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峰〕
米索回到家乡第一件重要的事是重登老人峰。老人峰离米 索的居处有八里之遥,整个山势像一个老人。这天早上,天还没 亮,米索即起床沐浴过了, 一个人向老人峰走去。残月渐渐隐 退,天色明亮起来。老人峰静立在前面不远处,依然朦胧,但米 索看见了老人的面容:棱角分明,庄严而智慧。他身旁静立着两 座小一点的山峰,像是他的一双儿女。小时候,他多次来老人峰 砍柴、采石,但只是在数年前,他才真正认识了老人峰,才发现了 它的非同一般之处,它不仅仅是一座山。那一次,他纯粹是为了 上山而爬上了老人峰。他先上了左面那座女儿峰,从峰顶可以 更加清晰地望见老人的面容。然后他爬上了老人峰,但老人峰 的端部十分陡峭,没有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可以用来攀援的藤 蔓,他只得下山了。现在他一定要攀爬上去,在最接近的地方听 一听老人的话。老人微微张开了嘴,道:
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的,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我看到了你,也听到了你的召唤。
他走近了他。第一抹霞光已经铺展在老人脸上,老人脸上 闪烁着大自然的微笑。他坐在山下一棵老松树下,喝了几口泉 水,又洗了一把脸。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想像里存在着。你就是我的想像。 我要爬到你的胸怀里,你的肩膀上,让你怀抱着我,像怀抱一个 孩子一样。
老人点了点头。来吧,我的孩子。
老人无言,但米索听得懂他心里的话。
你听见我的话吗?
我听见了。
其实是你自己的话。我的话也是你自己的话。
我明白,是你的话钻进我的心里,成为我自己的话。
我开天劈地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一个人。他懂得我的 心思。
他是谁?
你自己知道。
他开始爬山,爬到顶端峭壁下,认出了他上一次歇过脚的一 块圆满的石头,那石头上生着一些很好看的花纹,犹如一盘棋, 他想像着自己和老人下上一局,从开天劈地下到地老天荒。 一 盘残棋是另一局棋的开端。休息了一会儿,他继续向上爬,峭壁 上已经垂挂着一些枯藤老枝,几乎没有费太大的力气,他就爬了 上去。老人峰的头颅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圆石,他坐在他的肩膀 上斜生出的一棵古树枝头,仰望着老人的脸,老人的面部几乎是 黑色的,钢铁一般,两只眼睛很大,目光是柔和的、智慧的,他看 见他嘴角动了一动,他和他一块儿笑了。
与老人目光对接那一刻,米索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照亮了,他 觉得自己身体是透明的,整个世界都被自己的心灵所包容。极 乐的感觉使他浑身颤粟起来。
你觉得我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吗?我仅仅是一块巨大的石 头。我是一座山峰罢了。人们叫我老人峰,是因为我恰好像一 位老人。
不,你真的是一个老人, 一个熔古烁今的老人。
那么你呢?
我是肉胎凡身, 一个平常的人。
不,你也是一块巨石。 一座山峰。终有一天,你将像我现在 这样站立在这里,人们会喊你老人峰。
这么说,我现在站在你的肩膀上,我就是你了。
一个人总应该站立起来,像一座大山一样,独立于世间,昭示着别的事物。
米索从峰顶向天空望去,天离自己更近了。老人峰之上就 是天的边缘。人的高度就是他攀爬的高度。人只有五尺之躯, 却可以站立在天空中。米索对自己说。
天将暮时,米索爬下山,远远地,再远远地反身观察老人峰, 试图用自己的想像来解析他: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同时又是一 个年轻人,威严而凌利,同时又是一位少女,纯洁简静,还有雄 狮、鹏鸟和老牛…… 。但大山是无言的,他不可解析。他是这种 种想像的源头。他把种种事物聚集在自己坚硬的石质内,凝聚 成博大崇高的精神,这精神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流动。这就是天 地之大美。
〔 对话 〕
乡亲们看望米索,米索向每一个人讲述他乌柏树下的觉悟, 解说他得到的五个启示。
米索儿时的朋友罗格第二次来访问他。他现在是一个富有 的商人。
我只信我自己,这是不是一种信仰?罗格问。
你信你自己的什么?
我信我自己心里想的,嘴上说的,和我所从事的。 你心里想的嘴上说的又是些什么呢?
比如,我想赚更多的钱。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我只信实实 在在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不相信那些虚幻不实的东 西,这是不是我的信仰呢?
