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 · 自荐理由
之所以推荐《大化之书》这部小 说，当然觉得这是自己较为满意的 东西。
该《大化之书》虚构了一个小小 的社会，这地方的人们推行一种诗 教， 一种诗的宗教，倡导一种诗意的 生活态度，这种倡导是温和而民主 的，大家都以某一种美的事物，甚至 某一个传说、某一个幻想为自己人 生的寄托。整部小说便是这地方留 下的属于他们的经典。无疑，这反 映了作者的某种观念和认识水平， 也暗含着作者对商业社会的一种批 评态度。现在想来，这种观念也许 有点偏执——这地方的人们是绝然跟不上目前市场经济的进程的。不过世界上就是有 一些较为偏执的人，据说在美国这个市场经济最为 发达的国度里，亦有一个小地方的人坚执地生活在 传统社会里，他们拒绝现代化。
想来这种诗意的生活态度并非就与市场经济水 火难容，有钱，有各种奢侈的物质享受，这仅仅是人 生的一个方面，人们毕竟还需要另外一个纬度：诗 的、宗教般的纬度。
写这部小说，我得意的地方在于形式上的一些 想法，我自觉我这部小说有了一点"原创性":我虚构 了一部伪经， 一部伪经形式的小说， 一部带有哲学意 味和宗教气息的作品。写出一部不同于他人的小 说，这是我的一个夙愿——谁知道呢，也许别人已经 这样写过了，也说不定。
我知道与它的内容一样，这部小说形式上也与 眼下的潮流相悖。现在是不应该再写这种需要读者 平心静气地阅读的东西了，大家都很忙，偶尔翻一翻 小说，也多是图个热闹。而阅读这种小说需要加上 一些思考，应该称之为“阅思",思考性的阅读。
但我想读者毕竟也是分层的，有各种各样的读 者，便需要多种多样的小说，说不定有少数的读者愿 意花费几个小时的时间读它一次，我希望他们读了 会有一点收获。我感谢他们，如同我感谢给了我写 这部小说动机的社会，包括给我写作以关注和支持 的师友们，包括那些营养过我的伟大的作品。
如果我伪造经典，我自负我的罪责，我与你们所犯的罪行无关。
—— 《古兰经》11章35节
序
这是当年唐敖林之洋漫游大化之国(见《镜花缘》第101 回 ) 获得的一份礼物，可惜一部分已经散佚了，留下来的这一部分， 其真实程度也颇为可疑。据说，大化之国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 小的乌托邦，与现在一个山区乡镇的范围差不了多少，其具体所 在已不可考。不过，既然大化之国的人民是把它作为经书阅读 和继承的，林之洋是在阅读之中去世的 — — 他相信他已经 在书中存在了，存在在书中的某一页- 当然，林之洋的皈依 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因为在大化之国这个小小的乌托邦里，什么 样的奇迹也可以发生——我们也就有了翻译和整理的理由。这 里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秘密，我想我不必隐讳这一点：原书有些 弄不明白的地方，特别是某些局部明显的缺失，我只好按照我自 己的想法删削一二，推演一二，这就使此书具有了某种虚构的品 质，以及少许的当代性。本书分为三卷，卷一为智者米索的行 状，卷二为启示录智训之类，卷三是信众心得与体会的汇集，如 同文化大革命期间泛滥一时的那些学习最高指示的心得集子一 样，但我略去了这些体会的署名，因为有一种意见说，这张三李 四的署名并不可靠，很有可能，这些东西仍然为米索一人所为。 更可靠的意见应该是米索的某个信徒所作。原序要求读者洗手 净几敬诵勿负造化之全恩云云，似无关宏旨，这里也略去不 题。
以下是《大化之书》的正文。
卷一 行由
〔 觉悟 〕
我告诉你们，人要有所信，不信的人是不幸的。人是自由 的，神圣通过信仰管理人，神圣就在你们心中。也在你们心外。 这是智者米索告诉我的。米索是一个有信仰的人。米索是我们 大家所崇敬的。
这是我所知道的：
米索的母亲梦见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她，那声音说：请你绕开 大地上那些血腥和痛苦，到我这里来。人们的心灵生出了毒素， 他们的欲望匍匐在地，他们的心坚硬如顽石。这里有我从天上 引来的一泓清泉，它将使你的身体孕育成形，诞生为人，这个人， 你的儿子将用这智慧滋润人，让他们像一棵树那样生长。米索 的母亲向那声音走去，随即陷入高度的迷醉中。醒来之后，她告 诉身边她的丈夫，他们将要有一个聪明的孩子。
米索出生那一天晚上，天上突然掣起一个闪电，接着一声雷 鸣，与一个男婴的哭声同时发生。
