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还不是全部,不是他们请你来的缘由。你随他们到山里 去,他们指给你一个很大的碎石堆,你看见了他们叫你看的。
那是只朝上伸着的马的短腿,圆的蹄壳,棕红色的短毛。他 们告诉你这马就是那熊弄走的,大概它一下没吃完就埋在石堆 里,留出一只腿来作记号以便下次能够找到。他们说这是早晨 发现的,发现了就及时去请你。他们把你当成了保护神。他们 迷信你,相信你可以为他们杀死那头瘦熊。
你知道你得杀死它,你自然是能够杀死它的,因为你是猎熊 人,你只能杀死它。他们要留下两个带枪的帮助你,你把他们劝 回了。打孤熊不需人多,人多只会增加伤亡的可能性。那次在 山地之王的巨掌下丧命的伙伴使你记忆犹新。你一个人留下 来,在埋死马的石堆近处隐下身子。你知道来了这么多人,熊一 定可以闻到气味,它短时间是不会来的。只有在它饿了又觅不到食物的时候,它才可能来。
你不敢打瞌睡,那样你就成了送上门的瘦熊的又一顿美餐。 他们的话重新响在你的耳鼓;第一个人说的你完全不信,可是其 他人说的它的情况无疑等于为第一个人的话作佐证,你不能不 信大家的话呵。
那么准有一方面错啦,是你还是大家?你当然相信自己是 对的,可是难道大家会对你一个人说谎吗?搞不清楚搞不清楚。 “到时候就知道啦。等我打死它就知道它是不是长着像手那样 的长指头啦。”你对打死它满怀信心。
周围有种你不习惯的静默。你是个猎人,通常你是一个人 按说你早该习惯安静和孤寂了。你其实早就习惯了,只是这一 次不同,你觉到了这一次和往常不一样。
山巅一如既往,眩目的白色使你蛊惑,这时你想起该有条狗 来和你作伴。连你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你不要一条好狗崽子 来养。你是整个冈底斯山惟一不养猎犬的猎人,而且是猎人里 最悍勇的猎熊人。
你突然明白了。没有鹰隼和貌似凶恶的秃鹫。往日的寂静 里,澄碧的天穹上总有几只褐鹰像风筝一样缓缓盘桓,移动的鹞 影使你觉到了蓝天,白云,雪顶之间的相互位置,因而天地间也 就有了生气,大自然是你活的伴侣。你想,是该要个狗崽子了。
你又记起,大约有半天时间了,你没看到任何小动物。而平 时,那些兔子、秃鹫、黄羊和獐子都时不时地来和你互道一声你 好,它们知道你不会伤害它们。你记得有一次你坐在篝火旁擦 枪,那只漂亮的草狐走过篝火旁竟站住了,你和它长时间对视; 你因此断定它并不像人们说得那么狡黠可憎,你从它的眼神感 到你完全能够理解的轻柔和善意。现在它们都到哪去了呢?
还有那只小毒蝎,那只差点要了你命的小家伙。你在一块 平滑的山石上打盹,觉得谁在搔你的痒,你睁开眼缝就看见它在雄居在你鼻尖上,威严地四下巡视。你不敢动一下,不敢大睁开 眼睛,甚至不敢出气了。它似乎完全不知道这对你多么残酷地 开着玩笑。你不敢在它伫立不动的时候下手,你怕它那时和你 一样正严阵以待;你等着它移动。移动的时候也就是它麻痹的 时候,是它以为平安无事对自己神经稍加放松的时候。它终于 移动了,你突然挥动手臂挥掉了它。它掉在碎石上挣扎着要重 新爬来,你本想上前踏烂它;最后你只是不知其然地摇摇脑袋去 了。现在你无端想起它,这许是你觉得静默使你不堪忍受的缘 故吧。
这时你才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它不伤人。先后有五个人见 过它,把它说得非常凶残,然而五个人中间没有一个受到它哪怕 是轻微的伤害。这才是关键。还有一个细节,它一次抢过火枪 折断了,又一次抢过棍棒也折断了;而且每次都是先做这件事。 这么说它知道枪?知道人拿着这种棍棒会对它造成致命的伤 害?不然它为什么总是先行下手把枪毁掉呢?
