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如果有什么病是通行的,大约只有一种。
穷病。
尤其是在这座落在连绵起伏的山坳之中,连条大马路都稀罕的小山城里头。
梅城。
但大家更喜欢沿用“梅”字的读音,管它叫霉城。
又湿又潮,还穷到发霉。
淅淅沥沥的雨从屋檐下落下,家里的锅碗瓢盆基本上都派上了用处。
但显然,屋子的主人并不在意屋檐上那几处破洞。
阿苦是个懒惰的男人,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趁着天晴想法子修一修这些破洞。
甚至心里还有些庆幸,与其等到天晴跑去河边打水,到不如趁着下雨,结上一点雨水,那么空出来的时间,就可以躺着睡觉,还能省下一顿饭来。
阿苦美滋滋地打着小算盘,觉得自己真是个大聪明。
这是一个贫瘠的地方,贫瘠的不仅仅是土地。
这里虽然有村庄,也在国家的照拂下,告别了点火照明的时代,但与许多地方一比,依旧贫瘠荒芜。
当然,住在这里的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
反正,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活下来的。
无知,愚昧,自私,冷漠。
一代一代传承,将这种近乎野蛮的劣根性深深的刻在了子孙后代的骨子里头。
天长地久,这些东西积累成毒,一时半会,无法彻底清除。
破旧角落里,那张同样破旧且脏乱的床上躺着的是阿苦的婆娘。
一个年华已逝,但却即将临盆的女人。
虽然即便再让她年轻个二十岁,那也只是个年轻的丑陋女人。
但做为丈夫的阿苦并不觉的这又什么。
因为对于这个又穷又懒且脾气不好的男人来说。
能有个婆娘给他生儿育女,已经是老天开眼,祖上冒烟。
至少,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
阿苦的前半生活得并不光彩。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得孩子会打洞。
但阿苦却连老鼠都不如。
阿苦家并没有什么好本事传下来,所以老吴家是一代赛一代的穷。
村里头没有女人愿意跟他过日子。
谁家肯让自家闺女跳进这个火坑呢。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嫁给阿苦?
图什么?
图他年纪大,图他长得丑?图他不洗澡?
呵呵!
也是老天瞎了眼,脑袋一昏,烂好心地不忍心绝了阿苦家的根。
那年山里头发大水,淹了好几个村,愣是让他在河边捡了个婆娘回来。
这婆娘长得矮小俊黑,一条腿还跛了,一口龅牙突兀的放在鼻子底下,连话都说不连贯。
险险捡回一条命来,也没家人来寻,又想不起来自己家在哪里,便索性留了下来。
阿苦见她笨笨的,但好歹算是个女人,于是便半威胁,半强迫的与她做了夫妻。
那女人在村里过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从两个字两个字往外头蹦话变成了三个字三个字蹦,也算有点长进,但对于阿苦来说,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
反正他对婆娘的要求不高,能生孩子,下雨了知道往家里跑就行。
反正关了灯,是天仙是母猪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婆娘也争气,这么些年下来,肚子大半时间倒是没怎么空过。
阿苦默默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婆娘,年纪到底大了,这一胎婆娘怀的艰难,三天两头总是闹腾,加上他家也没啥吃的,三天两头都靠抗,婆娘身上除了那滚圆的肚子,身上倒是越发的瘦。
像条缺水的鱼,只剩下那么一口气吊着。
阿苦其实不太记得自己生下来的那些孩子们了。
他只依稀记得,其中有三个孩子一出生就没了。
另外两个正赶上大饥荒,实在养不活。
于是干脆被他拿着换了些钱,贴补了点油水。
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她们是死是活。
反正阿苦也没想着打听,就当她们已经死了。
不过,村里那些人没少拿这事议论,但阿苦并不在意。
阿苦满心满眼都是婆娘肚子里那一个。
一向不信佛的阿苦没少往村口那破旧的送子娘娘的小庙跑,硬是咬着牙挤出三瓜两枣来凑供奉。
甚至还特意给娘娘画饼,许诺只要是个带把的,自己还愿的时候肯定带什么什么。
阿苦态度诚恳,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信了自己将来能够兑现自己现在的诺言。
他今年都这把年纪了,再不来个儿子,这后半生可就一眼望到头了。
生儿子,生儿子,生儿子!
