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隐秘岁月3
书名:仙乐飘飘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882字 发布时间:2024-07-17

米玛失望地拖着枪起身向草滩小溪走去,唾手可得的猎物 转眼间像梦一样无影无踪,这个经验富足的猎人还是头一次碰 到,这里面总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他实在想不通。
他坐在溪边,愣愣地望着草地上清早沾在草叶尖上的露珠 被狐狸们嬉戏时压出的一片颜色变深了的湿痕,他宽厚的巴掌 摸摸上面,仿佛感觉到了狐狸身体下的余温,他扇扇鼻孔,空气 中还弥留着他所熟悉的那股腥臊味。他忽然在旁边的一堆乱石 上看清那块巨石上原来刻着一尊菩萨的浮雕像,在岁月的风吹 日蚀下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他走去细细观看,心里哆嗦起来,菩 萨的心脏部位有一处被硝烟熏黑的弹痕,他沾了下上面的黑粉 凑到鼻子下,分明嗅到一股辛辣的火药味,他一下瘫坐在地上, 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腹部一下把整个胸腔填 塞满了。
米玛因为那个早晨闯下两个大祸, 一是枪击菩萨雕像, 一是 从崖石上泄出的粪便落到了山底下一个正在闭目静坐的僧人头 上。他原先住的村庄遭到了山石崩塌的灭顶之灾。幸亏他早有 准备,半夜听见山顶发出了异样的隆隆声,把早已准备好的一点 钱财和食物塞到女人察香手中,自己身背年迈多病的母亲摸黑逃命,向村外那片平坦的河岸逃去。到天亮,母亲已硬挺挺死 去,他知道这是应得的报应,默默地为母亲清洗身体时,从空中 飘来一块布片落在母亲干瘪的胸脯上,他拣来一看,是张偈语, 也没给妻子看,将母亲身子洗遍后,面对天空跪下,默默念诵了 七七四十九遍六字真言,将母亲的遗体投入江中,又对着顺水飘 逝的母亲祈祷一番,最后拉着妻子,照偈语中所指示的走到哲拉 山一条坳里,然后攀上流着瀑布的峡谷来到僻静的廓康。这时 廓康正有一位年岁已高的老人刚刚去逝,米玛加入了廓康人为 老人送葬的队伍。以后便在此定居下来。

1929~1950

哲拉山位于帕布乃岗山区南部,是一座海拔五千三百公尺 的巨大的锥形平顶山,层峦叠嶂,沟壑纵横,山势崎岖不平,夏季 的几场暴雨冲刷着贫瘠的土地,裹走泥土,只剩下一堆乱石和道 道断崖裂缝,地里的庄稼象长了癣的老牛身上的毛,稀稀落落, 东倒西歪。周围的群山在古老的雅鲁藏布江边绵延不断,高低 起伏伸展下去。哲拉山顶是一片浩瀚无垠、静默荒凉的大平原, 光秃秃地一望无尽,地上布满坚硬的土块和碎石,平原的一侧紧 挨着另一座叫嘎荣的雪峰,融化的雪水沿峰座下的浅沟从平原 边缘的豁口流下,穿过深谷半山里的幽静的廓康飞跃到山脚,然 后缓缓淌过江岸边那倾斜的沙丘地带汇人江水中。平原另一侧 是望不见底的深渊,邦堆庄园就在悬崖下面。旁边不到五百米 处还有一座平原,只是面积小得多,从这端走到那端只要三顿饭 时间就到。从江对面看去,整个哲拉山犹如两级大平台。最顶 上的大平原正中央有一个圆得十分精确的湖,像一面平滑的镜 子倒映着天空的靛蓝,沿湖边有一圈很宽的青草地带,是座水草 茂盛的天然好牧场,足够喂养几千只牛羊。
在达朗之前,没有人上来过。
据存在桑耶寺书库里的古老经书所载,多年前,乌仗那的阿 阇黎伯玛炯勒莲花生大师①在哲拉山顶上携带他的两个仙女化 身的妻子驾着喷吐五色火焰的飞车离开西藏驶向了南方,神奇 的火焰在平原中央喷出一个大圆坑,日后便形成了一座碧蓝的 湖 。
