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默默祈祷
一连三天,廓康再没有燃起淡淡的炊烟。从平原与雪峰连 接的溪水豁口边往下望去,水库犹如一个浅浅的凹坑,里面早已 干枯。当年轰动一时的奇迹如今静静地被荒废遗弃了。雪山下 的溪水从水库边上流过,像从前一样深深坠入深潭,流向山脚下 的沙丘地带,汇入江河。那间石屋的颜色与峡谷的颜色一样,座 落在廓康里分辨不出轮廓。达朗老人在山顶平原生活的日子 里,没有一天不来到这里凝望廓康。早先年轻力壮时,靠两条腿 跑来,如今骑在一匹跟他一样苍老的深栗色公马背上一路昏沉 沉打着瞌睡而来。
他对着平原中央远处的帐篷,手指塞进嘴里迸足全身力气 打出一声长长的唿哨,这一声吹得他眼冒金花,筋疲力尽,仿佛 仅剩的一点气力被这声唿哨耗干了。那个小时候被一只母羊压 折了腿的十五岁的曾孙骑了匹白马赶来,他让曾孙下山去邦堆 叫人来廓康,他们应该去看看廓康最后的一个人。说完,达朗拄 着拐杖向陡峭的悬崖走去。
“老爷爷,危险哪!”曾孙大叫。
“胡说!这条路我走过。”达朗对曾孙吹胡子瞪眼,那样子像 要跟他打上一架。
对,当年我就是沿这儿爬上上来,爬了多久哇?记不清了, 到山顶已经天黑了,我就在上面石头下睡了一夜。第二天, 一睁 眼,哈!老天爷呀这是什么地方呵,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对,我还踩过这块石头,伸出手去抓那棵小树呢?它已经死 了。是啊,万物皆有生死。廓康的羊没走过这么危险的地方,我 怎么也赶不动,四只蹄子生了根似地钉在岩石缝边。拉呀拉呀, 那时候我可真了不起。唉哟!踩空了,菩萨哟谁来救我?达朗 头朝下,双脚离开了岩石,他看见了廓康白线似的溪水一晃而 过,周围的山在眼前翻滚,他身体在空中往下沉落,什么也挨不 着。他紧紧抓住了一样东西,这东西没有丝毫份量跟着他一直 下坠,原来是握在手中的拐杖。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躯体的 内脏像被掏空了似的空空荡荡。哎呀呀,原来人飞起来的感觉 是这样的难受,人的双脚离开了大地真是活不下去,到底是在往 上飘还是在往下飘谁也不知道。身体在旋转,身体在空中翻流 着,怎么永远也挨不到头?最痛苦的不是怎样生存,怎样死去, 而是身体什么也触碰不到,就像在阴间地府中漫游。这么说我 还是与次仁吉姆前世有缘,终于能看见她了。可是那个顶顶重 要的愿望呢?我最后的期待不正是那个戴眼镜的人再次来到哲 拉山顶吗?
次仁吉姆躺在低矮的羊皮垫上等他,卖弄着风情。她双拳 支托下巴,眼睛妩媚地斜也着达朗。尽管屋里的灯光黯淡,达朗 仍然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盈盈的水波。次仁吉姆衣服凌乱,腰带 松解,她轻轻唱着歌在羊皮垫上挑逗般辗转反侧。她什么也不 说,只是低吟轻唱,偶尔痛苦和深情地望一眼达朗。
“现在,廓康就我一个人了。”次仁吉姆说。
“还有我呢。”达朗说。
“你,你总在外面鬼混。”
“我没有鬼混,我一直想要娶你。”
“现在,你可以娶我了。”次仁吉姆走上前,关了门。她走过 来时松散的衣服已经把全身袒露了出来。
达朗开始用脚踢门,大声喊道:“喂!相亲的队伍抱着礼物来了, 一路上口干舌燥为什么到了门口把我们关在外面,是舍不 得你们家的姑娘出嫁还是嫌礼品太少。”
“是谁像乞丐一样在外面大吵大闹。”次仁吉姆在里面问, “踢破了我家的木门只怕你用扇金门也赔不起。”说着她开了门。
“这个丑八怪是谁?什么地方有下马石?瞧你穿得多脏,多 破烂。接待迎亲的人都滚到哪儿去了?”
俩人一阵嬉笑对骂,算是完成了迎亲仪式,然后关了门,亲 热地坐在垫上。在此良辰,次仁吉姆端来了一壶茶,两碗新磨的 糌粑和两碗新鲜酥油,端来一只插着青稞苗的“切玛”盒①,向供 奉的佛像一一敬献三次,两人祝祷:“佛法僧三宝是失去保护人 的庇护者,是无依无靠人的救星,愿菩萨保佑我俩相亲相爱,无 灾无难,永不分离,如愿以偿。”完毕,次仁吉姆站起身,她肩头-
抖,披在身上的衣裙一起褪到了脚下,达朗一双粗糙的手伸了过 去,昏沉沉有一千个念头在脑子里混杂 ……我是个男人吗?回 来吧,我那失去已久的灵魂。细嫩的草尖原来是能够刺痛皮肤 的。哲拉山没有显灵,但它的确是有灵性的啊。你能感觉到这 片荒凉贫瘠的高地上永恒的美和粗犷的柔和感吗?你可曾看见 从乱石缝里钻出的一只离群的羔羊?可看见远处草地斜坡上一 只毫无怨色等待死亡的孤寂的老牛?看见了不知从哪儿刮来的 风?还有在峡谷里,平原上悄悄出生悄悄死去的人?山顶牧人 坐在石头上面对寂寞绵绵的群山,面对高深玄奥的蓝天,面对存 在于万物之中的空气默默体会世界的高度,闻嗅山谷的清香,倾 听大自然的沉默,冥想自己置身于空间的层次,寻求自己早已脱 离躯体的灵魂,听见了一首歌, 一首在心中孕育了岁岁年年变得 黯哑无声的歌,它永远埋藏在心底不能从胸腔爆发出来传向遥 远的那方。可是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整个山谷都在回响你听见了吗?
