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再待下去，生怕一个心软便撤掉自己的决定，三言两语匆匆交代完明日大典事宜，便赴往天尊阁去。
也许是他的神色并不自然，正在亭中独自下棋的乔森只看他一眼，便窥破了一切。
“他对你如此喜爱，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你本就心善，想来更是不好受。”
乔易棠咬咬牙道：“但是……太过聒噪，我喜静，却难有安宁时刻。人与人之间有点距离，才是好的。”
乔森朗声一笑，略带宠溺地指指他道：“敢与为师讲心里话就对了，这点人之常情的小事何须遮掩。”
余下的时间，他在偏室闭门不出，可一直是茶不思饭不想，书读不进脑子里，打坐亦始终沉不下心。难得小憩一阵，却被梦魇困扰——千里散毒发，利刃穿膛过，皆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傍晚之时，乔森敲响偏室门扉，唤他一声道：“陪为师用膳吧。”
从西苑行至中庭，这一路浓郁的烤肉味钻入他的鼻尖，难免令他有些讶异。他不讶于师父会有这烹饪的兴致，而讶于烤兔子的动机——如此满载回忆的行为，换作是他，只怕触景伤情。
乔森扬手一挥，架在火炉上的兔子便脱离了竹签，再是指尖微动两下，被割成片的兔肉落入一旁碟中，香气飘逸。
二人入座凉亭，不一会儿便飘起了雨。乔森将碟子朝他推近，又从食盒中端出白饭，递来筷子。
“趁热吃吧。”
他觉得师父情绪有异，却不敢妄言，独自追忆着约莫十年前，首次享用师父亲手为他与洛千常烤的乳鸽，一时亦伤春悲秋了起来。
一如以往，他还是会赞叹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尊手艺上佳，而后来得悉师父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此刻心情也沉重几分。
他猜，今天这个日子多半与故人有些关系。
但乔森并未与他多说，出神盯他半响，方缓缓开口道：“后日学子迁门仪式，若不愿面对，不来也罢。”
他简单应一个“是”字，话题便过去了。这一餐，表面是师父寻他来陪，实际对他的关切之意更甚，若非明日祭拜大典需立于众人之上，想必他该是舒心的。
次日清晨，他在妙觉门外暗中观察片刻，碰上了才赶回山中的温尔。见他如此行事，温尔难掩疑色，而在他解释过后，眼前男人同样无法理解，惊道：“天尊要你随他一道操持大典？”
他颔首，温尔略一沉吟，便点破了事情本质，“尊位继承者是谁，岂非昭然若揭？”
或许在他站上议事堂高台那日，傲满是也看透了，而今即将被全山人注视，却与入门拜师时所受的注目礼截然不同。当初是荣誉与欢欣，今日是枷锁与压力。
在外人眼中，天尊对他的信任与爱护，自他年幼时便已是深入人心。未来他若行差踏错，后果如何已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人人讨伐，嫌恶唾弃。没有人敢责骂天尊的人，可他一旦不是了，就会接收到铺天盖地的仇恨。
洛千常笃定师父并非良善，墨翎嘱咐他需提防天尊，他心中虽亦曾疑于这个替友完成夙愿的外来者，可始终讲不出何处有异。于公，天尊确实带领丹鼎派起死回生，盛于从前；于私，师父对他的谆谆教诲和疼爱有加，他连忤逆的理由都没有。
有如此时，妙觉门的祭奠无需他带领，十圣演武场的布阵也不劳他参与。在如此重大日子还能这般清闲的门主，是要被罚跪内省的。
师父纵他，他不理解，其他人更不会理解。
于是在他跟在天尊身边，站上惟丹鼎派掌门才能企及的高台时，底下密密麻麻人群的交头接耳声，扰得他越发茫然。
“肃静。”
男人并未扬声，声音却响彻四方，撼在所有人心上。乔易棠垂眸一瞧，乔森脚底下泛着微光的阵法，原来是整个演武场上图纹的缩影。
他忽然想到，历代天尊世袭下来皆是灵者，若他日出现意外情况，由武者来任，岂非无法启阵。彼时身后定需跟随一人注灵，如此看来，倒也并非只有掌门才能站在这里。
祭神祭灵仪式流程与往常无异，不过对他而言，则是大不同了。今年通天光柱多了一抹亮紫，连乔森都暂撤脚下阵法，特意与他讲：“感觉有你在，这能量是强了许多，似乎还隐隐泛着金光，真神奇啊。”
尽管乔易棠很笃定自己打出的灵气并无参杂别的颜色，他还是有些慌了神。而他知这点小情绪自是逃不过天尊双眼，遂忙解释道：“弟子惶恐，不敢担这强者。”
乔森笑了，“为何不敢？有何不敢？”
既是来学习的，乔森将撤除光阵的任务交由他来完成。布阵时因有普明、洞明门门生协力完成，天尊仅需按五行相生位启动阵眼，聚集能量激活光柱，因此他仅是旁看便成。
但撤阵不同——何时撤，自何方位开始撤，沿何顺序击破灵石，才能完美封存今日供给十圣演武场的能量，却是大有门道。
“观诸色灵气全数融合，气流不再翻涌，即合时宜；看血色图腾光芒动向，引致某处隐没，可得方位，遂以相克位逐一击破阵眼。”
乔易棠上前两步与乔森换了站位，确能瞧见滴血入阵后的演武场泛着暗红，其中有一点显然夺目，似是作一笔画时笔迹的末端，最终引出整副图案。
光点隐入正北，他抬手作弹指状打去灵力，位于正北的玄色晶石应声碎裂，继而是正南紫晶、正西白晶、正东青晶，最后中宫黄晶收尾。
虽然这个过程用不了多少灵力，然而，维持地面与场上庞大阵法连接才是最耗神的。这半刻钟不到，已经令他有些头昏脑胀了。
乔森拍拍他肩头后回到前方，再是与他换了位置，继而八大门开始汇报近一年进入各修炼阶段的人数、主动或被动下山的学子。
原本今日，还该行妙觉门的拜师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