你知道熊,熊尽管聪颖却没有这么具体;熊是伤人的,特别 要伤害拿枪的人。熊没有指头这谁都知道;熊并不总是直立着 奔跑的;最大的棕熊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高;也没有他们说的那 么瘦的熊。你觉到这里有个误会。
你初步肯定它不是熊。不是熊,那么可能是什么呢?这里 巨兽除了熊就只有虎了,而虎只有在冈底斯山脉东南麓的森林 地带才有;按他们说的不是熊也更不是虎呵。
不去想它,只有看见它才知道它是什么。你开始把思绪转 向父亲。父亲死的时候你只有十一岁,那一年你算正式继承了 父亲的衣钵,你有了自己的火枪(它曾经在父亲手里震慑了百里 山区的猛兽)。
那对年轻的猞猁夫妇在成功地袭击了三只幼獐之后,卧在 草丛里挑剔地用长舌舔净对方皮毛上的血点,灼热的阳光使吃饱喝足的他们昏昏欲睡,与枯草颜色相近的华贵的毛皮不时地 痉挛般抽动一下。这时你父亲故意弄出个声音使它们掠觉。雄 猞猁显然看到了枪筒在阳光下的闪亮,它后腿慢慢弓起,前腿仆 倒在地,头以下颏着地的姿势平放在地上。你父亲知道它就要 窜起来了,食指浸出的汗渍润滑着枪扳机。雌猞猁在这个不长 的时间里悄没声息地钻进身边的草丛。这是最糟糕的。雄猞猁 没有马上扑击猎人。
结果可想而知,雌猞猁向侧翼包抄,雄猞猁为它赢得了时 间。你父亲的枪声和惨叫引来近处的猎獐人,刚刚吃饱的猞猁 没有把父亲的身体拽走。
你父亲死于他的孤傲,通常猎人是不用单管枪打成双的猛 兽的。你父亲自恃勇武过人;自恃弹无虚发,自恃有熊一样的体 魄。他多次猎过双豹,双猞猁。他一枪干掉一个,然后用猎刀和 另一个肉搏,除了活着的这个跑掉他每次都可以同时弄死它们 两个。它们在他脸上身上留下无数痕迹,他因此自豪而变得孤 傲 。
这种时候想想你父亲是有益的。现在你相信他们绝无诳 言。他们请你来帮助,他们没有必要编一些耸人听闻的话来开 你的玩笑。“我居然不相信他们,我真够糊涂。”你开始自责。
你开始意识到带枪来是个错误,你起身把枪塞进一处岩缝, 那处岩缝远离你藏身处。它不想与人为敌,这是显而易见的。 那又为什么袭击与人相依而存的牲畜呢?只有一种解释,它无 法理解牲畜对人的从属关系。你不懂生物链原理,但你知道只 有人才拥有草场,拥有牛羊;你也知道这些它是不懂的。它袭击 牲畜和袭击野兽一样,都是为着它自身生存的需要。它分不出 野兽和家畜,它不知道它因此成了人类的敌人。它是不愿与人 为敌的。也就是说它无意中对人造成了损害。
这一次是你对了,你是一个孤傲猎人的儿子,你是一个猎熊人,更主要的你是人。因而你的智力使你又一次成了强者。它 来的时候是那么安静,它从石堆里扒出马的残骸,它把这残骸撕 成碎块放在嘴里嘎嘎地咀嚼。
你看得很清楚,它的确有他们说的那么高大,那么瘦削,但 也看得出它非常有力气。它的皮毛比较稀疏,它的头不像熊那 么臃肿,嘴巴也不那么朝前伸出。它的长手指完全像人一样灵 活。它大吃大嚼,突然抬头盯住你藏身的地方。你干脆走出来, 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它走近,太阳在你身后渐渐下沉,它的面部突 然暗下去了。刚才是日落前最好的一瞬,落照平射使你能够非 常清晰地看到它的整个形象,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但你来得及 记下它注视你时,眼里射出的完全是你所熟悉的人的表情。
它就那么一窜就离开了。你过去到岩缝里拿出火枪。它真 的象他们说的跑得那么快, 一眨眼就不见了。它有你一个半人 高,可你断定他(它?)也是人;虽然有长毛的皮肤他一定也是人。 你跟他们没说什么,你想到了一个头发快掉光的汉族朋友。
七
现在你们知道了,穷布遇到的是野人;也叫喜玛拉雅山雪 人。这是个只见于珍闻栏的虚幻传说;喜玛拉雅山雪人早已流 传世界各地,没有任何读者把这种奇闻轶事当真的。在世界各 地相继发现一些有关野人的线索,好多国家派出专门科学考察 队花费巨资考察都没有见到死的或活的野人整体,所得都是些 传闻和支离破碎的所谓“物证”。我国也在湖北神农架发现一些 有关野人的传闻和线索,并且据说还成立了中国“野人”考察研 究协会。
了解野人的奥秘在科学上有非常重大的价值,也许可以借 此揭开人类起源的奥秘。野人是世界四大谜之一,百慕大“魔鬼”三角、飞碟、野人,你们谁知道第四个是什么?
