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隐秘岁月1
书名:仙乐飘飘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604字 发布时间:2024-07-17

扎西达娃


1910~1927

十二岁的达朗去屋后撒尿,有 一只红头蓝羽的小鸟在他前面。他 蹲下身,像只青蛙跃身扑去,小鸟从 他手指缝里溜掉又飞到他够不着的 一块石头上,他又一跳,小鸟一直把 他引到溪流边的瀑布口就飞了。他 站在草地上往下一看。发现有人上 廓康来。开始他不敢肯定是来廓康 的,因为山脚下的坳口还有一条道 岔到廓康背后的邦堆庄园。那人走
往上攀来。达朗跑进屋把他所看到的告诉了大家。
全廓康的村民都跑出来站在溪边的草地上俯视来人。这里 居住着两户人家,共六个人:旺美和他四十多岁脖子下垂着一颗 大肉瘤的女人,儿子达朗和女儿穷拉;另一家是七十五岁的老人 米玛和他忠实的老伴,他俩无儿无女,相依为命。大家站在那 里, 一声不吭,默默盯着来人。每次山下来人,总要带走廓康的 一两户人家,到五年前,这里就没剩下几户人家了。有一个叫洛 嘎的漂亮姑娘死了父母,成天唱着歌起床,唱着歌放羊,唱着歌 生气,连生病时的呻吟也像哼歌。她不论干什么都毫不在意撩 起裙子露出白白的大腿,挑逗得廓康的男人个个着了魔似地盯 住她,连有了两个孩子的旺美也常常趁着老婆睡得死沉时往洛 嘎的空房跑。不过她不嫁任何人,大家知道她在等山下的什么 人来接她。有一天,果然冒出一个全身裹着黑色皮毛的高大汉 子,趁洛嘎在山上放羊时,他进屋把里面的食物全吃光了。大伙 发现时,他躺在门槛下睡觉。把他摇醒问他从哪儿来,他不答 应,只哼出几声尖细的吱呀声,比划着各种令人不解的手势。原 来是个痴呆的哑巴,大伙没趣地散开了,洛嘎回来后当晚把平时 不上栓的门板抵死了,把那汉子留在了屋里同宿。人们只是半 夜时听见她发出痛苦的尖叫,男人们愤愤不平地提了棍子准备 惩罚那个高大的痴呆哑巴。过一会儿又听见她唱歌了,他们无 可奈何关了门睡自己的觉。第二天,不知谁发现了哑巴身上穿 的黑皮毛原来就是长在他身上的,他是坐在太阳下翻开肚子上 的毛捉虱子时被人看见了红红的肚脐。年轻时当过猎人的米玛 老人细细观察后,把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了全体廓康人:这家伙 根本不是哑巴,而是从深山跑出来的一只人罴①。大家一听,吓 得魂飞胆丧,纷纷钻进家堵死门,连声祈祷菩萨保佑。洛嘎也吓坏了,但她的魂已被那人罴掳走,无论怎样只有跟了它。当晚, 她把几件衣物收拾好,带了些吃的,跟一家家死死关住门的邻居 一一告别后,流泪唱着歌爬到了人罴背上,那人罴一手托住她, 一手按着地三窜两跳跃下廓康。大家看清了猴子般灵巧的动 作,更确信它是人罴无疑,都为洛嘎姑娘前世造下的孽果而叹 息。几个男人更是气得跺脚,但他们又斗不过那力大无穷的家 伙,只好愤愤乱骂一通。不久又爬上来一位宁玛①教的高僧, 扬言要在此隐居三年零二个月。早有几户人家纷纷来请他作自 己奉养的福田。高僧巡视一番廓康边的荒坡,北边是哲拉山顶 流下的溪水,东边是巉的峭壁,南边是峡谷间的远山,摇头说此 处原来早有得道的密宗大师在些修行,不可冒犯,说罢掉头下 山。人们拽住他要问个明白,他回答说该明白的人心自明白,不 该明白的人也就无需明白。当即有几个出家心切的男人舍家跟 这位宁玛游方喇嘛作弟子下了山。前两年,又上来一个男人,衣 衫褴褛,形骸放荡,疯疯癫癫,成天念着一种谁也听不懂的密咒。 他住在寡妇加央卓嘎家,她男人就是跟了宁玛高僧下了山。不 到三天男人又把加央卓嘎带走了。后来听说他是一位外道的持 密修士,为了修“起尸法”,把加央卓嘎作为修法对象用各种方式 折磨而死。在静修过程中,女尸舌头连吐两次都未能被他咬住, 第三次吐出时他用牙终于咬住了尸舌,但由于功夫不深,未能 将舌尖一口咬下,那尸体反把他舌根连着气管以及肚子里的肠 子一起拉了出来,当场死亡。加央卓嘎因此起死回生,裹着雪白 的氆氇走出密室去了江对面一个叫萨瓦曼娘顿的尼姑庙出家当 了尼姑。前不久旺美去夏隆宗路过荣巴雅朗山口还特意代表全廓康的村民看望了她,并在萨瓦曼娘顿尼姑庙里奉献了供品。