次仁吉姆是廓康惟一居民,除了供养岩石洞里隐居修行的 高僧,伴她度日的只有儿只山羊, 一群贝母鸡和野兔,山羊每天 自己在附近光秃秃的乱石缝里一点点寻找小草,小草长得很低, 犹如一块块苔藓,羊几乎是在啃地皮。达朗上到山顶时赶走了 她家的十四只山羊,其余的什么也没拿,甚至没有最后一次抚摸 她。
除了用羊奶提炼成的酥油去换点茶叶、盐巴和一些粮食,次 仁吉姆极少下山,常常坐在门槛上提一串父母留下的佛珠,默默 地数着,望着日出,望着日落,慢慢地回忆模糊不清的童年生活, 她怎么也回忆不起父母慈善的面容,但他们的声音却是那么的 真切,她什么时候想听听父母生前曾经说过的一些话,耳畔就响 起来。在这种静止的状态中回忆往事时便靠在门框边打一阵瞌 睡。有时她心神不安东张西望一阵,总以为达朗立刻就会像从 前一样从什么地方跳出来,现在没有人管束她了,门缝里不会有 母亲恶狠狠的监视,也不会听见母亲十分不满的嚎叫,可是达朗 再也不会来了。年轻的次仁吉姆姑娘叹口气,转身进屋,她平静 地生活在没有时间概念的永恒的孤独中。
因为,从洞里取出的茶壶和皮囊袋只要是空的,她就永远不 会离开这废墟般的荒寂的廓康。
山顶平原靠湖边的草地上,立着一顶黑色帐篷,远看像头野
卫 n 乌 仗 那 在 今 巴 基 斯 坦 为 特 河 谷 一 带 。 阿 阔 黎 , 梵 语 意 为 大 家 教 师 或 大 戒 师 。 伯玛炯勒连花生 , 乌仗那的第二佛祖
牛在卧地休息。达朗放着一群羊独自熬过两年后,实在忍受不 住了,他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跑到平原和雪山交界、溪水流入峡 谷的豁口边俯瞰一阵隐藏在深谷里的廓康,他能看见早晨从底 下升起一缕小小的炊烟,还能看见次仁吉姆比黑蚂蚁还小的身 影在下面移动,当她走进阴影处,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当 初我把她扛到山上来,让她跟我在这儿一块过日子,达朗常常 想。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深深吸足一 口高原纯净的空 气,打定主意,空着两手从另一侧下山了。
快入冬时,他带回一个女人,年纪轻轻,颇有风韵。达朗背 了步枪,边捻着毛线,女人温顺地牵着一匹马,上面驮着一些将 来在山上用得着的日用品。这女人不久前还是一位受人尊敬有 身份的年轻太太,她丈夫是一位宗本老爷的总管,因为她一胎生 下三个女孩在方圆几百里地引起了惊恐,人们一起扑向寺庙连 连磕头要求喇嘛降伏这位从阴间钻出的妖女。驱妖仪式在当地 那座小寺庙外的广场上举行,全体喇嘛念了一天一夜的咒经后, 第二天一早把她带来,她双手反剪,倒骑一头老毛驴,附近十几 个村落的村民骑马步行纷纷赶来观看这一场驱妖仪式。她的三 个死胎用泥封好后装在三只法钵里,将要被埋在地下,上面立一 块白石牢牢地将这些孽种镇在阴间。大家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等 待观看怎样处置这位面目妖冶媚人的年轻女人。达朗路过此 地,也凑过去围观,好奇地打听了一番。那个年老的喇嘛示意两 个凶煞的中年妇女上前扒下妖女的衣服,两个人愤怒得像猩猩, 不住地冲着妖女唾口水,在她身边左右乱跳,像扒皮似地疯狂地 剥下了妖女的衣服。她全身一丝不挂站在广场中间,面无表情, 似乎在愣神地回想什么,人群发出一阵轰然的笑声。 