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吉姆长到两岁时便显示出了种种与凡人不同的迹象, 她没事就蹲在地上划着各种深奥的沙盘。米玛不知道女儿划的 就是关于人世间生死轮回的图盘。刚会走路就会跳一种步法几 乎没有规律的舞,她在沙地上踩下的一个个脚印正好成为天空 的星宿排列图,米玛同样不知道这是一种在全西藏早已失传的 格鲁金刚舞,她从“一楞金刚”渐渐跳到了“五楞金刚”。但这一 切显示出诸神化身的迹象很快被来到廓康的陌生人所冲没,种 种叫人惊奇不已的显示变得无影无踪。她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 山区女孩。
那天,察香开门去溪边汲水,发现从岩石下冒出一群人头, 为首的一个模样奇特,嘴上有一撮胡子,脸上的皮肤又白又红。 她扔掉水桶大叫一声慌忙跑进屋死死抵住门,歇斯底里高喊碰 见了魔鬼。米玛问是不是又爬上来一只人罴?比那更可怕,察 香的脸也像魔鬼一样可怕地说,它长着红头发。俩人抱着次仁 吉姆跪在屋里对土台上供奉着儿尊古旧的铜佛像声音颤抖地连 连祷告,请求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驱除这群魔鬼,别让它们闯进来残杀无辜的生命。这时,怀中的次仁吉姆拼命哭叫起来, 一个劲向外挣脱。外面有人说话,用尊敬的语言请求主人出来迎接辛劳的旅人,这种敬语是米玛年轻时去夏隆宗向宗本老爷送去两张火狐皮时听见那些贵族们互相言谈中所吐露出来的。米玛将门开了条缝,那岩石上的确坐着一个红发鬼,他衣着奇特,
背一个沉重的囊袋,弯下腰,双手按在分开的大腿上喘息,那样隐 子显得非常疲倦,边上还站着几个赤脚的藏人,也背很多东西。
过一会儿又爬上来一个跟红发鬼模样相似的人,他俩叽哩咕噜 说了一遍,后者显得有气无力,刚爬过岩石便倒在草地上痛苦地 摇摇头,为首的红发鬼弯下腰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脸。见门开了 条缝,便用一 口纯熟流利的藏语招呼米玛,并走了过来。大约一 个时辰,廓康的人才渐渐消除了恐惧和警觉,这两人告诉老人, 他们是英国人,不是什么魔鬼,是为考察雅鲁藏布江最终流向何 方,沿路来到帕布乃岗山区。他的同伴病了,走在山脚不见前面 的村庄,用望远镜发现了隐藏在半山峡谷中的廓康,决定爬上来 休息一夜。那几个藏人则是服劳役的差民,英国人拿出了十三 达赖喇嘛和九世班禅活佛的照片给廓康人看。米玛接过照片半 信半疑,他不太相信这两个不知哪儿钻出来的英国人能够把圣 僧大宝的影子随身带着。当那个英国人递给他一架双筒望远 镜,让他举在眼前往南边山下广阔的江面和遥远的群山眺望时, 米玛的心一下收紧了,那些景象一下跑到了他的跟前,连江面一 只牛皮船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半张着嚅动的嘴唇将那架颇有份 量黑乎乎的望远镜惶惶不安地还给了英国人,相信了这些人也 有自己的法术。察香便为他们做饭烧茶,米玛还发现了他们眼 睛的颜色很怪, 一个人是蓝色的,另一个人是灰色的。吃饭的时 候,英国人问这一带的地貌情况。米玛竭力想使他们满意,振奋 起精神,滔滔不绝讲起自己年轻时自由的狩猎生活。英国人听 着直皱眉头,他们不再问什么,饭后给了米玛几个章噶尔。米玛摇摇头,他想要英国人的一件衣服,英国人困窘一阵,最后还是 从背囊里翻出一件半新的绿色咔叽军便服给了他。那些平时惯 例来廓康饮水的贝母鸡、野兔和獐子凭着动物异乎寻常的本能 嗅到了什么,始终没有飞到廓康溪水边的草地上来,只是在百米 之处的乱石缝里叫唤着,英国人很有兴趣地观赏一阵,他摸出一 把大号左轮手枪瞄了半天,总算没有放枪。