其实米索并没有多少特异之处。小时候他爱发明很多游戏 与同伴们玩耍，但他不在乎输羸。有时候，他长时间盯住一棵新 生的小草或者一块石头发呆，那石头有一些神秘的纹理。他爱 观察天空，两眼迷茫，口中喃喃有词。偶尔与伙伴发生口角或打 斗，他总是很快就痴呆起来，刚才的愤怒顿然消散，呆呆地看着 对方，脸上还挂起了微笑，似乎在看一场戏，与他自己无关。 一 场好看的争斗也就不欢而散。也许这是他保护自己、息事宁人 的一种策略。他很早就跟村子里的一位私塾先生读书，同时跟 父亲学习绘画和雕刻。米索的父亲是一个画匠兼石匠。他跟着父亲去为豪门大户绘制壁画、雕刻墓碑。有一次，父亲放手让他 干，他改变了一件石雕通常的形状和结构，遭到雇主拒绝，但父 亲称赞了他。他们付出了石料钱，把这件石雕卖给了远方一位 商人。父母亡故后，他开始了漫游生涯，最后应征为一位国王雕 刻他未来陵园的碑石翁仲。战争突然爆发了，他被挟裹入一支 军队，成为一名军士。他像雕刻岩石一样雕刻着长官、士兵和敌 人，很快就做到参将。我们知道，父亲教他练就了一双深刻的眼 睛，他能迅速捕捉到对象的心理及其个性，并下手雕刻他。他曾 经被俘，作了两个月的牧马人。他在沙滩、岩石和墙壁上雕刻、 绘制了很多匹马和一些人物，这些马与他放牧着的马数量相等， 每一匹真实的马都有自己的影像(这些马和那些神秘的人物后 来成为这地方人们崇拜的对象)。它们的啸叫声召来了他的几 位部属，他们把他救了出去。其实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一份工作。 临行时，那些牧马仍然面对着米索画下的马呆立着，像是面对一 面镜子出神，它们之间一定有所感应：是自己，但又不怎么是。 后来他们发现这些战马抛弃了那些虚假的马，全跟着他们过来 了。它们听米索的口令冲锋陷阵。他带领着三千将士投入了最 后的决战，亲手杀死过敌人的一个首领，立下了大功。那是一个 十分凶狠的人，他的一把长剑划破了米索的左臂。但他蹲下来， 双脚旋转了一半圆，猛然跃起，剑锋钻进了敌人的后心。鲜血从 这位将军的战袍里渗出来，他死了。 一个刚刚结束生命的形体 仍然存留着生命的气息，米索看见他的身体里面仍然鼓胀着一 股力量，在缓慢地消散。他的嘴唇动了几下，但没有说出话来。 他要说什么话呢?有没有要交待的后事?米索扔下自己的剑， 望着自己手上的鲜血，摇了摇头，仰天叹息。
一个人就这样死了。
就在这时，米索背后有人刺来一枪，他摇摇晃晃倒下了。他 觉得他在向一个深渊跌去，就要死了。深渊的底部是一堆冰冷的火。两天之后他才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空和空 中飞翔着的一只鸟。他望着它， 一直到它消失。它在他头顶上 方的天空里消失了，这使他有些失望。但大约一顿饭功夫，它又 飞回来了，又进入了他的天空。天空很蓝， 一团白云布置其中， 它不断变幻着白己：白雪，正厮杀着的战士，画中的女人，牧羊人 和他的羊。这是--只白色的鸟，也许是一只白鸽。不，看来是一 只白色的河鸥。特别耀眼，就是它照亮了整个天空。整个世界 的光明都被它聚集于己身。人之上是鸟儿，鸟儿之上是天空，天 空之上呢?这只鸟儿一定是一位使者，它要传达远方的消息。 鸟儿飞走了，眼前是一片黑暗。 一支枪从背后刺来，其方向和力 度都恰到好处。是他自己阵营里的人。这个人最后手软了，少 用了一点力。这使他原谅了他。他闭上了眼睛，光明又回到眼 前。他明白，这光明是那只鸟儿放射出来的，这鸟儿是从他心底 里飞出来的。它肯定昭示着什么。死亡离开了他，但他想，他愿 意自己已经死了。他希望自己获得一次新生，把过去全部抛弃。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一个徐徐降临的契机。
战争结束了， 一个新的王朝就要建立起来。米索得到了接 见和赏赐，但没有接受应得的职务。他从家乡带来的五个人有 四个阵亡了， 一个逃跑了。他知道他要逃跑，没有劝阻他，也没 有追赶他。让他去吧。他和他一样，背负着鲜血和痛苦。大地 上充满了鲜血和痛苦，然而庄稼和野草仍然在生长。他听见一 个声音说：你应该还乡。你应该回到老人峰下。现在，他的四个 兄弟的面貌与他杀死的那个将军的面貌混合一处，他分不出谁 是谁了，也许他们有着相同的面貌。也许他们没有死?他们会 在某一个时刻复活。人们啊，谁是你们的拯救者?国王不是，宰 相不是，大将军也不是。国王和宰相也是需要拯救的人。