一见这女 人毫无遮掩的肉体,达朗顿时着了魔,他眼球充血,不知从哪里 找来一根大棒发起疯来亡命地冲进去,上下乱舞,嘴里呀呀怪 叫,把围观的村民百姓和执法的喇嘛们打得抱头四处逃命,哭喊遇到恶魔鬼了。达朗抱起女人把一个呆若木鸡的官员撞翻在 地,扶她上了官员身后的一匹白马背上,又转身从躺在地上翻白 眼的官员身上摘下他的步枪,跃上马飞逃而去。 一路上他喜欢 不尽,女人光滑的背在马蹄的颠簸下摩擦着他前胸,激起一种从 未有过的男人勇敢征服的自豪感。他就是要找一个像兔子般能 生育的女人,在沉静寂寥的哲拉山顶平坦坦的高原上为他生儿 育女,繁衍后代。女人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俩相亲相爱, 如痴如醉,在短短的几年中一连串生下五个孩子。其中两个夭 折,其余三个脑袋滚圆的男孩便在高原火辣辣阳光的沐浴下,在 干燥肆虐狂风的吹灌中,在父母像疼爱小动物般的抚养下结结 实实地成长起来。
空荡荡茫茫无际的平原,在一个不寻常的沉沉黑夜里, 一股 唤起万物生机,夹着山谷馨香的春风,气势磅礴,滚卷着浓烈的 尘埃从天边刮来,它在平坦的高原上赤裸裸地自由活泼翻滚,狂 漫横扫,发出极度兴奋的嘶鸣,向沉睡的大自然显示出不可阻挡 的强大力量,风一阵一阵扑过高原,黑沉沉弥漫了山谷,铺遮了 天空,它急疾迅猛贴着大地,把拳头大的硬石块如同流星般纷纷 掀起整夜不息。
达朗和女人守坐在黑洞洞的帐篷里,孩子们任凭外面世界 震撼人心的吼啸,安然神游在童年迷茫的梦幻中。春风像个不 安分的大人恶作剧地猛烈摇曳着小小的黑帐篷。像是要把这一 家困守在一起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带到遥远的天边外。茫茫平原 上孤独伫立的帐篷虽然在狂风中可怜地东倒西歪,它的根基早 已牢牢钉在了这块坚硬的大地上,整座帐篷与高原连成了一体。 狭小的空间里,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久久地坐在一起,倾听大自 然生命的呐喊,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彼此用心灵在呼唤对方, 证实自己。这春风,唤醒了漫漫难熬的寒冬里被冰雪深深压伏 的情欲,全身的血管充满了活力,犹如奔腾的江河一发不可阻挡。
“女人,你摸摸我的心。”达朗有力的手紧抓过她柔软的手腕 按在自己袒露的胸膛上。
“达朗,达朗。”女人一遍遍激动地呼唤。在黑暗中挨到他身 边。
夜,像泼墨般浓黑。最后一阵风带着余音掠过高原后,在突 如其来的万籁俱寂中,大自然的沉默叫人感到受不了,这死一般 的寂静如同梦幻一般,使人觉得身体正在轻飘飘升入夜空,感到 阵阵晕眩,真渴望听到一丝哪怕最微弱的声息。这又是一个令 人痛苦的期待。终于传来一点动静, 一丝从遥远遥远的什么地 方飘米的非常真实的声音,像是野兽的尖叫,又像是婴儿的啼 哭,达朗和女人钻出帐篷,手拉手站在从云缝里悄悄洒来的月光 中,他俩没穿一件衣服,月光洁净地沐浴着两个人强健的身体。 这个神奇的夜色令他们着魔,他们伫立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地侧 耳聆听。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也叫他们欣喜若狂。
“你看,我们不是孤独的。”达朗亲热地搂着女人冰凉滑腻的 肩膀。“哲拉山哪,它像神明一样赐于了我们很多很多,我们周 围到处都有生命存在,到处都有灵性在显现,它在我们头上,我 们身边,在脚下,为什么非要用眼睛去看见它们呢?我听到了, 嗅到了,我这里感觉到了。”他戳戳自己的心窝。