是你的信仰,又不是你的信仰,因为它太实在了,你一伸手 就可以抓住它,你抓住的是一把铜,或者银子,这些灰暗的东西 可以掌握的东西,而信仰比人更高,它不能为人所把握。你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不是信仰。
信仰是高远的东西,是你早晨醒来看到的第一缕光, 一缕五 彩的光。因此,钱,作为你的信仰是不真实的。它是虚幻不实的 东西。
不,我的钱闪闪发光,我望着它们,像望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一样。它们粘染着我的心血和汗水。我几乎记得它们每一个到 手时的情景,不管哪一个与我分手,我都恋恋不舍。我寻思有两 种人看不起钱, 一种是大富翁, 一种是穷光蛋。后一种人看不起 是因为他没有。
这很好,你把它比喻为一个美丽的女人,你在乎你的操心和 劳作,你这样说的时候,你已经注意到了钱之上的东西,你把它 虚无化了,光已经照临了它们。有些事物表面上是黑暗的,神性 的光芒存在于它们的内部。 一首唱在嘴里或者写在书上的诗歌 有光芒吗?没有,光芒就会进入人的内心。哪怕是你手掌里的 一把钱,你也可以试着把它放远一些看,你可以把它置于目光不 可及的地方去看,置于时光之外,从钱眼里跳出来,你就会看到 另外的东西,这东西从它的本体里发生出来。你再把它从远处 移植过来,置于你眼下,你发现,这种东西原来发生于你的内心。
然后呢?
然后,你还可以再把它推向远方。你会发现你过去没有看 到的东西。
那么,我想我应该相信你这些虚假的话了。罗格说。
可是我听说你曾经欺骗了一个西黄地方的商人,按照劣等 的价格收购了他上等的货物。你是不是感到内疚?你把多收的 钱财还给他。你就把这些钱财的光芒还给了他。同时你也把这 光芒葆存在自己的商业中。它会生长成为另外一种东西: 一种 信仰.这样,即使我继续经商,赚来新的钱财,我也可以是一个受光者
一个接纳并且葆有光芒的人,不管他从事什么工作,都是一 个发光的人。他在删削自己,也在增加自己。但金钱毕竟是太 过实用的东西。它是人人要用的东西,又极端地追求私有—— 只要一个主人,你最好还是及时把它们存入你的库房,分心于别 的东西,比如你眼前的一棵草,它是有生命的,你把它看作一个 人,你的一个伙伴,你会发现它是可爱的,它柔弱而坚强,它身上 聚集了大地上的水和养料,阳光,风,还有你自己的目光——你 的目光是一种赞美——它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宇宙。生命,和 那些有生命的事物,不是金钱可以换取的。
我信。罗格说。
〔种 植〕
米福一家从事农事和手工艺制造。他们每年都要种植很多 的稻谷、小麦和玉米,还有蔬菜、水果。制造农具和竹木石质的 生活用具。
米福和他的妻子在一块土地上播种玉米。他用锄头挖出一 个小小的窝,两三粒金灿灿的玉米就被他的妻子抓起来,丢进刚 刚挖出的这个窝里。米福又在前面挖了一锄, 一个小窝又出现 了,挖出来的土盖上了刚才那个窝。干累的时候他们会停下锄 头,站在田野上,望着四周的景色,或者谈几句闲话。米索从一 条大路上走过来,米福和他的妻子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好听米索 过来讲些什么。
要不了几天时间,它们就会发芽、出土,长出一棵棵绿色的 秧苗。米索说。
米福和他的妻子点了点头。
玉米,是有生命的东西。我敬重有生命的东西。
他们又点了点头。
米索接过盛玉米的木碗,帮助他们播种。
一粒种子,种在地上,几天时间,就会扎出白色的根须,长出 白色的嫩芽,然后钻出地面,再有几天时间就是一顶小小的秧苗 了。学会欣赏这棵秧苗,欣赏它的形状、色泽、它的生命力,它在 风中摇摆着的姿态,欣赏它的生长过程,它活泼泼的生机。最 后,它们留下了它们的儿女,那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回归于土地。 你不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吗?是有些神秘之处。可是我们下种 的时候想到的只是收成,收成的时候只用秤来秤量它们。我们 吃香喷喷的玉米粥的时候,我们想到它们身上这金灿灿的光芒 了么?
会想到的。米福说。我明白你说的了。
米索抓起几粒玉米,摊开在手掌上:有一种东西藏在它们的 内部,你把它碾碎了也找不到它,可是它仍然顽强地存在着,那 就是生命的能, 一种光。
我明白了。米福说。
我也有了信仰了。他的妻子说。
〔春 梅〕
这一天,米索在正间闲坐,看见一个妙龄女子踏上了他门前 的小路。这女人穿一袭红裙,头上绾着高髻,发间颈下闪着金属 和宝石的光泽,微扬着头,很高贵的样子。她进了门,径直走到 米索面前,手里打着一把小扇子,将一阵阵香风直吹到米索脸 上。
我叫春梅,你大概听说过,是一个妓女,或者叫窑姐。我是 慕名来的。我想你这种正人君子是不会到我那里去的。听说你 给大家讲过很多玄妙的道理,我想来见识见识。
米索请她坐下,说:你很漂亮。而且很直率。我愿意讲一些 我愿意讲的,也愿意听你讲一些你愿意讲的话。
我想问你,你刚一见到我,见到一个陌生的女人,与现在知 道我是个妓女,前后是不是有不同的想法?