他在一棵乌柏树下坐了三天三夜，微闭着眼。他看到日出 月落冬去春来。战争杀戮灾难和死亡。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利益役使着人们，驱逐着人们。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 过。他看到一个人从远古走来，行走在一片庄稼地里，眺望着一 条小河的浪花。他看到了遥远的老人峰，老人峰召唤着他。
国王赐给他的女人许姬在他身后的房子里哭泣。他说米索 疯了。你不去赴任，你就是疯了。
不，我没有疯，国王倒是有点疯了，他坐在权杖的顶端，那才 是个最危险的地方。他不知道， 一场新的战争正在酝酿。
许姬是美丽的，但她的灵魂是由皇帝雕刻出来的， 一块柔软 的顽石，没有任何的空虚。你是漂亮的，但你心里没有一点虚 空。他对她说。告诉你，我要回到我的故乡。那是一个十分美 丽的地方，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摇摇头。
那么，你可以走了。你可以离开我了。你应该得到一个更 好的归宿。
许姬走了，清静回到了他的内心。那是一片青苍的天空， - 只白色的鸟儿从他的心灵的最深处升起，在天空中飞。有五片 扇形的乌相红叶落在他胸前摊开着的手掌里，他抚摸着它，知道 上面写满了看不见的文字。像五颗红色的宝石在他手里放光。 这是神灵给他的五个启示：
你们要有信仰。
你们的信仰是自由的，但你们只能相信那些洒满光芒的事 物。你们要让神圣之光照临你们。
神在你们眼睛里，更在你们心目中。
你们应该通过自己的信仰向善。
你们要做受光者。同时做一个发光者。你们的灵魂要发出 光芒.
这五句话又启示了第六句话：
你是我选中的人。你要回到你的家乡，教化你的人民。
这时候，有一片红云从远方飘来，驻足于米索的头顶上方。 它将一直跟随着他。
〔还 乡〕
于是米索带着秋娘逃回了家乡。
他们是在开满喇叭花的庄稼地里遇到一起的。她说她一直 在这里等待着他，她知道他的名字。他走来的时候，她正蹲在地 上，手抚着一朵喇叭花微笑。那是一种不易觉察的微笑，十分自 然，但又有点神秘。她站了起来，他以为她是花丛里的一朵花， 而不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因为她太鲜艳了，而且像一团水那样柔 软。也许她原本是一个精灵，这片庄稼地里的一个精灵。他向 她走去，弯下腰，要采一朵红色的喇叭花送给她，却被她制止了。 就让它生长在这里吧。米索后来说：你是我的信徒。我只挑选 有信仰的人。她说：我信你所信的。就像田野上的这些喇叭花 一样，它们为你而歌唱。他们就在喇叭花旁结合为一了。
你叫什么名字?过后他问她。
我没有名字。秋娘笑道。请你赐给我一个新的名字。
就叫喇叭花吧。
她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名字。从此，这些红的蓝的喇叭花就 一直在米索的心里摇摆。他画下了好多株喇叭花，它们与庄稼 地那些喇叭花不同，是他心里开放出来的花。后来他发现他臂 上的一个伤痕极像一朵喇叭花。这使秋娘有点忌妒。他便用手 指在秋娘身上画了一朵同样的花。几天以后这朵花才显示出自 己的影像， 一些线条从秋娘白色的肌肤上生长出来：是一朵花， 也可以看作一张女人的脸。
是我吗?秋娘问。
当然是你。但也可以是别的人。或许是天下所有的人。
但它只属于我一个。
当然，这是只属于你我的一个秘密。
按照神灵的启示，米索带着秋娘回到自己家乡。她现在已 经正式成为他的妻子。她记录了丈夫在旅途中说下的一些话：
荒草，穿过马匹和人的尸体，在风中摇动。
一个人从深渊之内部升起。
微风摇动着它们，摇动着战场、村庄和女人。回到我手掌 上。
巨大的雪花漫天飘洒，就像花瓣一样。而为薄雾所缠绕。
大地上开满了红色的喇叭花：这就是战争的结果。也是和
平的结果。
而我的手掌上站立着一片天空。
而和平的喇叭花在秋娘和米索身上盛开。
我们的家乡将被这些美丽的花朵所占领。
那是大地、天空与人的游戏。
米索啊， 一朵野花已被你供养。
你将怎样供养?你又被谁供养?
你将把她供养在田野上，你将在田野上被供养。
只要你心灵敞开，接纳一切可以接纳的。
你要接纳一切，并被一切所接纳。
有使者在天空中飞行。串联起之上和之下的事物。以及自 身。
米索回到家乡，住进了原来的房子。他在他的院子里种上 了一棵乌相树。这棵树转眼间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枝叶遮盖 了整个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