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叙述的初衷出发,在经历了那一场患难后,叔叔觉得这 婚姻和爱情不堪忍受。他觉得婚姻非但没有像通常所说的那样 分担他身受的屈辱和不幸,反而加剧了这屈辱和不幸,并且使这 屈辱具有了形式的外壳,永久地保存下来,没有遗忘的可能了。 可是这只是叔叔灵魂上的看法,他的肉身上,却有许多有求于婚 姻的地方,比如安全感,比如温饱,比如性欲。而且,为了使自己 忽略灵魂的抵触,叔叔有意无意地夸大,强调,扩张他肉身的需 要,使这需要成为第 ·位的,与生存联系起来。这是一个灵魂的 休息的时期,叔叔变成了一个肉欲主义者,他变得贪得无厌。他 学会了喝劣质的白酒,用报纸边缘卷粗劣的烟丝吸,到了夜里就 力大无穷,花样百出,使得妻子彻夜无法安眠。他甚至学会了本 地男人特有的传统本领,就是打老婆。开始,他是在自己屋子里 打,关了门,不许老婆哭叫出声。后来,越演越烈,他们开始打到 院子里来了。再后来,就打上了街。当人们看见叔叔手里握着 一根拨火棍,满街撵着哭噭嗷的女人,就好像撵着一头不肯回窝 的母猪,这时候,人们便从心底里认同了叔叔,把叔叔看作是小 镇上正式的居民。他们用他们那种亲昵而不无狠亵的语言议论 和嚼笑叔叔,原先一个城市文化人在他们心目中那种又敬畏又 排斥的地位,如今荡然无存。叔叔还学会了骂仗,这往往用于和 他岳母之间。当他岳母刻毒地骂他“右派分子”或者“流氓分子” 的时候,他便更为刻毒地骂岳母是“克夫命”和“绝子命”。有时 候,他喝了酒就骂骂咧咧的,说她们母女三代都是他养活的,几 乎将他的血榨干了;他说他的婚姻简直就是一口陷阱,或者是一 个圈套,他是永无翻身之日了;他还说他女人将他当作囚徒,为 了她们的生计而使他失去自由。叔叔渐渐有些胡作非为,飞扬拔扈。他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就分外紧张,大人孩子噤若寒 蝉。也有他喝了酒反比较清醒的时候,这时候,他就捶打自己的 脑袋和胸膛,骂自己不是人,没有本事和社会抗衡,与命运斗争, 只能来欺侮女人,他是个窝囊废,孬种;他不再说这家庭榨他的 血汗,反骂自己害了这家庭,使她们蒙受了羞耻和苦难。女人忍 不住去劝他,他倒又冷了脸,狰狞可怖,他使得凶悍的女人见他 都怕了三分。这是他在家里的表现,到了学校则又变了一个人 似的。他随和,谦虚,很好说话;如有人当面说了令他难堪的话, 他也作听不见或听不懂;他还很会附和别人的意见,人们不论说 什么,他总说“对,对,对”的。在后来的每一次运动的浪潮中,比 如“清理阶级队伍”,比如“一打三反”,比如“揪出5 · 16”,他的问 题总要被旧话重提,再来一番批斗,可是这已远远不能刺激小镇 的居民了,甚至对叔叔也没有强烈的刺激作用了。他走过糟蹋 他的大字报前心里很平静,还有心情去欣赏上面的漫画。叔叔 已变得麻木不仁,并且得过且过。
叔叔曾在小说中写过一个青年右派的自杀,他写他自杀的 方法是利用煤气,最后煤气从门缝和窗缝弥漫出来,唤来了人 们。这透露出一个信息,暗示我这是一次想像的自杀事件。因 为在内地小镇生活了许多年的叔叔,对煤气一无经验。即便是 在他生活过若干年的那座中型城市,使用煤气也是近十年之内 的事情。煤气自杀是一种都市化工业化的自杀方式,带有蒸汽 机时代的特征。我估计这是叔叔从旧俄时期的小说,比如陀斯 妥也夫斯基的小说中得来的自杀经验,还有就是那些后来公布 于众的发生于中国大城市的悲惨事件,有一个著名的诗人死于 煤气,还有一个才华横溢的钢琴家死于煤气,这大约也给叔叔以 启发。在叔叔那样的小镇上,人们用于自杀的方式往往是跳井 或者喝“一零五九”之类的农药,像恬然长逝于有毒的烟雾之中 这样优美的叫后人痛心的死法是绝少的。从中我得出两点结论: 一是叔叔确想过自杀这一回事;二是叔叔想往的自杀是一个 美丽的自杀。