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立〕
只有生命才能制造生命。秋娘腹内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成 长。米索抚摸着妻子的肚子，倾听着小生命的呼吸。他听见了 儿子的话：
我是你给我的，我是另一个你。
不，你是你自己。米索说。
那么你是谁呢?
我是你的父亲， 一个叫米索的人。 一个先于你来到这个世 界上的男人。
但我认为你就是我。你也是你的父亲。你是另外一个你的 父亲。儿子说。
你也是你的父亲。面对着你的时候，我才会说：我就是我自 己。
儿子还不会说话。但是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赐给一个名字；米思。咱们两个合起来叫米索思。
我可以叫米思。也可以叫米索。有时候叫米思，有时候叫 米索。你不会不愿意吧，父亲?
你抓住我不放。但你只是米思，咱们两个合起来应该叫米 索思。
也许在某一天，我就叫米索思，而不是什么米思。儿子说。
如果你在乎的话，咱们俩可以做一个交换：我叫米思，而你 叫米索。
不，我只是米思。我毕竟是米思而不是米索。
这是没有意义的事。
它的意义在于：米索和米思毕竟不是一个人。你赐给我的 是米思而不是米索。你不会把米索赐给我的。
现在我就把米索赐给你。
那么你是谁呢?没有了名字，你就是不存在的。没有名字 的东西总是隐藏在黑暗中，等待着一个适当的名字的召唤。名 字就是光，它让你站在我面前。显像在我面前。
是的， 一个名字就是一个人。改变一个赌徒也就是改变他 的名字。
米索从瞬间的白日梦中醒来，向赌徒周三立家走去。他是 个失败的赌徒，早已一贫如洗了。
你是米索吧。周三立不冷不热地说。来我这个猪窝一样的地方，有何贵干?
我想与你赌博。米索说。
赌博?赌什么?
赌最贵重的。我是个大赌徒。
什么最贵重?
你认为什么最贵重?
周三立想了想说：生命。
你只有这一条生命了
我就赌上这一条命得了。输了它就是你的。
周三立从地上拣起一个小石子，攥在手心里，说：你猜有没 有?说着，他两只手掌合在一起，摇了摇，两手攥成拳头，伸出其 中的一 只。
你猜对了我输，猜不对你输。
如果我输了，你要我的命做什么?米索问。
换钱。他说。
一条小命能换多少钱?你赌完了又怎么办?
过一天是两晌，赌完了再说。
不，有了一点钱，你应该做更有利益的事。换了钱你还会把 它赌光的。所以我不赌生命，我赌人心。
人心不值钱。
那么，咱们就赌生命。咱们只做一次游戏。我输了，我用我 的生命与你的生命相交换，如果你输了，你用你的生命与我的生 命相交换，行吗?
当然行。但这是办不到的事。他说。
正因为办不到，我们的交换才有意义。现在，我设想我是一 个赌徒，名字叫周三立，你是那个要赌人心的米索。我要与你这 个叫做米索的人打赌，我们以生命相抵押：我就将成为米索那样 一个人了。
我设想我米索将要成为一个赌徒了。我是米索而不是周三 立，这很好。不，我不能与你赌，如果我是一位名字叫米索的智 者，何必与一个赌徒交换生命呢?那么，他从床底下的一只箱子 里，拿出来一副破旧的赌具，交给米索：周三立，带上你的赌具 走吧!
不，你忘记了，我是米索，而你是一个赌徒，名字叫周三立。
我不会再是赌徒周三立了，因为咱们已经交换了生命。或 者你说的，人心。我现在已经是米索了。哪怕是一个虚假的米索。
〔教 化〕
米索选择一些人作为他的门徒。
你们要教化人们，要给他们讲神圣的事物，教他们观察太 阳、月亮和天上的云彩，雨后的彩虹，微风掠过树林和庄稼，雪花 飘然下降，儿童在雪地里玩耍，人们用一双手种植生命，制造器 物，太阳、月亮、星星的光芒就在这些器物上闪烁。
这些事物在你们的语言里生长。你们的语言里生长着这些 事物。你们的语言是发光的。
光潜伏在每个人心中。每个人心中原本就有一个神圣的存 在，它是一个人之内的另外一个人， 一粒种子， 一个自我， 一个精 华，也是一个小小的宇宙。但它总是被眼前的利害遮盖了。你 们要用他们的语言击打他，让他面对一个陌生的事物，或者用陌 生眼光看待他熟悉的事物，这种目光原本在他自己内部潜伏着， 你们要让他们发掘出来，让他们为自己而惊奇，而且显示给人。 每个人都发出光来，每个人又吸收着别人的光。神圣的光芒朗 照着每一个人，仁爱之心由此而生。
如果有些人仍然不发光 。 一个弟子说 。
那你们就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时机。他们终有发光的那一天。
可他们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比如杀人放火的强盗。
他们身上也潜藏着光芒。如果有一个强盗，他买一把刀，他 去挑选那种既锋利乂好看的，他喜欢刀身上刻着龙和凤的那一 把。你让他把这种感觉开发出来，培养为一种信仰，让他把这把 刀的形式和力量置于其中心，他这把刀害人的实用性虚然焕散， 那么，他或许就不屑于再作一名强盗了。
但是他转身就会对一个有钱的妇人动手。
他其实是用那把刀砍向自己，他刺进自己的心口。你们要 怜悯这样的人。把希望放在你们的心里。
两个饿坏了的人，面对着一块食物，谁得到它就得到了生 命，这时候他应该抢过这块饼子，还是观赏它的形状和色泽?另 一个弟子问。
这块饼子既是一块可以充饥的食品，又是人目光中的什物。 它是由土地和植物的果实过渡而来的，散发着天光地色所孕育 出的幽香，如果两个人都被其中神圣的光所感动，他们会忍受自 己，请对方享用。他们可以把它一分为二。
如果其中一个人抢了它?