另一个生病的英国 人被抬到了旺美原先的破房里,跟随的藏人用块布在溪水里打 湿后放在他额头上,看样子活不过这个晚上了,心肠慈善的察香 便在佛像前跪下作了一番长时间的祈祷。另外那个身体健壮的 英国人正坐在火塘边写着什么东西时,忽然脑袋上挨了一颗石 头,抬眼一看,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岩石上冒出机灵的小脑袋, 英国人问米玛是他的孩子吗?米玛摇摇头。英国人便愤怒了, 举起枪便放了两声,米玛大吃一惊,英国人笑笑,说他不过是用 枪声把这个讨厌的小家伙赶走。第二天那个昏沉沉的英国人没 事了,根本看不出生过一场大病,他们临走时才注意到像小动物 般在大人腿下钻来钻去的次仁吉姆。病愈的英国人抱起了次仁 吉姆,面有难色地看了看她那张肮脏的小脸蛋,最后还是在她右 脸颊上吻了一下。这一吻,使得次仁吉姆被什么扎疼了似地嚎 啕大哭,捂住脸在草地上打滚。 一行人离开了廓康,攀下并不险 陡的岩石进去深谷时,米玛发现他们不时地摔跟头,有时连人带 包滚下好长一截爬不起来,十分狼狈。米玛这才明白,凡是从廓 康离开后不再上来的人下山都会摔跟头。旺美一家也是摔跟头 下山的,他们不会再来看望老邻居了。
这两个英国人一个是F.M贝利中校,为英国皇家地理学会 会员,随荣赫鹏远征军入藏,后任英印驻西藏春丕和江孜的贸易 代表,四十年后,写出《中国- 西藏- 阿萨姆》和《无护照西 藏之行》等书;另一个是他的助手H.T.摩斯赫德上尉,在几年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以勘测斯匹兹卑尔根群岛①,而闻名 于欧洲,后来在缅甸遇害。
次仁吉姆自从被H.T.摩斯赫德上尉吻过一下后,右脸隆 起了一块红肿,被那钢针般粗硬的胡子扎出了几个小眼不停地 流淌出浓液,米玛气得对英国人破口大骂,察香行动不便地爬到岩石下不知从哪儿拔来一些草叶在石头上捣碎后拌着唾沫涂在 女儿的脸上,并日夜祈祷。三天之后次仁吉姆脸上的红肿消失 了,但是从此她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透射出神明的聪慧,也不 会再划沙盘,更不用说跳那神秘的金刚舞,总之体现在她身上的 种种度母化身的迹象从那以后全然消失。只是脸上永远印着几 粒浅浅的黑痣。
次仁吉姆刚刚进入青春期就有一种洗浴狂,每隔几天便脱 光上身跪在山顶流下来的洁净的雪水边洗自己头发和身体,如 果几天不让洗她便扯住头发、衣服痛苦地呻吟说浑身奇痒难忍, 任凭母亲察香用什么药料涂抹在她身上也不管用,只有冰凉的 水浇在她身上才感到很舒服。自从胸脯上渐渐隆起了一对结实 浑圆的乳房,有一次她无意间手臂触摸到乳头,以后她总要忍不 住去抚摸这块恼人而又快乐的地方。忽然一双粗糙的大手从她 腰两边伸上来,像钳了般的指头夹住了她的乳头。回头一看,又 是那个美男子达朗。她感到揪心的酥麻,软绵绵闭上了眼。达 朗常常在她洗澡时从她身后窜出来搂她,他二十七八岁了,蓬头 垢面,十几年在深山里的独居生活,使他变得行动异常敏捷,谁 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常常来勾引次仁吉姆,每逢 这个时候,老得像干木条的察香总在要门缝里恶狠狠地监视女 儿,发出一声悲哀的嚎叫,达朗一听见这声音就像听见了什么诅 咒一样沮丧地逃开。事后女儿会受到严厉的责备。次仁吉姆渐渐长成了一个美貌的姑娘,而衣裙愈发的破烂,从衣衫里露出的 皮肉使米玛成天不好意思抬起眼睛,总像是在寻找地上的蚂蚁。 他受不了这光景,终于翻出十几年前英国人留的绿色军便服扔 给女儿。次仁吉姆新奇地穿到身上,这衣服像有什么法术,次仁 吉姆身上不再奇痒难忍,再不去溪边洗澡,并且一直穿到死没脱 下来过.
