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丙崽喜欢看人,尤其对陌生的人感兴趣。碰上匠人进寨来 了,他都会迎上去喊“爸爸”。要是对方不计较,丙崽娘就会眉开 眼笑,半是害羞,半是得意,还有对儿子又原谅又责怪地喝斥: “你乱喊什么?”
喝斥完了,她也笑.
窑匠来了,丙患也要跟着上窑去看,但窑匠不让,因为有老 规矩在。传说烧窑是三国时的诸葛亮南征时,路过这里,教给山 民们的。所以现在窑匠来,先要挂一太极图,顶礼膜拜。点火也 极有讲究,有阴火与阳火之分,用鹅毛扇轻轻扇起来- 诸葛亮不就是用的鹅毛扇吗?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窑,后生去担泥坯,也得禁恶言秽语。这 些规矩,使大家对窑匠颇感神秘。歇工时,后生就围着他,请他 抽烟,恭敬地打听点山外的事。这其中,最为客气的可能要数石 仁,他总会盛情邀请窑匠到他家去吃肉饭,去“卧夜”——当然是 由于他在家里并不能作主。
石仁外号仁宝,算是老后生了,还没有婚娶。他常躲到林子 里去,偷看女崽们笑笑闹闹地在溪边洗澡,被那些白色的影子弄 得快快活活地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太清楚,作为补偿,就 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和母牛的某个部位。有一次,他用 木棍对一头母牛进行探究,被丙患娘看见了。这婆娘爱好是非, 回头就找这个嘀咕几句,找那个嘀咕几句,眉头跳跳的,见仁宝 来了才镇定自若地走开。后来仁宝上山挖个笋子,刮点松膏,或 是到牛栏房去加点草料,也总看见那婆娘探头探脑,装着在寻草 药什么的,死鱼般的眼睛充满信心地往这边瞥一瞥。仁宝冒着 火,却没理由发作,骂了阵无名娘,还是不解恨,只好在丙崽身上 出气。见到他,见他娘不在面前,也没什么旁人,就狠狠地在他 脸上扇耳光。
小老头被打惯了,经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几下,没有痛苦 的表情。
他再来几下,手指有些痛。
“×吗吗,×吗吗…… ”小老头这才感到形势不妙,稳稳地逃 跑 。
仁宝追上去,捏紧他的后颈皮,让他给自己磕了几个响头。 前额上有几颗陷进皮肉的沙粒。
他哭起来,哭没有用。等那婆娘来了,他半个哑巴,说不清 是谁打的。仁宝就这样报复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债,让小 崽又一笔笔领回去,从无其他后果。
丙患娘从果园子里回来,见丙崽哭,以为他被什么咬伤或刺 伤了,没发现什么伤痕,便咬牙切齿:“哭,哭死!走不稳,要出来 野,摔痛了,怪哪个?”
碰到这种情况,丙崽会特别恼怒,眼睛翻成全白,额上青筋 一根根暴出来,交自己的手,揪自己的头发,疯了一样。旁人都 说:“唉,真是死了好。”
后来,不知为什么,仁宝同她又亲亲热热起来,开口“婶娘”, 喊得特别甜,特别轻滑。帮她家春个米,修个桶,都是挽起袖子, 轰轰烈烈地干。对有关丙崽娘的闲言碎语,他也总是力表公允 地去给以辩解和澄清。旁人自然有些疑惑。寡妇门前是非多, 他们耳根不清静,被妇女们指指点点,也是难免的。
丙崽娘挤着笑眼看他,想为他说门亲。她常常出寨去接生, 跑的地方多,同女人们熟,但说过好几家,未见得人家送八字红 帖来。也不奇怪,这几年鸡头寨败了,单身后生岂止仁宝一个? 仁宝由此悲观了几年,渐渐有了老相。听说有一种“花咒”—后生看中了哪位女子,只要取她一根头发,系在门前一片树叶 上,当微风轻拂的时候,口念咒语七十二遍,就能把那女子迷住。 仁宝也试过,没有效果。
他眼睛有点眯,没看清人的时候, 一脸戳戳的怒气。看清 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顺着对方的言语,惊讶,愤慨,惋惜, 或者有悲天悯人的庄严。随着他一个劲地点头,后颈上一点黑 壳也有张有弛。他尤其喜欢接近一些不凡的人物:窑匠,界(锯) 匠,商贩,读书人,阴阳先生等等。他同这些人说话,总是用官 话,吹捧之后,巧妙地暗示自己也记得瓦岗寨的一条好汉乃至六 条好汉。有时还从衣袋摸出一块纸片,出示上面的半边对联,谦 虚谨慎地考一考外来人,看对方能否对得出下联,是否懂-点平 仄。
自己也就有些地位了。
山下女崽多,他常下山,说是去会朋友,有时一连几天不见 他的影子。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的。菜园子都 快荒了,草深得可以藏一头猪。从山下回来,他总带回一些新鲜 玩意儿, 一个玻璃瓶子, 一盏破马灯, 一条能长能短的松紧带子, 一张旧报纸或一张不知是什么人的小照片。他踏着一双很不合 脚的大皮鞋壳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响,更有新派人物的气 象。
仁宝的父亲仲满,是个裁缝,也不会作菜园,不会喂猪,对他 那皮鞋壳子最感到戳眼。“畜生!三天两头颠下山,老子剁了你 的脚!”