那么，另外一个人应该走开，离开那个人，也许他会找到第 二块饼子。离开他之前他应该告诉那人：你观察一下这块饼子， 赞美它，然后再吞吃它。
已经没有第二块饼子了。
他可以享受自己心里的那块饼子。那块同样美好或许更为 美妙的饼子。
但是它毕竟不当饭吃。他会饿死的!
在这种特别的情势下，享受着自己心中那块洒满光芒的饼 子向这个世界告别，不也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么?我对你们说 过，我们是在向一个终点走去，虽然，终点之外还有终点。也许根本没有一个最终之点，但是我们要把自己推向这个终点，要达 到自己所能达到的地方， 一个最高之处。这就是他的最高之处。 一个遥远的高处。他提前到达了这里，从而完成了他的使命。
〔圆 寂〕
五十一岁那一年的一个秋日，米索起床时唤儿子米思备好 了热水，细心地沐浴了一番，穿上一套崭新的衣服，用完了素餐， 对儿子说：
这个地方的人们安居乐业。大家都是有信仰的人。
其实大家都是在你的信仰中生活。父亲，你几乎触摸了每 一个人的灵魂，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被你改变了。
这么说来，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想我已经功德圆 满，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瓜果长熟了就要摘下来，人老了就要死 去。我想到了死。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离开你们。 我想我会死得心安理得，没有多少遗憾需要留下。这个日子就 在今天，我听到了死神的召唤。我就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去与 你的母亲，与你的先辈们会面。你们要将我葬在老人峰下，让我 继续与这个不朽的老人谈话。
不，米思摇头：没病没灾的，阎王爷还不要你呢。你不会离 开我们的，因为大家需要你。你应该减少你的工作，好好坐在家 里，享受人们的敬仰。
人不是接受敬仰的。人们应该敬仰他们应该敬仰的东西。 再说，我已经比你的母亲多活了一年，我想她已经等得不耐烦 了，我早就应该与她会面了。我不愿意惊动米福、罗格他们，我 想我还是悄悄地走为好。该说的话我平时都说过了，不必留什 么遗嘱。只有一点，我是希望你不要因为你父亲的死亡而过度 悲伤。死亡，这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 。
米思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夜间做了一个恶梦，梦见父亲站 立在旷野上，化为一座石像。醒来之后，他心里一直惶惶不安， 预感到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就要发生。泪眼朦胧中，他觉得父亲 的面容已经木然石化。
作为一个儿子，我将如何面对孤独的生活?
你将在孤独中锤打你的信仰。这时候你并不孤独。
可是我不能面对我活生生的父亲了。
可是你存在着。我的一切已经在你身上发生。现在你扶我 起来，我要躺在这张旧床上，进入一个永远的梦境。
米索离去那一刻，人们都从他们的信仰之物里感觉到了，大 家还看见太阳忽然阴暗下来，但有一团红云瓢摇着降落在米索 的房子上，有的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大家包围了米索的住宅， 哭声传导到河水、树叶和广大的虚空里。空中有一声悠悠的声 音响过，大家抬起头，看见那片红云又从米索的房顶升起，飘向 空中，飘向空中，飘向十分遥远的地方，消失不见了。
人们将米索葬在老人峰下。他们为他修筑了一座豪华的坟 墓。后来，人们又在他的坟墓旁建造了一所房子，房子里供奉 起一座石像，这座石像与生前的米索几乎没有区别，人们认为 这就是米索，米索就是这座石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