八
小何过来推醒陆高,陆高看表整四点半。
外面淅淅沥沥,听声音雨没有停。陆高穿好衣服又推醒姚 亮,姚亮先是迷迷糊糊嘟嚷着“谁呀……干什么…… ”,随即一下 坐起来。
“几点啦?还好嘛,来得及。好长时间没起过早啦,起早真 不是滋味。哎,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去叫小何一下吧,他准还睡 呢。”
陆高推门出去。雨不大,天还阴得黑漆漆的,要等段时间眼 睛才能适应。小何在大门前开锁,那台北京吉普就停在大门边。
“哎!哎!还下雨呢?陆高。”
陆高不吭声。姚亮该懂得这是深夜,别人都在睡觉。他总 算穿好出来了,陆高进屋里关了灯。小何轻轰油门把车开出城 区。
他们三个人都没去过天葬台,只知道在西山。姚亮的学校 在西郊,姚亮指挥汽车走大道先接近西山脚下。车灯一闪一闪 的,雨丝断断续续地闪烁很美。到了山脚汽车离开大路,沿着一 条贴进山岩的小路向北去。山路起伏颠簸得很厉害,车走得很 慢。过了一小片藏式房子以后路不清晰了,好像上了一片长着 稀疏茅草的碱滩。姚亮借着灯光给小何打气。
“大方向没错,开吧。没有路也没有太大的沟,往前开没问 题。好像再往前一段就差不多啦。反正我们沿着山脚走,又没 有岔路不会走错。”
大方向是没有错。车灯照出前面是一道陡坡,好象往左右 两侧延伸很远,没法绕过去。姚亮自告奋勇冒雨下车探路,他一溜小跑上了坡顶,发傻地在雨里站了好一阵。他回过身对着汽 车沮丧地摇着手。那是一道水渠干线。
怎么办?也许前面不远就是了。那么可以弃车步行走去。 干渠是有单板桥的,过单人没问题。可是谁知道前面多远才到 地方呢?从这里听不到一点声音,离天亮也不过两小时了,总不 至于现在人还没来。小何是司机,他不放心车。现在已经五点 了。
“这样吧,我们回到城区先往北去,然后有路再向西拐,那样 就可以绕过这道水渠了。来回二十多里,小车跑用不了二十分 钟。你们看呢?”
只好这样了。他们又上公路的时候,车灯照出迎面来的一 群穿红戴绿的人。雨又大了。
“是旅游的,是港客。他们准是也要去看天葬的。停下,我 去问问他们;他们有向导。’
他们没有向导,而且他们都没带雨具。他们十来个人都穿 的羽绒服,已经看出差不多都淋透了。他们事先没有联系,他们 和我们都还不知道天葬是不许外人围观的。他们步行,可以过 去。这里距市区十一里,他们怕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我们的车 往回开到市区。
陆高看看表,姚亮骂了声倒霉。
雨夜气温很低,小何问他俩是否回去取件棉衣,陆高说算 啦。他不愿再次惊动邻里。这次刚出市区过一个三岔路口的时 候,小何瞄见岔路不远处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他停下车。他和姚 亮一起朝那黑乎乎的暗影走过去。
“不是醉鬼吧?要不是哪个车压人了?”