“剁死也好,来世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局银子?”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还钉了铁掌子,走起来当当 地响,你视见过?”
仲满没见过什么钉铁掌的皮鞋,不敢吭声了。停了片刻才 说:“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气,穿起来脚臭,有什么稀 奇?”
“铁掌子,我是说铁掌子。”
“只有骡马才钉掌子,你不做人,想做个畜牲?”
仁宝觉得父亲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恼怒,狠狠地报复了 一句:“辣椒秧子都干死了!晓得么?”
叭——戴缝一只鞋摔过来,正打仁宝的脑袋。他不允许儿 子这样不遵孝道。
“哼!”
仁宝怕,但坚强地不去摸脑袋,冲冲地走进另一间屋,继续 戳他的旧马灯罩子。
听说他挨了打,后生们去问他,他总是否认,并且严肃地岔 开话题:“这鬼地方,太保守了。”
后生们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于是新名词就更有价值, 他也更有价值。人们常见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窝在自家小 楼上,研究着什么。有时研究对联,有时研究松紧带子,有时研 究烧石灰窑。有一回,还神秘地告诉后生们:他在千家坪学会了 挖煤,现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来。金子!黄央央的金子哩! 他真的提着山锄,在山里转了好几天,有几个想沾光的后生,偷 偷地跟着看,看了几天,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动手。
对付同伴们的疑惑,他宽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对方的肩, 贴心地作些勉励:“就要开始了,听说没有?县里来了人,已经到 了千家坪,真的。”或者说:“就要开始啦,真的,明天就会落雪,秧 都靠不住。”说完回头望一望什么,似乎总有个无形的人在跟着 他。
有时甚至干脆只有一句:“你等着吧,可能就在明天。”
这些话赫赫有威,使同伴们崇敬,但大家弄不懂其中深意。 要开始,当然好,要开始什么呢?是要开始烧石灰窑?还是要开 始挖金子,还是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 开始下山去做上门女 婿?不过众人觉得他穿着皮鞋壳子,总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些 名堂。邀伴去犁田、倒树,干这一类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今天开祠堂门商议祭谷神,他不以为然。他见过千家坪的 人做阳春,那才叫真正的做家。哪像这鬼地方, 一年一道犁,不 开水圳也不铲倒坳,还想田里结谷?再说田里谷多谷少,也与他 的雄图没有关系。不过他还是去看了看。他看到父亲也在香火 前下拜,就冷笑。这像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行帽沿礼?他在千 家坪见过的。
他自信地对身边一个后生说:“会开始的。”
“开始。”后生不解地点点头。
他觉得对方并非知音,没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边的女 人们投过去。有个媳妇,晃着耳环,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汗珠。跪下去时没注意,侧边的裤缝张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肉。仁宝眯 着眼睛,看不太清楚,不过已经足够了,可以发挥想像了,似乎目 光已像一条蛇,从那窄窄的缝里钻了进去,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 弯,上下奔蹿,恢恢乎游刃有余。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亲那位女 人的肩膀,膝盖,乃至脚上每个趾头,甚至舌尖有了点酸味和咸 味……
他想,他一定要去同那位媳妇谈一谈帽沿礼。
女人们爱坐人家,偷偷地沿着屋檐溜进东家或西家,凑在火 塘边叽叽咕咕一阵,茶水喝干了几吊壶,尿桶里涨了好几寸,直 说得个个面色发白,汗毛倒竖,才拿起竹篮或捣衣的木棰,罢休 而去。她们早就在说,某某家的鸡叫起来像鸭;腊月里居然没下 一场雪。丙崽娘去岭那边的鸡尾寨接生,还带回来 · ·个消息,说 鸡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里被一条大蜈蚣咬死了,死了两天还没 有人知道,结果有只脚被老鼠吃去了一半- 好像都是些不祥 之兆。
但后来又有人说,三阿公并没有死,前两天还看见他在坡上 扳笋子。这样一说,三阿公又变得恍恍惚惚,有无都成为一个问 题了。
像要印证这些兆头似的,后来一阵倒春寒,下了一阵冰雹, 田里大部分秧苗都冻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像没有拔 尽的鸡毛。几天后暴热,田野又多虫。