第四次来人是个木匠,叫次多吉,住在廓康山背后走上半天路的邦堆庄园。他刚从拉萨来,自称是旺美的胞弟,是受年迈的 母亲的嘱托来找哥哥的。旺美只知道自己是个弃儿,不知道母 亲就住在邦堆,更不知道还有个弟弟,他打量着陌生人,狐疑地 摇摇头。长着一脸络腮胡的次多吉把哥哥拉到一边,说出了他 大腿根部有块章噶尔①长的红色胎记这个秘密的特征后,他相 信了。再说,细心的老婆发现哥儿俩眼珠都有点斜视,说话的时 候也爱不自觉地微微耸起右肩,这下没什么可说的了。
廓康人围坐在旺美家,屋角火塘里熬着一大罐煮羊肉,阵阵 散发着馋人的肉香,大家盘腿边喝茶碗里浮着一层淡薄的酥油 花的清茶, 一边听次多吉讲外面的见闻,次多吉接过米玛老人递 来的牛角鼻烟壶,在大拇指甲盖和食指中间关节上抖出一撮烟 末,揜了把鼻涕开始慢慢讲述:情况像下弦月一样黯淡,十三世 圣僧大宝佛爷②刚刚结束了五年多的流亡日子,回拉萨不到三 个月又被川军赶到印度去了。次多吉摇摇头,全廓康人也跟着 摇头。他还谈了一路上各种离奇古怪的见闻,最后谈到这次来 是遵从母亲的心愿,她活不了多久,不无想念分离了四十多年的 儿子,她当时并不是有意抛弃儿子,只是在逃难的路上一时眼 花,背起妇女们放在一起的锥形柳条筐就跟着人们跑了。第二 天才看清柳条筐里装的是一个大萝卜。因终日皈依三宝,积德 行善,菩萨有眼,前几天神灵托梦告诉了她儿子的下落,她这才 打发小儿子次多吉照她梦中所指的方向和景像找到廓康来。再 说,邦堆庄园的租地如果两年之内无人种,德贡仁钦管家会派人 没收,并且照样支付各种捐税差役。
大家默不作声。明天,阳光从山坡背后升起,这里就只剩下 一户人家了。旺美的女人还没来得及把罐里的肉捞出来,米玛 老人撑起身,心事重重离开了旺美家,跟着,老伴察香也站起身来。
这一夜,廓康山沟里显得异常寂静。黎明前一刻,万籁俱 寂, 一切声音都被哲拉山的重量压得死死的。
察香醒来时天还没亮,她感到身体有些异样,摸了自己的肚 子,隆起了拳头大的一个包,她惊慌不安地用脚蹬了睡在另一条 薄垫上的米玛,米玛一夜思虑刚刚入睡被擂醒,他爬过来摸了 摸,最后认定这症状表明老伴怀孕了。
“哪有这样的事?"察香似哭似笑地说,“你想想,我们在精力 旺盛的年轻时候没生下过孩子,在像成熟的果实般的中年时也 没有过孩子,如今头发像海螺般花白,嘴里珍珠般的牙齿也没剩 下几颗,怎么会有孩子呢?”
“这里正是女人怀胎的地方,靠近右髀骨,那就是说一定是 个女孩。”米玛嚷嚷道。
“你怎么对女人的这些事知道得比我还多?”察香很恼火。
米玛并不理会,弓起身在昼夜不熄的小佛灯昏暗的映照下, 数着墙上划的小白道:“喂,今天是供食的日子,快准备吧。”
察香穿好衣服,开始生火熬茶。
山脊的遮挡,看不见东方微明,月光在溪水和草地下泛着亮 光,察香提着把热乎乎的茶壶和一小羊皮口袋糌粑轻轻开了门, 一股清晨寒冷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悄悄走在一条隐隐可见 的小道下,溪水挡住了去路,她看不清那上面间隔的几块墩石, 便提起裙角,赤露的脚脖子和小腿浸漫在刺骨透凉的溪水里哗 哗走了过去,来到高大陡峭的岩石下,岩石壁下有个陶壶大的 洞,她蹲下身,脸正好对着洞口,它被地下杂芜的荒草和盘缠在 岩石根下的藤蔓所遮掩,平时很难发现。察香撩开杂草藤条,伸 手轻轻取出一只空茶壶和一只空瘪的糌粑皮囊袋,把满满一壶 热茶和胀鼓鼓的皮囊袋伸进洞里,里面台上垫着厚布。东西放 进去后无声无息,为的是不打扰在里面修行的大师。这一切完毕后,她重新合上草叶藤条,不留痕迹,退出几步,跪在地下磕了 三个头,双手合在胸前喃喃祈祷了一番六字真言。这个时候,那 边旺美家也有了起床的动静, 一股浓浓的炊烟向四处弥漫,整个 房子罩在了白色的烟雾中。
次多吉醒来闷闷不乐,他对自己作的梦怀有一种负罪感,他 羞于告诉旺美,吃完早饭后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他。