接下来的问题是,叔叔是当时想过自杀,还是后 来;假如是当时想过的,又是什么原因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我 想,在那灾难的日子里,想到死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我们不应当 排斥叔叔是想过自杀这一桩事的。但是从叔叔所描写的自杀形 式上看,则又感觉到叔叔与自杀这一件事的距离。叔叔是站在 一个审美的立场上来写这一个自杀事件,这又不是当事人的态 度了。叔叔将那个青年右派的自杀写得那样飘洒使他能够从中得到两种享受: 一是殉身者自我表现的满足; 一是旁观者欣赏的 满足。这是真正临了自杀的人难以顾及到的效果。所以,我们 现在至少可以断定,如小说中那个自杀事件,并不来自于叔叔的 经验。那么,叔叔自己的关于自杀的经验是什么呢?没有关于 叔叔自杀的传闻。因此,至少是叔叔没有明显的自杀行为。叔 叔本人没有提供给我们这方面的任何材料。于是我想,叔叔在 当时,没有强列的自杀念头。这判断还根据这样一个事实,那就 是叔叔当时的处境还没有到达绝境。叔叔没有将自己那颗敏 感、娇嫩、高傲,易受伤害的灵魂逼到绝路上,他让它中途就开溜 了,而人的肉体可说是百折不挠。抛开灵魂不说,叔叔肉体的待 遇还可说是比较好的,至少温饱无忧,至少性欲得到满足,再进 一步,叔叔苦闷的心情也最终在打老婆骂岳母的活动中得到了 有效的发泄。这说明叔叔具有比较强的自我调节能力。叔叔有 极自觉的生命意识,他在灵魂上将自己放逐了。他没有灵魂的 羁绊,保存了肉身,以待日后东山再起,魂兮归来。叔叔潜意识 里,其实一直不相信灾难会是永恒;叔叔在潜意识里一直等待着 苦尽甘来,祸福轮回,否极泰来的辩证思想根植于叔叔的世界观 中。这就是支撑叔叔活下来的最重要条件。当然,还有一种可 能,那就是叔叔确曾发生过未遂的自杀的事件,却被他深深地缄 默掉了,因为这事件没有美感,因为这事件腐蚀了崇高的情感。
叔叔的审美从本质上说,是一位古典浪漫主义者。
那么就让我们尊重事实,就是说,叔叔没有自杀,他想:只要 活下去,总归有希望;他想:总有一天,我会来拯救灵魂;他还想: 他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鹰和乌鸦的童话他压根儿忘了,或许, 鹰和乌鸦的童话压根不是发生在他初当右派的年代,而是在远 远的以后,我们同样没有根据说鹰和乌鸦的童话是发生在以前。 所有会摧毁叔叔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的童话,叔叔都下意识地 回避,所有会唤醒叔叔骄傲和脆弱的灵魂的故事,叔叔全都装作 听不见。生的意志是很顽强的。他使自己麻木、迟钝、粗砺,像 动物一样,对生存持极低的要求。所有敏感、骄傲、灵魂不肯妥 协和圆通的人都自杀了。那个岁月里,自杀的人成千上万。我 就是在那个成千上万个人自杀的日子里,离开我所生长的城市, 来到和叔叔的麦地接壤的那个邻近的省份里插队的。在我身后 的城市的街道上,沾染着自杀者的斑斑血迹。我有个亲戚住在 十层的高楼上,他们的顶楼成了自杀者的悲恸之地。有许多人 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为避免怀疑,就不乘坐电梯,徒步走上 十层的高楼,气喘未定便纵身跳下。下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这 城市里最著名的百货公司就在这里。那么多人死在闹市的中 心。我想,如不是自杀的决心已定,他们是无法跨出这最后一步 的。在他们跳下的那个位置上,可居高临下地看见这个城市浩 如烟海的屋顶,人们在屋顶下做着各种活动,洗衣、做饭、浇花, 放鸽子—— 当鸽子的哨音在云层里缭绕时,这些自杀者会想什 么呢?他们是怎样克服自己的动摇的?他们曾动摇了吗?他们 将自己通上了绝路, 一点后路都不留给自己了吗?在许多人自 杀的日子里,叔叔活了下来。