碰上寨子里这几年奶崽生得多,家家都觉得米柜太浅, 一舀 就见到底。有的开始借谷, 一借就有了连锁反应,不管楼上有谷 没谷的,都踊跃地借,以示自已也会盘算村邻。丙崽娘也借得要 死要活的,其实心里并不很着急。这两年来她大模大样地积德,义务照看祠堂。怕老鼠啃了族谱,扰乱了祖宗的安宁,就养了一 只猫。这只猫不能亏待,每年由公田出两担谷养着它。丙崽娘 天天拿瓦罐盛着半罐饭,吆吆喝喝从一些门户前经过,说是去送 猫食,其实一进祠堂,就自己吃了。靠这只猫,娘崽不也可以混 个半饱么?大家似乎知道这个中机巧,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她横眉横眼,装着没听见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里人心惶惶,女人们又开始谈起祭谷神。丙 崽娘有点兴高采烈,积极投人了这场对谷神的议论。得闲的时 候,就带上针线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顿,右一顿,屁 股磨进一家家高大的门槛。对一些没听说过谷神的女崽,她谆 谆教导:这可是个老规矩呐。要杀个男的,选头发最密的,分给 狗吃。杀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年成"……说得姑娘们睁大 眼睛,互相挤靠得越来越紧,她又笑起来,神秘地压低声音:“你 屋里不会吃年成的。放心。你男人头发胡子都稀……不过,也 不蛮稀。”或者说:“你屋里不会吃年成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 没有几斤肉,不过……也不蛮瘦。嗯啦。”
她圆睁双眼,把一户户女人都安慰得心惊肉跳之后,才弯着 一个指头,把碗里的茶叶扒起来,嚼得吱吱响,拉着丙患起了身, 严肃认真地告别:“吾去视一下。”
“视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听一下,我去说说 情,有我作主,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鸡时什么的,都通。但在女 人们的恐慌中,这种含混也很温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实在是看鸡时去了。
鸡坩那边就是仁宝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鸡坩,总是朝那 边望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 似乎是窥探隐私,也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战。每天都这样偷愉地 望几眼,叫仲裁缝心里发毛。
仲裁缝恨女人,更恨丙患娘。说起来她还算他的弟媳,又与他打邻,地坪相连,树荫相接,要是拆了墙壁,大家都发现对方也 不过是吃饭、睡觉、训儿子,没什么两样。但越接近就越看得清 楚,看出些不一样来。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裤,显眼 地晒在地坪里,正冲着裁缝的大门,使他一出门就觉得晦气,这 不是有辱斯文么?她还经常在地坪里摊晒一些胞衣,作为大补 佳药拿去吃,或卖钱。那些婆娘们腹中落下来的肉囊,有血腥 气,在晒席上翻来滚去的,晒出一条条皱纹,像一个个鬼魂,令人 须发倒竖。不过,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恶。似乎是心不在 焉地看一眼,有毫无理由的理由,有毫不关心的关心,像投来一 条无形的毒蛇。
“妖怪!”有一天,仲裁缝在大门口怒骂起来。
地坪里没有他人,正架起一条腿剥脚皮的丙崽娘知道他是 骂谁。哼了一声,又恨恨地剥下两大块茧皮。
就这样交了恶。但仲裁缝从没有拿丙崽复仇。有一回,小 老头怯怯地来到他家门口,研究了一下他脸上的麻子,把绿色的 一团鼻涕抹在条凳上的一段布料上。裁缝只是瞪了一眼,旋即 把布料塞进火塘,烧了:
避女人与小子,乃有君子之风。仲裁缝算不算君子,不好 说。但他在寨子里是个有“话份”的人。话份也是一个很含糊的 概念,初到这里来的人许久还弄不明白。似乎有钱,有一门技 术,有一把胡须,有一个很出息的儿子和女婿,就有了话份。后 生们都以毕生精力来争取有话份。
有话份意昧着有人来听你说话。仲裁缝粗通文墨,自婆娘 早死之后,孤独度日,读了几本六叔留下来的没头没尾的线装页 子,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旧事。晋公子重耳,吕洞宾,马伏波,还 有他最为崇拜的贤相诸葛亮。有时也在火塘边把竹烟管喝得畸 罗罗地响,慢条斯理向后生们讲上两段。三个字一顿,五个字一 停,说话时总是开口半晌以后,再“哎”一声,再接上正文。目光茫茫然,像不是同听者讲话,是在同死去的先人讲话。后生们望 着他脸上几颗冷峻的阴麻子,不敢催促他。
“汽车算个卵。”他说,“卧龙先生,造了木流牛马。只怪后人 蠢了,就失传了。”
他还说:“先人一个个身高八尺,力敌千钧。哪像现在,生出 那号小杂种。”
大家知道他是说丙崽。
他越这样感慨,越觉得日子不顺心。摇着蒲扇,还是感到 闷,鼻尖上直冒汗—— 呸!妖怪,先前哪有这么热呢?他恨椅子 也太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阴险——妖怪,如今的手艺也真是 哄鬼啊,先前一张椅子从出嫁坐到外婆,还是紧紧实实的。想来 想去,觉得没有了卧龙先生,世道怕是要败了,这鸡头寨怕是要 绝了。
是要绝了么?