是有不同的想法。人们喜欢漂亮女人,但对妓女总是另眼 相看。
尽管你们看不起我,甚至会背后骂我,但我知道你们心里会 想我,你们有人见了我会说我是他们的奶奶,是他们的心肝宝 贝。我想,我把我自己的美色献给众多的男人,这也是挺高尚的 事。起码不能说是多么恶劣的事。是吗?
没有那么恶劣。但你收取了男人们的钱财。这是一种交 易。
是一种交易,这种交易与别的交易没有更多的区别。
区别在于,别的交易交易的是自己的产品,你的交易交易的 是你的身体。我知道你来这里是要寻求信仰的,你对你自己有 怀疑,你怀疑这种交易的正当性。因此我要说:你的信仰肯定不 在你的身体里面。
不,我信仰我自己的身体。它是美的。我欣赏我自己的美。 我愿意让男人们都来欣赏我的美,他们养活了我,我给了他们快 活。
但你明白,欣赏美与肉体的交易不是一回事。
不,我献给男人们快乐。他们可以在我美妙的身体上销魂。
但这是一种交易。
你总是拿交易来污辱我,那么,如果我不收取男人们的奥 钱,就是高尚的了?就是纯粹的了?
你说你觉得那些钱是臭的,这感觉很对,它不干净,它污染 了你美丽的身体。你们完成了交易之后,马上就会忘掉对方,直 到他又有了肉体的需要和足够的钱财之后。嫖客的眼睛与欣赏一朵美女般的鲜花的眼睛不一样。你应该找到你惟一倾心的男 人。这个男人欣赏你的美,而且爱护你,他愿意担负起自己的责 任。
如果你就是我所倾心的人呢?她用日光挑逗米索。
我刚才说的某一句话打动了你,尽管你不一定会承认。
从我走进你的房子,站在你面前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已经 对我倾心了。
我对每一件美的事物,每一个美的人都是倾心的。可惜,你 还没有发现你真正属于美的东西,你应该宝爱的东西,它被利害 之心遮盖了。
如果你发现了我心灵里的美,你就会倾心于我?
也许。但那是一种欣赏而不是占有。就像你抬头望着一轮 圆月一样。你不能占有它,所以你感觉到广阔大和深远,那是天 地之大美。
这时候秋娘从外面回来了,看了看春梅,然后用目光询问米 索 。
这就是春梅。米索说。
原来你是一个极端迂腐的人。春梅盯了秋娘一眼,又朝米 索微笑了一下,站起身,头一扬,走了。
你将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你将会得到你的信仰。米索追着 她说。
〔王永〕
这天晚上,米索在他的书房里假寐,觉得他的门被轻轻推开 了, 一个人影儿溜了进来。
谁?米索问。
我。小偷王永。
请坐。你左手处有一把椅子。
王永坐下了。
说吧,有需要我效劳的事?
我想偷一件东西。
米索笑了:偷我什么样的东西?
一件玉如意。
可是我发现你了。
所以我通报了我的名字。
你应该说借。或者要。
不。我是一个小偷。
我想你应该来了,早已把它包好放在你身后的桌子上,你可 以拿上它。它出自宫廷,是一位旧交赠送给我的。我可以送给 你。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应该留下一点什么东西。我要问你一 句,你为什么要这件东西?
它值钱。
你不觉得它好看吗?米索点燃了蜡烛,光明便充满了房间。 他打开了桌子上的一个布包,拿出一个白玉精雕的物件来:它的 形状,它的光泽,还有它身上铭刻的两行4个文字,都是很艺术 的。贵重的不总是艺术。艺术总是默默无闻地存在着。比如这 件玉器,这块上等的白玉,人们看重它,是因为它的贵重,但人们 往往忽略了聚集在它身上的艺术,那天地孕化并由人用灵魂所 雕刻出来的艺术。但正是它,可以给人以真理。这4个字:观 光,集虚,你明白它们的意思吗?
王永摇摇头。如果你愿意弄明白这几个字,我就把它送给 你。
不甚明白。请你给我讲解。
米索挪动了一下灯,让它的光照射着王永的脸。
每一件事物都像这灯一样,它有本然的光,关键是你要点亮它。你看看吧,他用手扰摸着玉如意:它很光滑,又有柔软感,其 形状像是一只小船,正在月光下行驶的一只小船。你把它放远 一点,想象它在一片空明的湖水中行驶。它会载你到一个很美 的地方。
我看见我就坐在这只小船上,正要到那个地方。
其实即使没有这灯光,你也可以感觉到这玉器身上的光芒。 这种光芒是从这玉器身上的空虚之处发生出来的。你现在正在 观光。你要用自己内心里的光和你的目光与它交流。现在,你 愿意偷走它的光芒吗?
我愿意。王永说,如果我能够。
即如你自己,也潜藏着光芒,你要点亮它,你要让自己身上 发光。
我明白你的话了,
现在你可以拿上它。我把它奉送给你了。
王永用红布把它包好了,拿在手里,说:我已经得到了我要 得到的东西。但是我没有可与你交换的东西。
不,你已经留下了。你身上潜伏着的某一种光,已经驻扎在 我的心灵上。它比一件玉如意更为珍贵。
谢谢。王永向米索行了一个庄严的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