这样自己将来也能有个靠,不至于到了下面,还要被祖宗数落自己断了老吴家的香火。
阿苦这样想着,心里觉得松快许多。
他这人稀里糊涂地过了大半辈子,总是被人骂得一无是处。
可是临了想想,自己还有婆娘,还有最后一点根,便也不算一无是处。
抱着这样的想法,阿苦咬了咬牙,难得勤快一回,等雨一停,便出发去了后山。
山上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吃。
这几年给那些人闹得,一天一个主意,不是挖木头倒卖,就是乱炸土石,好端端的山头不是东边秃了一块,就是西边烧了一片。
连山上的野味也少了许多。
说什么濒危动物,要好好保护,不许他们偷偷猎杀。
保护个锤子,说不定这些东西都进了某些当官的肚子!
不是阿苦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而是那些当官的是个什么德性,谁心里没点数?
好在现在是春天,山里头野菜还挺多,要是运气好,还能捉到点野味打打牙祭。
至于为什么阿苦家不种些能吃的。
这事说来话长,总结起来就是阿苦两口子没啥本事,肥田轮不上他家。
加上阿苦实在愧对“农民”这两字,天生没那天分。
别人家种什么,他们跟着种,什么好活,他们也紧着下种。
只不过结果都差不多,无论丰年还是灾年,阿苦家的地里总是长不出好收成来。
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阿苦脚上那双破旧的鞋子早就不堪重负,没走到半路,便险些滑了好几次。
惹得阿苦连连摇头,气得直在心里头抱怨自家婆娘手爪子实在笨,连双鞋都做不好。
不过好在他运气不错,这一趟进山,到让他挖了一篮子满当当的野菜回来。
这种野菜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吃,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除了苦涩一点,干硬一点,也没什么缺点。
至少,不用花钱,还能填饱肚子。
对于不要钱还有用的东西,阿苦一向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阿苦有些后悔,早知道收获这样好,就该再多带几个蛇皮袋过来。
吃不完也没关系,可以晒成干儿吃到夏天。
不过野菜就长在这,也不会跑,明天再来就是了。
阿苦想了想,心满意足地拎着篮子往回赶。
没想到下山的时候还是摔了一跤。
只听他哎哟一声,还来不及去捡倒出来的野菜,便听到撕拉一声。
裤裆那里破了长长一条。
原本就满是补丁的裤子更是雪上加霜。
心疼的阿苦五官拧成一团。
更丑了。
但是骂归骂,阿苦可不想穿着这条破裂的裤子在山上乱晃。
毕竟和他一样想法的村民们也纷纷出动来挖野菜,让人见着了免不得一阵笑话。
等他回到家,婆娘依旧躺在床上哼唧哼唧。
这情况阿苦熟悉。
算了算日子,这小崽子大约就在这两天该爬出来了。
于是便草草地将野菜收拾了,草草下锅,又舀了一大锅清水放在土灶上烧开。
在烧水煮野菜的时候,他手里也没闲着,拿了两天同样是满是补丁的毯子旧衣用火烤干了,方才松了口气。
在解决了肚子问题后,阿苦终于有心思想想别的。
他先是盯着趟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婆娘,又从角落里头那口破箱子翻出一个花布包裹着的小包。
那是家里头唯一还值点钱的东西,一只足有七八两重的老银镯子。
那是他奶留给他的东西,说是将来给他娶媳妇用的。
但自家婆娘是白捡来的,于是这镯子就留了下来。
一想到自家婆娘那副丑样,阿苦呸了一声,冷冷一笑。
她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