每隔一个月,年迈的父母便向岩石脚下那个被草叶枝藤遮 掩的小黑洞里给隐居修行的大师送食物,次仁吉姆早已看会了 每次灌多少茶水,添多少糌粑,怎样不发出一点声响地在洞边取 出空茶壶和皮囊袋再送进新的。
“他在里面住了多久?”她问。
“只有菩萨知道,”母亲回答,“四十多年我们搬到廓康时,刚 有一位老人去世,据说他就在这儿向大师供奉了一辈子。”
“他为什么不出来?”
“呸!”女儿挨了母亲吐出的唾沫。
“你不可以怀疑这位僧人的存在,”父亲在旁解释,“他的灵 魂常常随意离开身体从小洞里飞出来,在世间漫游。如果你在 山上看见一只鸟, 一匹马,如果你看见从你面前刮走的一阵小旋 风什么的,都可能是大师种种化身的显灵,万万不可伤害一切生 灵。”
这是次仁吉姆五岁时与老人的一次迷惘的谈话。从此,她 知道该怎样保守小洞里的秘密,不可让外人知道,父母一再叮 咛。并且,次仁吉姆也确信了大师的存在,因为母亲常常送完茶 饭回来后激动不已地告诉丈夫:大师问话了,有时问小溪的水是 不是变得昏浊些了?今天是否有只大鹰从天上飞过等等一些看 来无关紧要的话。
次仁吉姆常常抱着一只愿意在她怀里小憩的贝母鸡或抚摸 一只变得驯服的野兔发呆,她知道一旦父母去世,达朗就会从岩石后突然蹦出来娶她作妻子。他十几年来一直像鬼魂般出没在 附近,就是在顽强地等待那一天。但是米玛自有打算,他知道自 己在人世间的日子不多了,与老伴商量后,在一个黑魅魅的夜 晚,拉着次仁吉姆,全家跪倒在岩石小黑洞前的草地上,父母一 遍遍轮番喃喃祷告祈求神秘的大师对女儿出家为尼进行受戒加 持。在此之前跟女儿说定了,如果洞里没有一点动静,那么在他 们之后,次仁吉姆将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此刻静悄悄的,这 种异常的宁静使人觉得随时会爆发出奇迹。果然,正当外面的 人缓缓垂下了绝望的头颅时, 一缕隐隐的白色从洞里飘然而出, 一条纯白的阿西哈达轻盈盈挂在了次仁吉姆的脖子上。米 玛见此,紫紧揪住胸口连声颤抖地说:“看哪,这真是吉祥的奇 迹,这难道不正是僧师赐予的灌顶加持吗?"次仁吉姆像被电殛 般昏倒在地。她被母亲用凉水浇醒后,浑身无力地被扶进了屋 里。当晚,在昏暗的油灯下,父亲用一把年代已久而刀口锋利的 腰刀,在她头上浸了水,削去了她马兰草般乌黑油亮的长发。到 了深夜,米玛气数已尽,临死前忽然发出一声惨叫:“三宝佛法僧 哪,我爱女次仁吉姆在我之后继续供奉你,莫非是我米玛今生未 能积满二资粮②所应得的报应?”说完便挺直了身体。察香的 星相本该再活七年,听丈夫临死前这一番呐喊,便在惊厥与悲愤 中与丈夫同逝。察香享年八十八岁,因生前积德行善,皈依三 宝,戒除了女人天生所具备有的“五毒”,功德圆满。在洞中隐 居的高僧默默为其超度亡魂时,出现脑门突然破裂,脑浆飞迸出 来的奇迹,察香的灵魂从头颅飞出向了天界。随后尸体自动被 抬起飘出门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向哲拉山的一块奇峰上,在 那里早已密集着一群鹫鹰。米玛终年九十二岁,他的尸体飘出门外后,则沉重地坠入山脚,落到了雅鲁藏布江中。