“这,没什么,我也常作这种梦,梦见自己啃一间屋里的柱 子,廓康的人都作这种梦。”旺不不以为然,他正紧张地收拾迁居 的东西。
次多吉梦见自己啃吃一只丰满的大腿,它像是次多吉在隆 子宗一个开酒馆的情人的,又像是小时候他家中的那个爱打瞌 睡的姨妈的。如此说来,这里必定是一个饿鬼之乡,难怪没剩几 户人家,他想。
旺美一家在中午太阳往西偏移时离开此地了,大家把储 藏的最后一罐淡酒盛在碗里,每人右手无名指尖在酒里沾三 下,朝空中弹开,表示吉祥平安和祝福。旺美的女人把所有能带 走的小杂物扎成一个硕大的包袱背在身后,她脸上几道泪痕,眼 睛红肿,像是伤心大哭过一阵。次多吉头上顶着几对磨得露出 了麦秆片的垫子, 一手夹着一张矮桌。小女儿赶着十几只羊。 旺美最后出来,他抱着被灌醉了酒睡得正香的儿子达朗交给米 玛:“这是我们全家的心意,这孩子,就当一只小狗陪你们两个孤 单的老人作伴吧,他好养大,有一点残茶剩饭扔给他吃就 行。”
“这…… ”旺美是重情义的汉子,为了几十年的老邻居,将爱 子当作薄礼奉送。米玛老人想起早晨察香身体出现的征兆,不 好收下孩子。但是他能够开口对旺美说不久我们就会有自己的 孩子了吗?她已是快七十岁的老太婆了,谁会相信呢?
旺美一家走了两个时辰才在山底的那片沙丘地带拐过了山弯, 一路上,旺美一家都像喝醉了酒一样脚底不稳,不时歪歪倒 倒,次多吉头上的薄垫也滚到山脚,老人站在瀑布边高喊小心慢 走,旺美刚转身要挥手,又跌了一个跟头。
达朗一觉醒来,发现不是躺在家里,两个老人满是皱纹的鼻 尖几乎要挨着他脸颊死死盯住他。
“我爸爸呢?”他问。
老人直起身互相对视不知该怎样回答。
“他们把我留在廓康了,是吗?"他委屈地喊了一声,从老人 的胳肢窝下飞逃出了门。
次仁吉姆是在察香怀孕两个月之后出生的,降生的那天,天 空降下一场甘露般雨水,洒落在帕布乃岗山区河谷平原正灌浆 的麦田,接着天边又出现一道七色彩虹,这一切都是吉祥的征 兆。四天后,两个老人在没有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前来祝贺的情 况下,为孩子做了清除污浊的礼仪,用指头捏一点糌粑放在次仁 吉姆的额头上,并在门前堆了一堆小石子,在石堆旁燃起香草松 枝,然后用酥油在次仁吉姆的脸上、额头上和茸茸的胎发上亮亮 地抹了一层,把她放在太阳下晒着,年迈的父母这时也坐在门前 墙根下在炎热的阳光下打起瞌睡来。米玛不知什么时候被吵 醒,他看见达朗那孩子正抱着躺在草地上还不会说话的次仁吉 姆逗着她玩,脏黑的手指捅捅她红嫩嫩的脸窝,嘴里反复嚷嚷 道:“你长大了要作我的女人。”一见两个老人醒来面无表情地望 着他,便放下次仁吉姆,像只偷食的小猫三蹦两跳就跑掉了。他 俩知道达朗没有下山追赶迁居到邦堆的家人,他就在附近不远 的地方生活,但这一带再没有别的人家。他们不知道一个十几 岁的孩子是怎样生活的。
就在旺美一家离开的第二天,米玛开门便发现廓康一夜之 间变得荒芜萧疏,像一座多年没有人住的空荡荡死沉沉的村庄, 到处残壁颓垣。旺美家的门前挂满了陈年的灰蒙蒙的蜘蛛网。
门框绽开许多裂纹,像一根根难以支撑的朽木。压着草坯木棍 和硬土的屋顶中间陷塌下一块,许多老鼠从屋里、窗栏上爬来爬 去。但是当太阳落山的时候,那些以前只是在哲拉山背后那一 片灌木丛深沟里栖息的一大群小脑袋、浑身滚圆、动作笨拙的贝 母鸡拖着莹蓝的长尾巴高高地飞到廓康来了,它们大模大样互 相咯咯地召唤着在这些空无人迹的废墟里寻找粮食,接着又从 山坡上窜来几只战战兢兢竖起耳朵的灰色和浅粟色的野兔,又 从高高的岩石上左右敏捷地蹦跳出两只獐子,它们身上发出强 烈刺鼻的麝香气味,眼神如同初恋少女似的羞怯与温柔,走到清 澈的溪水边,深深嗅了几下廓康神秘的气味,昂起的脖子又如同 公主般的傲慢。从此,每天太阳刚刚出山和下山的时候,廓康便 成了这些动物安全饮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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