眼下,听人们都在议论要祭谷神,他坐在家里不知要做点什 么才好。好像出了点问题,仔细思量,才知是肚子饿了。近来很 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得自己煮饭。即使接他去,人家的饭食也越 来越软,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如果米饭不是粒粒如铁砂,他决 不摸筷子。
“仁拐子!”他叫喊。
没有人回答。
他又喊了一声,想了想,上楼去找。发现儿子的铺盖蚊帐, 还有他的锈马灯壳子一类,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张空床,还有 几个大瓦坛子,很久没有酸菜可装的,倒立在墙角,像几个囚犯 在受大刑,永远倒栽在那里。还有一具棺木,不知是仁宝为谁准 备的,横霸中央,呼呼大睡。
明白了什么, 一句话也没说。
他看见墙边一只老鼠一晃,好像更明白了什么。妖怪!对了,就是这个妖怪!------他梦见过的,梦里的这只老鼠,还拱手 而立,同情地冲他笑了笑。这畜牲耳红足赤,眼睛也红鲜鲜的。 在书上不是说过吗?那是偷吃胭脂所致。妖妇捕之可为媚药。 仁拐子一定是被它媚去的,这个寨子也一定是被它败了的!
仲裁缝骂着娘, 一铁尺打过去,咣地破了个坛子,老鼠尾巴 又缩进壁缝去了。他跑到另一房间,撬破一个木柜,捅烂两只篾 篓,还是没有胜利。咚咚咚地跑到楼下,凡可疑之处都给以惊天 动地的检查。 一瞬间,碗钵烂了,吊壶也倒了,桌椅板凳都苦苦 地跪倒或趴下,或歪歪斜斜地艰难站立,他引火烧鼠洞,黑油油 的帐子又接上了火,燎起热爆爆的一片金黄色光亮。
老鼠总算被他戳死了,大小六只,全被他斩首断肢,拿到火 塘中烧出了一股奇臭。他听见地坪中有沉着的脚步声,回过头, 又看见丙崽娘若无其事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更冒出一股无名火。 咬咬牙,把老鼠的尸灰泡在水里,全都喝了下去。
他脸发黑,感到丹田之气已尽,默坐一阵之后,出了门。
公鸡正在叫午,寨里静得像没有人,像死了。对面是鸡公 岭,鸡头峰下一片狰狞的石壁,斑斓石纹有的像刀枪,有的像旗 鼓,有的像兜鍪铠甲,有时像战马长车,还有些石脉不知含了什 么东西,呈棕红色,如淋漓鲜血,劈头劈脑地从山顶泻下来, 一片 惨烈的兵家气象。仲裁缝觉得,那是先人们在召唤自己。
路边瓜棚里,冒出一张老人的笑脸。
“仲老,吃了?”
“吃了。”也淡淡一笑。
“要祭谷神?”
“要祭的。”
“要谁的脑袋?”
“听说……摇签罢。”
“摇签?”
“你吃了?”
“吃了。”
“哦,吃了的。”
双方不再说话。
山上的树漫天生长。从茶子坡过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树 上扎了蔑条,那都是寿木。寨里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给自己看寿 木的,看中了,留个记号,以后每年来看一两次。但仲裁缝很少 进山,也一直没来选过寿木,而且憎恶这一根根居心不良的鸟 树。君子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死也要有个死相,死得不能倒威。 说死就死,准备什么?他捏着弯刀来的,要选一块好位置,砍出 一个尖尖的树桩,坐桩而死,死得慷慨。他见过这样死去的人, 前些年马子洞龙拐子就是一个,他咳痰,咳得不耐烦,就去死。 死后人们发现树桩前的地皮都被十指抓得坑坑洼洼的,起了一 层浮土,可见死得惨烈,死得好。载上了族谱。
他选了一棵小松树,用裁缝的手,不熟练地砍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