现在,达朗像只雄鹰高高站在岩石上, 一言不发默默地等待 次仁吉姆从屋里出来, 一直等了三个时辰,毒辣的太阳晒得他汗 水糊满了眼睛和胸膛,他一动不动铁铮铮地站立着,最后次仁吉 姆低垂着头慢慢走出来,手中端着一尊铜佛像,站在门前不敢抬 头望他。当达朗看清她渗冒着斑斑红色血珠的光脑袋和拿在手 中的佛像以及系在脖子上雪白耀眼的哈达,他一下子伤心地哭 出声来,仰起脖子对空中使出全身的力气,长长地叫出一声毛骨 悚然的哀嚎,把十八年一肚子的艰辛与漫漫期待的破灭全部发 泄出来。
一八七七年的某一天,四十二岁的猎手米玛爬上一座叫桑 扎普的山顶狩猎,前面是一片斜坡草滩,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悬 崖。几只火球般的狐狸从远外的草滩出现了,很快就来到离他 不远的一条溪边饮水。他肚子忽然一阵鼓胀绞痛,忍不住要解 大便。晨风正从背后吹来,猎人知道狐狸嗅觉非常灵敏,为了不 让粪便的气味飘到前方,他悄悄离开原来的位置,挨到令人眩目 的崖边,撩起后摆,双手小心抓住石缝里伸出的高寒植物树枝, 整个身子悬在半空, 一憋劲, 一股体内的秽物滑脱喷泄而出。 但那东西高高地坠入深渊时没有发出任何微小的回声,使米玛 顿时产生一种空荡荡不踏实的感觉。他悄悄赶回原来的位置, 这时,那几只浑身红火的狐狸正冲他奔来,它们舒展着一双柔软 的爪子纵身前扑,身体腾空而起,跟着富有弹性的后腿紧紧收贴 在腹部朝前轻轻沾落在地上又高高地跃起,全身茸茸的皮毛随 着身体的起伏在风中柔曼地飘逸,那根粗粗的长尾巴在身后左 右摆扫,它们奔跑的姿势像优美的舞姿令人如痴如醉,心花怒 放,狐狸们来到溪水前并不急于探头饮水,这种静止的状态正是 猎人开枪的最佳时刻,它们一阵亲昵的嬉闹,互相原地追逐扑滚 一番,发出尖细的欢叫声。米玛心烦意乱,脑子里总有个甩不掉的怪念头在缠绕,那堆粪便在轻悠悠地往下坠呀坠,却永远也坠 不到地上,这个念头破坏了一个熟练的猎人镇静机警的本能,他 失去了耐性,紧张地握着火铳枪托,狐狸不肯安宁的身影像一道 道火焰上下飞滚,搅得米玛眼花缭乱,他勾动了扳机。
一阵尖厉的呼啸声撕裂了空气,飞速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 传向远方,狐狸们本能地贴下身,立刻后腿一蹬,把地上的草屑 都高高掀了起来,拖着大尾巴像闪电般身体贴着草地,眨眼就变 成遥远的小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草滩的地平线里。这时,山谷 对面传来长时间沉闷的回声,像山神发出的一声威严的叹息。
一切又恢复到刚才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