小何说着给自己的话吓住了,姚亮不管一直朝前去。姚亮 回头告诉小何是个麻袋包。小何也到跟前来了,两个人都不想 伸手解开封口的绳子,陆高那边又按起喇叭。
“走吧,回去。抓紧赶路吧。”
“是呵,天大概快亮了。”
再开车时谁都不说话。车向北然后向西,这是一条简易公 路。雨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时大时小,雨刷在车前窗玻璃上不停 地来去。有对开的拖拉机,双方都熄了大灯礼让。前面是同向 的一辆拖拉机,小何按喇叭要路。路很窄对方没法让路,小何只 好自认晦气,跟在拖拉机后面慢吞吞地爬。陆高姚亮蜷缩在后 排,昏昏欲睡。车里温度很低,他们都没穿棉衣。
小何低低的声音喊他们。
“哎,哎,你们看前面车上—— ”
吉普车灯透过雨帘照出前面拖拉机挂车的轮廓。上面有三 个人披着东西背靠在前车帮坐着,大约是脸朝着车灯照去的方 面,也就是说和吉普车里的三个人对面。因为雨大,他们又都披 着东西,车里的人看不清车上人的脸。
“你们说他们能不能是去天葬的?”
“谁知道?真够冷的。”
“我看了他们好一阵,右边那两个人一会动一动,左边角上 那个一直没动过一下。你们说能不能是死人?刚刚你们都迷糊 着,我一个人都有点害怕了,我才叫你们也看看。”
“别吓唬自己啦。哪有那么巧的?”
陆高想的是睡前姚亮那句话。能否真碰上肢解她呢?要真 是她,还要不要看呢?什么都是可能的。 一星期前,你可曾想过 她会死么?好多事情都难以预料。小何说那可能是去天葬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不然它有什么必要冒雨赶夜路呢?西藏生活 节奏慢,开车运货完全不必冒这么大的雨,况且又是夜路。那么 如果是去天葬的,又为什么不可能是她呢?时间上也差不了许 多。那么如果是她,还要不要去看呢?姚亮说的对,看一个前不 久还是活灵灵的美丽姑娘死了,看着这个大自然完美的造物在钝刀分割下变成一堆碎肉,那准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陆高一 边假设前面车上左角的人是她, 一边也决定了如果这样就不再 看 。
姚亮和小何还在有兴致地观察分析。
“等着前车过沟时你细看,车头爬坡时正好拖车向后倾斜, 我把车停下来你细看。”
“下沟啦—— 哎上沟啦,停下来呀!嗳!”
观察仍然没有确定的结果,分析却有了进展;拖拉机向偏左 方向拐上一条小路,那是天葬台的大致方向。这下小何很有几 分得意。
“我怎么说的?我看就是去天葬的,这下可以肯定左边的是 死人了。这么长时间,又颠又挨雨淋,你看他(她)动过一下吗?”
“不管怎么说我不信。人死了可以平放在车厢板上,有什么 必要让他(她)坐着?还有死人能坐得那么老实吗?人死就打挺 了,根本坐不住,况且车又那么颠来颠去的。”
“可以把他(她)固定一下嘛。”
“怎么固定?你以为死者亲属会同意把人勒上几道绳子? 你也不想想 …… ”
作为旁观者,陆高觉得有意思。各执一端是人的天性,他们 争来吵去,其实连他们自己也未必就相信自己要说服对方的那 番推理。他们和他一样,不过都在猜测罢了。任何谜底无非都 只有两种可能,正确的或错误的。谁对没有把握的事抱绝对的 信心呢?相信没有谁。不过各执一端也并非是什么坏事,人们 开动脑筋,为自己在争辩中占上风把各种有益于己的可能性都 摆出来,争辩到最后虽然没有说服对方,事情倒也完全清楚了。 另外争一争吵一吵也痛快,刚才不就使姚亮小何忘记喊冷了么。
车开始爬山路了,其间还过了一道铺满砾石的浅水沟。这 时可以看到前面半山上点起了一堆火。三个人都松了口气,天还没亮,人还没到, 一切都来得及。看来他们运气不坏。
有一点还不可心,天还下着雨。他们看天葬时要给雨淋湿 的,他们穿的不多,天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