这就样,叔叔活到了文化革命结束。有关流氓的问题平反 了;有关右派的问题改正了。叔叔开始写作一些散文和小说,起 先是在地区的报刊上登载,后来登在了省里的文艺刊物,再后来,发表在北京的刊物上了。这是一篇影响极大的小说,关于一 个青年右派。 一些刊物转载了这篇小说,另一些刊物评论了这 篇小说。叔叔为这篇小说所写的创作谈,远远超过了这篇小说 的字数:叔叔继这篇小说之后,又写作了许多小说。许多刊物 的编辑,来到这偏僻的小镇上,来向叔叔约稿。这小镇上从来没 有来过县级以上的干部,这小镇的邮政事业也因此繁荣起来,来 自北京的信件源源不断飞来,叔叔也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上外面 开会去了。第一次开会是在一九八○年的年底,冬天的时分,叔 叔去北京开会。他背了一个简单的挎包,乘长途车到县里搭火 车,乘火车到省城去和省代表队集合。这是一个全国性的会议, 是文坛的一次盛大的集会。这是叔叔第一次走到外面的世界 去。他在这个小镇过了那么长久的幽禁一般的生活,他将第一 次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叔叔成了这次集会的明星一样 的人物。许多同行,编辑和记者在休会的时间里慕名来到他的 房间,和他聊天, 一聊就聊到了天明。后来,休会的时间显得不 够用了,他们就在开会的时间留在房间里聊。来客中有一些年 轻的女性,是最为他吸引的。她们大都天真无邪,涉世很浅。他 所描述的生活与经历,于她们像是天方夜谭。她们的头脑又都 很好,领悟力极强,凡事只须一点即通,言语也都极其机智新颖 可起到激发叔叔灵感的作用。五天的会期转眼间便过去,叔叔 随了省代表队回到省城,再回到县城,然后一个人走在回家的途 中,有一些凄凉的心情是很难免的。但对于潜心创作小说,这却 是极适宜的心情。从此以后,叔叔的生活就变成了相得益彰的 两部分: 一是在小镇上的工作和写作,这是寂寞与安静的一部 分;二是出门开会,开会总是热闹而喧哗,聚集起许多光荣与显 赫,这既能补充思想,开阔眼界,也使得小镇上的生活有了补偿 和安慰。同时,也正是因为那些寂寞的劳动,才换来了喧哗热闹 来做回报。叔叔很快在这两种生活中找到平衡的节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这一段时间,叔叔写得又多又好,几乎每一篇都能
打响,引起社会的反响。叔叔的痛苦的经验,他虚度的青春,他 无谓消耗掉的热情,现在全成了小说的题材。由于写小说这一 门工作,他的人生竟一点没有浪费,每一点每一滴都有用处,小
说究竟是什么啊?叔叔有时候想。有了它多么好啊!它为叔叔 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叔叔可以重新创造他的人 生。这个世界里,时间和空间都可听凭人的意志重塑, 一切经验
都可以修正,可将美丽的崇高的保存下来,而将丑陋的卑琐的统 统消灭,可使毁灭了的得到新生。这个世界安慰着叔叔,它使叔 叔获得一种可能,那就是做一个新的人。叔叔厌弃他的旧人,他 的旧人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旧人还像乌云笼罩,使他 见不到阳光。他要重写他的历史。小说使得叔叔的妄想成为可 能的了,这大概也就是叔叔让那个青年右派自杀的真相。
