的琴，琴上刻着太一两个古字，是他爷爷 传下来的，传说太一琴有时候会自己发出声音来，预兆着它主人 命运的一次转折，同时也是它自已命运的一次转折， 它将归 新主人所有。其实这把琴早就属于他的了，他用它学琴，背着它 旅行，为父亲奏一段新的曲子，并且用它结识了他现在的妻子， 然后与她结为夫妇。小时学琴，他曾有意把它放在风行之处，没 有听到声音。自己用嘴吹，倒是可以听到几丝颤音。父亲说他 也没有听到过它的自鸣声。
爷爷听到过吗?他问父亲。
他听见过。他把琴交给我，第三天就死了。他对我说：它发 出的是这样的声音——他弹出一个悠悠的调子，有点忧伤，但十 分美。然后他弹出一个段子，那个调子一直在曲子中跳动。你 要记下它，学会它，我把我自己的一生全都化入这个曲子中了。 这曲子名字叫云使，或者叫故土，随便叫什么都成，我感觉它是 从十分遥远的地方来的，又来自生养我们的土地。
像你爷爷一样，我用这把琴弹奏了无数次云使，与它的知音们一起陶醉。几十年来，云使在我手中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变 化是自然而然到来的，像是它自己在成长。如今，我也可以说我 已经把我的一生化入这个曲子中了。今天，我要正式地把它们 移交给你。这把琴和这支曲子，属于你了。
他向爷爷的牌位和父亲磕了头，接过了太琴
临终的时候，父亲请他弹了一遍云使，他批评他有几个音弹 得太滑了，滑腻。你应该用心去弹，丢弃一切杂念，用你的灵魂 与太一琴对话。他说。
父亲抱着琴又弹了一遍，节奏很慢，最后一个音符刚刚出 现，他就阖上了眼睛。父亲死了，他抹干眼泪，操琴为父亲弹一 曲云使，让这个云使与父亲的魂灵会合。太一琴喑哑起来，无边 的忧伤在琴弦上跳动，吊唁的人们都落下了悄悄的泪水。
那一年，他每天为父亲弹一遍云使， 一共弹了三百六十遍。 不过弹到后来，弹完了云使之后，他总是多弹了一些什么，这些 声音也是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他的琴下的。他把它所繁殖的东西 整理成三个曲子，用三个词称呼它们：远，遥远，玄远。他对父亲 说：父亲，这三支曲子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你的，是我们的秘 密。我不愿意让第三个人听到它。
他带着云使到远方去弹给人们听，但从来都不让它的三个 子嗣露面.
有一天，在一个山间的城市里，他弹完了云使，有一个自称 山会的人走上前，深施一礼，对他说：
云使太孤独了。
它是独一的。他回答他。
它是独一的，但应该有三支曲子跟随着它。要不他就太孤 独了。我已经跟着你跑了三百多里，听你弹了十几遍了。
我赞赏你的说法，但目前还没有。也许将来会有。
他满足了山会的要求，让他看了太一琴，并允许他弹拨了两下。
三年之后，山会到他家乡找到了他。
我作了三支曲子，想请你指教。
他说这三支曲子非用太一琴弹奏不可。
他答应了他，把太一琴递给他。太一琴似乎不愿意易手，他
递交给他的时候，它倔犟地往回缩，直向他手里沉，它不愿意一 个陌生的人接受它。但当山会弹完了他的三支曲子之后，他费 了比平时要多几倍的力量才夺回它。不可思议的是，山会的三支曲子与他的远、遥远、玄远完全相同。
你是一个抄袭者。他说。
我抄袭了你的云使。山会说。
〔一〕
我崇拜一。也就是说，我崇拜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天上地下的，包括人心里的所思所想，这些东西就是一。它们就像一个东 西时常在我眼前闪烁，化为一缕光。是整全的一，也是部分的 一。我想像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是一，这个一便像一个圆圆的球 体一样悬挂在我眼前，甚至降落在我的手掌上。这时候我明白， 它已经是一个部分的一了，因为，起码说来，它不包括我自己。 即使包括了我自己，那么，我还可以想像，我是这个小小的圆球 上的某一个点，在这个小小的点上，我的一只手掌上正放着一只 这样的圆球。或者，我可以想像，这个整一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 一个世界，是人们不知道的世界，不是阴间的魔鬼世界，也不是 天堂里面的神仙世界，而是一个确实可靠的世界，与我们这个现 实的世界一模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另一个我手掌上托着一只小 小的圆球，正想到另外一个世界上与他相同的另外一个人，他 想，这另外一个世界上的那个人手掌上托着一只小小的圆球，显得有点温稽：有什么必要为了这个小小的秘密站在那里发呆 呢?
所以我想，我还是思索一下小一的好。这只小小的圆球也 许是只小小的皮球，那么，我就可以在地下拍起来，如果有两 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就可以玩一场集体化的游戏，大家互相传递 这只球，或者抢夺这只球，玩累了我们可以抛弃这只球。这不， 它早已逃走了，我手掌上根本没有一只小小的圆球。
这么说，我对一的崇拜是不完全的：仅仅是一个一罢了。我 有正当的理由：虽然我是一个人，但我有十个手指，十个脚趾，脑 袋瓜子上有七窍等等，至于头发就更多了，有无数根，它们在生 长。我只挑选其中的一根头发，它微微地弯曲着，我把它拨动了 一个，它几乎要弯曲成一个圆了。用一把剪刀把它截为数段，每 一段都是一根完整的头发。我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它们，因为我 想，在它的脱落之处， 一定会生出一根新的头发米，它来自一个 人的头颅。在日常的生活里， 一仅仅是十百千万里面的一根头 发，无足轻重。每想到这一点，我就有些感伤。
不过还有一根头发顽强地遗留在我的手掌里，有一粒米那 么长，我用手指捏起它，让窗外的一缕阳光照射着它。它对我 说：
我是一根头发。也是所有的头发。也是我所出自的那个 人。从而也是那个人所生活的世界。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跋
这本书就这样结束了，就像是一些残片的汇集。我只是略 加整理。加上了章节序号和小标题。如果你觉得它不怎么完 整，缺少必要的交待，脉络也不甚清晰，有些地方又不怎么可信，那么，这不是我的错。 一般说来， 一个文字编辑者所犯错误的可能性极小。我和读者一样愿意对本书提出一些批评，可惜不知道原作者的姓名。我不能预料，我们能不能得到一个确切的考 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