次仁吉姆拨了一根草立在拇指背的第一道深深的横纹上, 拇指关节伸直后,草就被紧紧夹住立在上面倒不下来。她转着 身,指头对着山下一片视野开阔的南方,想看看影子投在哪个方 向以此来测量时间,这是米玛教给她的。她细细看到半天,拇指 背上竟然没有投下一点阴影,这使她很惆怅,她不知道此刻是藏 历水鸡年十月三十号下午六点半。她向围在她身边的几只贝母 鸡撒了一把青稞,走进了屋里坐在羊皮垫上,取下缠在手腕上的 佛珠,默默地一颗颗数起来。有人在外面低声呼唤,她一下害怕起来,这几年没有一个人上廓康来,她不知是凶是吉,慢腾腾起 身过去开了门,是达朗!他一点没变,卷曲的头发,扁长的鼻子 压在嘴唇上,他还是那么英俊,两眼炯炯有神。
啊?你又想来捉弄我?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是尼姑了。她困 难地张开嘴。
我没有这个念头,你的身子已经被人摆弄够了。他厌恶地 说。那片厚厚的嘴唇撅起了一堆。
除了你谁也没碰过我,菩萨有眼。次仁吉姆委屈地叫道。
我真饿,你过了三天也没来给我送食物。他从宽松的衣袍 里取出那只空茶壶和干瘪的皮囊袋放在她脚下。
三宝啊,原来我们一家世世代代供奉的是你呀?她惊喊道。
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很远的地方去生活,我常常不够吃,但 是到明年春天,日子会好过些。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达朗啊,次仁吉姆一下有好多话要倾吐。你为什么总像魔 鬼的影子一样紧紧缠住我呢?我在很小的时候,你就抱着我要 我长大后作你的女人,如果那时我会讲话,我要说我害怕。在我 刚刚长成人时,你总在溪水边伸过手来弄得我神魂颠倒。你离 开廓康的时候赶走我了家的一群羊,我以为从此以后便可戒了 女人的情欲,可是每到晚上总在作那些罪恶羞人的梦。原来你 像个魔鬼一直躲在我脑子里,你爬到山顶不是在远离我,是为了 高高在上征服我,连同整座哲拉山把我压在下面,压得我快憨死 了。你难道不是在永远摆布我吗?她边说边伤心地哭泣。
那好,你既然说这样的话,就应该有胆量离开廓康跟我上山 顶去生活。
不!我不能离开。她惊恐道。
今天我来到你身边,不但没有得到麻雀嘴啄那么大一点点 的食物,耳朵里却灌满了比天上星星还多的难听话。这个鬼地 方。他看看四周,掏出打火石。我要把它烧得干干净净。次仁吉姆毫无反应地看着他点烧火绒,用一丝布条引燃了 火苗,然后塞进一堆干草里面,又搬来些木柴架上去,不到片刻, 火势腾腾地漫延起来。瞬时间,廓康一片浓烟滚滚把次仁吉姆 裹在了中间,达朗一下逃得不知去向,次仁吉姆如大梦初醒开始 往外冲,她身边到处是呼呼的火焰伸出血舌贪婪地舔着她的皮 肉,她被呛人的烟雾熏得昏昏沉沉,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 觉得坠入地狱的火烧中,脑子里在焦急地呼救:我离开,别折磨 我呀,求菩萨显灵呀,让我逃离火海。忽然空中飘来梵音般美妙 的乐声,昏昏沉沉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心不逃离,体逃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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