曾孙叫了来人,他腿不好,没有来廓康,从邦堆那边回山顶 了。来人是如今仍住在山下的扎西达瓦,他那神话般的事迹早 已被人遗忘,和普通的现代农民一样,跟女人和孩子们一起生 活,大女儿出嫁了,生下个胖儿子。他和女人经营着七亩地,两 个儿子买了辆拖拉机成天在外跑运输。跟他来廓康的还有两个 农民,他们仍然像当年一样崇拜着扎西达瓦。最后一个跟来的 是挎药箱的二十四五岁的姑娘,她父亲是全西藏最高首脑机关 屈指可数的高级官员之一,常在电视上露面。她是跟中央卫生 部的一个科研小组来帕布乃岗山区进行一种高原病的普查。在 来廓康的途中,她一路盘算什么时候普查结束,回到拉萨后还要 抓紧时间复习英语,她不久要去美国加州医学院留学,她立志要 在这短短的几年里,在西藏的藏族女子中第一个成为国外高等 院校颁发的医学博士的称号。
次仁吉姆静静地平卧在羊皮垫上,面目安祥,布满皱纹的脸 上几乎看不清眼睛的缝隙。油乌稀落的短发像柄毛刷,她还穿 着那件百孔千疮,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老式英军服,皇家工兵 制服的袖口和衣襟边缘磨得碎条缕缕,脚上套着一只露出趾头 的土毛线袜。那盏油灯还在忽闪,碗盏里的油差不多耗尽了,仿 佛一直竭力拖延时间等待外面的来人,好让他们能看见次仁吉 姆的遗容。她身边放着一把灌满酥油茶的陶壶和一 口袋糌粑。 茶早已冰凉,打开盖能看见里面一层凝固的油脂。谁也不知是 作什么用的, 一定是她临死前忽然想通了,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山下来的农民猜测。
“我还以为是个病人。”年轻的女医生叹口气。她离开空气 昏浊的小屋,好奇地巡视廓康周围。外面水库的石坝虽已残缺 不全,但仍可窥视出当年的气派,溪水把周围的渠干和闸门冲得 乱七八糟。
农民卸下门板,把次仁吉姆抬了出来。他们不明白扎西达 瓦为什么要他们抬下山去。
“等一等。”女医生跑过去,看了看次仁吉姆一眼,抬手在她 毫无弹性的脸上轻轻按了两下,“还用得着解剖吗?”
“不用了。”扎西达瓦说。
“最好别让山下的人看见她的脸。”她掏出一块白手绢盖在 自己外祖母的脸上。“你们先走吧,我脚上打了个水泡。不用管 我,我慢慢跟下来。”
三个人抬着次仁吉姆下山了,廓康只剩下一个胆子大得出 奇的姑娘。
她不知在寻找什么,终于发现了一条被干草覆盖的小道。 她跨过溪流,用脚扫清了上面的碎石,沿小道走到了堵在眼前的 岩石壁下。除了当年刻下的依稀可见的题词,什么也没有。她 伸手轻轻敲了下石壁,发出了空洞的回音。又敲一下,听见咔咔 的裂声,敲第三下时,她身前落下一整块岩片,掉在她脚下坠成 碎块,把她脚背砸得好疼。“啊!”她轻轻尖叫一声。眼前是一个 十分狭小的壁洞,膝盖高的台上有一幅完整的白色人体骨架,显 出一种半腿打坐的姿势,右骨骼关节折成一个弯放在右髋骨上; 左手置在髀位边,这是一副罕见的菩萨踟跌状。这副骨架早已 变成了化石,像是岩壁上的浮雕,与整个岩壁浑然一体。骨架下 铺着一层干草,边上放着一只铜质金刚杵铃,上面斑点着绿色的 铜锈;还有一只木碗和几尊古旧的铜佛像。骨骼身后的石壁留 着许多手足的印迹。
年轻的女医生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地站在骨架前。根据她 的初步判断,这骨架是个男性,年龄在二十四五左右,年代已久。 她正可惜这副已成了石头的完整骨架不能拿回医院作标本 …… 背后听见响声,猛回头。
不知从何处掉下来一串佛珠,竟然没有散开。她提起来看看四周。
“次仁吉姆。”一个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
“啦!”姑娘应声道,她的双腿软了。她不知道那岩壁上刚才 看见的骨架和此刻正盘坐着一个老人谁是幻觉中出现的影子, 分辨不出谁更真实。
“我知道,廓康永远不会荒凉,总有人在。”那老人无精打彩 地坐在壁洞上,躯体斜靠着。
“我,我不是…… ”
“次仁吉姆,你数数上面的珠数。”老人招招手。
“它有一百零八颗。”次仁吉姆脱口而出。
“这上面每一颗就是一段岁月,每一颗就是次仁吉姆,次仁 吉姆就是每一个女人。”老人睁开眼,庄重地凝视了她半天。最 后, 一语道出了这个从不为世人知所的真谛。
奇迹时刻在发生,但岁月的河流只有一条,它容纳着漫长的 历史,容纳着千千万万的男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