众所周知,小说中那个青年右派在煤气呈淡绿色的烟雾中 丧生之后,有一段关于灵魂的著名描写:“灵魂扶摇直上,像鸟儿 似的,望着大地,想:人世间多么龌龊啊!想罢之后,便唱着歌儿 飞走了。这歌儿是青年右派一生中从未唱过也未听过的快乐的 歌儿。”我想,叔叔在此将自己处决了。所以,叔叔的新生是从一 个青年右派的死亡开始的。
我是和叔叔在同一历史期内成长起来的另一代写小说的 人。我和叔叔的区别在于:当叔叔遭到生活变故的时候,他的信 仰、理想、世界观都已完成,而我们则是在完成信仰、理想、世界 观之前就遭到了翻天覆地的突变。所以,叔叔是有信仰、有理 想、有世界观的,而我们没有。因为叔叔有这一切,所以当这一 切粉碎的同时,必定会再产生一系列新的品种,就像物质不灭的 定律,就像去年的花草凋谢了,腐朽了,却作了来年花草繁荣的 养料。而我们,本来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因为叔叔 有他对世界的基本看法垫底,当他面临一种新的不同的看法的时候,他便也面临着接受还是拒绝这两种选择。他要为这选择 找到理论与实际的依据,他还必须在他感情和理智的具有分歧 的倾向下进行这选择,选择的对与否将在很长的时间里伤他的 脑筋,动摇他的固有观念。这种选择往往是包含着抛弃这一桩 苦事。他还难免会有患得患失的心理,惟恐选择的这一样东西 其实并不对他合适,而旧有的已经失不再来了。是保守还是进 取,将成为他苦苦思索的题目。而我们呢?接受什么只是听任 感觉,对自己的选择并不准备负什么责任,选择和放弃于我们都 是即兴的表现。我们在一个文化荒芜的时代里长成,然后就来 到一个八面来风的日子。二十世纪包括十九世纪末期的一百来 年的思想,最最精粹的果实以及残羹剩饭,在同一时刻里向我们 奔涌而来。我们选择的高低往往听凭于我们的天赋和运气。可 是,在表面上,我们却呈现出日新月异的气象,并且似乎总是走 在时代最新潮流的前列。这使得叔叔那一类人会产生一种落伍 的危机感,他们往往是以导师般的姿态来掩饰这种感觉,就像我 们,总是用现代派的旗帜来掩盖我们底蕴的空虚。我们这两代 人在当面互相夸赞之后,是互相的藐视,这妨碍了我们的交流和 互助。他们在肯定我们的成绩时,有时候会说我们遇到了好时 候,言下之意是他们没有及时地遇到好时候,而我们的成绩只是 依仗了好时候罢了。我们占了年龄上的便宜,有时候对他们态 度宽大,说一些崇拜他们经验的好话,弦外之音则是除了经验而 外他们并不比我们多出什么。我们心里其实是不承认他们精神 领袖的地位,在我们看来,精神应是共和制的,没有什么领袖不 领袖。他们的作品在我们看来,总是思想太多,似乎小说只是个 盛器。他们总是被思想所累,样样无聊的事物都要被赋上思想, 然后才有所作为。我们认为天地间一切既然发生了,就必有发 生的理由与后果,所以,每一桩事都有意义,不必苦心经营地将 它们归类。认为所有的事物都有含义是我们一种极端的看法,另外还有一种相反的极端看法,则是一切都无意义,意义在于视
者自己, 一 ·切存在只是我们个人意识的载体或寄存处而已。这 是两种好逸恶劳,不肯动脑筋,不愿劳动的对世界的看法。而叔 叔他们则在这两者之间。他们首先承认事物客观的意义,再求
于人的主观发现。他们首先承认事物客观的意义,再求于人的 主观发现。他们自找麻烦,选择这种耗时又耗力的观念,还使得 下一代对他们议论纷起,认为他们强加于人。他们背负着思想
的苦役。我们主观主义地认为,他们的受苦有一部分是因为他 们选择了错误的思想方式,活得不够洒脱。那时候,我们还没有 意识到,人所受到的制约是多么不可违抗,若说是人选择了思想 方式,不如说是思想方式选择了人。我们以为什么都可随心所 欲,做游戏也可不遵守规则。小说这世界给予我们的是一个假 象,我们以为现实也如小说一样,可以任意指点江山;我们以为 现实和小说一样,也是一种高智力的游戏。小说给予我们和叔 叔的迷惑是一样的,它骗取了我们的信任,以为自己生活在自己 编造的故事里。这一个虚拟的世界蒙骗了我们两代人,还将蒙 骗更多代的人们。