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的婆娘不是第一次生孩子。
但这次,却格外艰难。
或许是为了应验什么。
疼到后半夜,外头忽然狂风大作,响过几个雷之后,突然下起雨来。
这场雨来势凶猛,天地之间除了落雨声,再无其他声响。
两家之间的墙院是用黄土垒起来的土墙,隔音并不好。
听着从隔壁传来的惨叫声,吴家婆娘有些害怕。
“叫得这么惨,不会真要出事吧?”
看着被惊醒,死死拽着自己胳膊的婆娘,男人哼哼转了个身,将胳膊给抽了回来。
“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瞎担心啥,快睡快睡!”
见自家男人如此淡定,吴家婆娘想了想,也是自己瞎操心,干笑一声,继续躺下。
但她还是没有睡着。
自小自己就害怕雷雨天,哪怕活了大半辈子,这从骨子里头害怕的还是克制不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吴家婆娘还是忍不住偷偷往隔壁张望。
现在院子里头静得吓人。
但至少听到一点点孩子的啼哭声。
想来应该生了。
但有的时候,偏偏事与愿违。
不多久,阿苦家死了人这事就传遍了村子。
统共两个消息,在村子里头飞快传开。
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阿苦家的婆娘没了。
阿苦家又生了个丫头。
阿苦这个没本事的男人,活该孤寡一辈子!
阿苦在村里头的人缘实在差劲,大家聚在一起说起这事,虽然知道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带着点幸灾乐祸!
当然,阿苦现在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人。
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阿苦木然地站在床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看着早已咽了气的婆娘,阿苦脸上的苦色更添一重。
今年阿苦已经五十多了,别说再找个婆娘了,就是想生也生不出来了。
阿苦虽然嘴硬,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衰老。
就像一只五岁的老公鸡,除了打鸣报晓,什么都干不了。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头的丫头,认命地叹了口气,放弃了将这丫头送人的想法。
他这辈子一共生了三个丫头,大丫头和二丫头都送了人。
当初为了防止那些人后悔将孩子送回来,他特意选了不是本地的人家送。
当然,与其说是送,还不如说是卖。
白送这种事情,阿苦可不干。
清静倒是清静了,但也绝了回去摘桃的指望。
阿苦在心里头算了笔账,自己再辛苦十几年,等娃娃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自己就找个人家把她给嫁了,彩礼钱可以少收点,但无论如何都要让对方答应给自己养老。
想一想将来死了有人给自己摔盆,阿苦看这小娃娃就顺眼多了。
阿苦想了想,给这丫头取了个名字—吴穷。
当然,在这村子里头,可没人会正正经经的叫人大名。
就像若不是每隔一段时间,村干部就会点着他的名字训斥阿苦,阿苦都快忘记了自己的大名一样。
于是阿苦又给这女娃起了个好叫的小名—小花。
当然,取这名字也有私心。
希望她生得像花一样好看,将来能嫁得好点,让他也能跟着享享福,过上好日子。
女人嘛,有张好脸蛋比什么都重要。
就跟摊子上的水果,长得好看,自然就卖得贵。
其实阿苦也有自己的名字,大名叫幸福。
听村里头的老人说,他那没文化的爹在生了他之后,绞尽脑汁想了大半个月也没憋出个屁来,于是就打了壶酱油送到村长家,让村长给他儿子起个好名字。
奈何村长心眼坏,收了酱油也不好好办事,正巧上头发了个文件,里头口号喊得好,就随意指了幸福两个字给他当名字。
说这两个字是好字,就是想吃饱就能吃饱,想穿暖就能穿暖,想娶老婆就能娶老婆,想生孩子就能生孩子那种好日子的意思。
只可惜,老爹忘记了,他们姓吴。
吴幸福,可不就是没幸福吗?
等他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户口上已经登好了名字,要想改还得走后门,这名字就这么留下了。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人们都叫自己阿苦,很少叫自己大名,时间久了,阿苦也就释怀了。
阿苦家这样穷,自然没钱给婆娘好好弄身后事,加上阿苦在村子里头人缘并不好,所以几乎没有人愿意上门帮忙。
于是阿苦不得不用那张早已染得漆黑的破床单将婆娘一卷,草草找个没主的荒田给埋了。
那块田原本是有主的,论起亲来,阿苦还得管主人叫一声二大爷。
但这二大爷打了一辈子光棍,连身后事都没人管,还是书记看不下去,帮着给办了。
这二大爷死后,那些吃绝户的孙子立刻将他留下这三瓜两枣给分了,只不过这田因为老头生前没交代,要想弄过来还得卡不少手续,再加上又是瘦田,于是便荒了下来。
今日倒是便宜了阿苦。
埋了人,阿苦这才反应过来,家里头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娃娃,两脚一咕噜,立刻匆匆往回赶。
等他到家的时候,娃已经饿得很了,想是哭得累了,气息奄奄像只快死的小猫崽子。
好在家里头有准备磨好的米粉,阿苦将米粉加水放锅里头一咕噜,一不管熟没熟,吹吹就喂了小半碗下去。
那娃娃饿得很,也不挑,就这么讲究着吃了个肚圆,然后很不给面子的拉了阿苦一身。
“这兔崽子!”
阿苦忍不住骂骂咧咧,趁着娃睡着了,赶紧将弄脏了一衣服洗了又洗。
只不过,阿苦家没钱买肥皂,就这么随意地搓了两下,就着脏污就挂在了外头的竹竿上。
两条裤管子晃晃悠悠的,迎着山风晃荡,倒颇有些男人生了孩子后的招摇!
好不容易孩子睡着,阿苦一个人静静坐着,忽然有些不太习惯。
虽说家里头那个婆娘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
但,家里头到底少了个会喘气会动的活人,这差别还是不容人忽视的。
连续七天,阿苦都梦到了自家婆娘。
梦里头,她从坟地里头披头散发的爬出来,一路爬进了家里,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阿苦父女。
阿苦吓得胆子都快破了。
不是有句老话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么。
但问题是,阿苦亏没亏心,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这婆娘跟着自己,可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后来,他花了五块钱巨款找隔壁村头的算命老头解了梦。
那老头收了钱,半真半假的掐了掐手指头。
他叹息一声,阿苦的心就跟着上下一回。
那老头先是说,他这人八字硬,做人不厚道,那婆娘死得憋屈,不打算放过自己,要带他和闺女走咧。
阿苦一听这话,顿时面色如土色,两腿抖个不停。
那老头又接着问阿苦,是不是前头卖了几个闺女?
其实这事不算是秘密,毕竟当年大家穷得连饭都吃不饱,见又是个女娃,打着送,实则算卖的名头,处理掉的女娃很多。
若换平时里,阿苦肯定能想到别的,但现在阿苦本就心虚,被他这么一说,只觉得这老头当真有点本事。
压根没想过,都是隔壁村的,什么事随便一打听就能打听到。
那老头见阿苦又拿出五块钱,满意地眯了眯眼睛,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于是他晃悠悠地让阿苦好好养大这个女娃,在梦里头记得和那苦命的婆娘保证,她听到这话,自然不会想着一命偿一命。
于是阿苦在下一次梦见婆娘的时候,以祖宗名义发誓,一定好好养大这个女娃,绝不送人!
说来也奇,自那次之后,阿苦就再也没有梦见自己的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